585.
我看见一名人事主管,她无法感到羞愧。夜晚她坐在床头,那里留有一盏灯,她以如此方式入睡,像一尊美术馆射灯下的佛像。我看见一对男女,是曾经的恋人,他们面对面拥抱着,飞过一座一度因一种奇异的红花闻名的城市,现在这座城市已成废墟,他们面对着面,于是两个人都没看见自己脚下的风景。我看见火车经过一个极小的站却停闸,没有人下车,却有一个未携带任何行李的人穿过紧锁的门走了进去。
586.
我看见一个缺乏墨水的老妇,用一根旧牙线棒刮着药品包装盒上的蓝色写信,她又舔又写,使模糊且仅有的一句话随唾液成形。我看见一个处在假期中的人,一个著名已久的电影导演正在剽窃这个场景。
我看见一个女人,匍匐在高高架起的已完工近一多半的铁轨桥上,按亮手机电筒寻找丈夫的尸体,屏保是他们二人的结婚照片。我看见首次与情人约会的医生在神思恍惚中摸出对方乳房皮肤下似乎存在肿瘤,那女人已不再年轻,但仍有着杂志般的头发与表情,身体里面一团糟,这是一个人显得迷人与放纵的原因。
587.
我看见成群的恋物癖精灵飞舞在曾是海洋而如今早已化作滩涂的荒地,它们永远在想方设法拖走那些曾禁锢了自己近一千个世纪的魔法瓶,它们无法不爱恋事物,我看见它们反复逃离又很快重新禁锢住自己,它们群体以最精明的方式避免着群体。我看见古老的自己。
我看见商学院与法学院的大学生们在晾衣场进行了一场斗殴,在这之后,空地上遗留下一幅近视眼镜,我看见它被什么人捡了起来,好端端地放在场地边的一个较为显眼的树杈上,我看见还有一把钥匙也挂在树杈上,钥匙凹槽已覆满青苔。
我看见一张被烈日焙得极干的旧枕巾,有着幻梦中那种发灰的洋红,带着些汗渍陈旧的糠白,我看见它从高高的一间阳台直直坠下,不容分说地栽插在草丛中,硬邦邦的粗糙的旧枕巾,我看见过去时代的信物在土壤中扎下根来。
588.
我看见一对儿女,特工一样迅捷、美丽,他们精确地分工,一左一右将一名老太太从轮椅上拎起,猫一样被双脚离地、被晃荡向汽车后门的老太太一路发出尖锐的猫叫,我看见汞黄的尿液在新雪上迅速凝结成舍利子般的颗粒。
我看见一个人持续发问而另一个人持续应答,只因他们彼此相邻,我看见那人问身旁穿着红丝袜的女人究竟多少岁,二十四?三十六?一直问到那人点开计算器,一直问到一百二十岁。我看见那层透明的红色表皮毒雾般蔓延开来,牢牢覆盖住每一个想要撕裂它的问题,我看见女人始终垂着眼在摆头,双手绷带般交叉在胸口。我看见只有在这里,生命是十二的倍数。
589.
我看见一大截未竣工的楼房,如同一只缺口的杯子歪斜在地里,我看见有人住在那里,有好几个家庭。我看见那些常年背阴的房间里没有光,只有一线阳光会在每天傍晚时分经由对岸写字楼一扇常年开着的玻璃窗折射过来,有一片青苔就长在那里,齐整地沿着那一线太阳。我看见某一天那扇遥远的玻璃窗被一只麻雀击破,我看见青苔开始像人,存在于暗中。
我看见异常纤瘦的一条母狗,没日没夜地在城郊一所废弃已久的停车场转悠,嗅闻从水泥地缝中生出的全新植物的绿叶——它们在无风也无雨的阴天垂直下落,我看见这条狗追逐这些绿色的扁片,我看见在狗的眼中,那是一个个充满弹性的皮球,它们的弧度在我视阈外翻转、隆起,我看见我就要说出:这是真理,为每一刻着迷。
我看见只剩一条肠子的猫,医学生路过,将它送给电影学院的学生。我看见他们带着那条肠子走进一家名为咖啡店的酒吧,医学生建议以猫肠为主角拍一部艺术短片,我看见无数评论员从四面八方的未来向他们走来,我看见观众从评论员的袖笼中如蛊养的虫子般嗡涌而出,我看见电影院卸下大门,改装成一座提供食宿的自由监狱。
590.
我看见一只仿真鸟,一只灰绿夹杂柠檬黄的塑胶鹦鹉被放在开敞的窗台上,笼底撒有一层黑色的颗粒状假鸟粪,空气中布满假的鸟叫声,由一个十来块钱的小收录机在一旁播放。
我看见一个人只因他的父亲是在豪华酒店讨生活的领班,所以才不断地去为难他,在昂贵的餐厅里推开酒单而后嬉笑着点了一杯啤酒,我看见他厌恶着那雪白、典雅的一切,甚至厌恶晚宴的客人离场后立马按他父亲眼神熄灭的蜡烛。
591.
我看见一位母亲精打细算买回来的二手洗衣机彻底地坏了,我看见她深深思忖过一阵后,将这台已完全用回本的洗衣机拖去院子里让孩子们烧着玩,一块很小,或是已经被烧得很小的衣料在越来越高的火焰中飞起,我看见这位原本站在纱门旁密切观望着的母亲突然转身快步走向厨房,假装自己不曾捕捉到这一幕。
我看见一些绘有平滑五官的气球人的不断晃动的空头在孩子们的奔跑中被低垂的松针剐破,紧接着,原本由那些大头带动的手臂与腿都停止了摆动。我看见在这片树林边缘,一个亚洲女人坚持对她为此伤心不已的孩子用英语列举着事实与道理,而那个孩子在她膝盖之下用方言哭闹。我看见在某处,他们两个都在疯狂地笑。
592.
我看见这一切如浮在污水上的废油般瑰丽,我看见一个人一次次自高空坠下,用一枚我无法看清的尖喙在道路的长卷上击打出火花,可怖、可敬。我看见她循环着自己的离开,而后永久离去,我看见她将整个世界啄食殆尽后的排泄物。
我看见一只句号滚动、滚动,如即将带来惩罚的愤怒燃烧着的指环。我看见另一侧的自己,百无聊赖的她总是及时呈递给我记忆,我看见我拾起这指环,使它在掌心如一个人一般转动、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