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一周 12. 4. 3

文摘   2025-01-10 11:24   四川  
1

于是,我决定用一个月时间来吵架。每天十五分钟。写日记很多年,在做家政前写过更多离经叛道的东西,从未有人在意。自从开始以“普通一周”为题记录做工生活后,便每天都会收到大量指导、谩骂与诅咒。前年冬天,朋友邀请我做聊天视频,头一两期我都说得不好,慢慢说得流利起来后我却提出暂停这个东西——就到此为止吧,我的确不擅长面对镜头,并且我觉得应该说的就在那几期视频中我都已经全盘托出了。‍‍‍‍‍‍‍‍‍‍‍

和录视频节目一样,争论也需要练习。因为我不会停止日记,所以谩骂也不会停止,长久这样忍耐并升华下去我可能会成为一名高僧,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决心反击。没有什么技巧,学习辱骂技巧会极大地损伤一个人的心灵,所以我只是将对方的话语复制后又回复给对方,或是将其中一个评论复制给另一个评论,我决定用三十天时间来泄洪,每天十五分钟。遗憾的是有许多留言因为我没有及时回复而消失了。事实上,一个星期不到,我就已经放弃这个策略了——我是一个极具幽默感的人,同时对文学的细节充满热情,所以我无法抑制自己使用各种意向对评论者进行讽刺与攻击,这比单纯地使用大白话更加伤人,我明白,而后我一发不可收拾,有天我进入自动写作的状态,打出了一连串疯狂的句子。直到我出门去做工,戴着橡胶手套去厕所刷瓷砖时,还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将手套取下,打开手机去看对方有没有新的动作。没有,那天那个人沉默了,然后沉默到今天。‍‍‍‍‍‍‍‍‍

我不会到此为止,这件事情仍需要练习,为了自己身体健康我也需要这样持续做下去。只是我得想个更温和的法子。每天五分钟吧,我决定用余生的时间来练习反驳。‍‍‍‍‍‍‍‍‍‍‍‍


2

我住的小区没有电梯,每天早晨,邻居们都会在同一时间出门,在走道里相互打招呼,我们这栋楼里住着搬家工人、大学生、小学数学老师、开锁匠、剃头匠、外卖员、快递员、米粉铺和烤鱼店的打工仔、非常老的老年人......几乎每个人出门时都手拎一个饭盒,带着午饭,这也是我们打招呼时常涉及的内容,“今天你带咧啥子?”。有一个人和我们正好相反,他每天手拿一个三层大的空饭盒出门,里面也没有勺子筷子,有几次傍晚我在楼道撞见他,发现他拿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饭盒正在开门。有天我终于看清他饭盒里装的都是小笼包,于是我就问了。‍‍‍‍‍‍‍‍‍‍‍‍‍‍‍‍‍‍‍‍‍‍‍

这个每天带包子回家的人是饭店的厨子,见我从没听说过他工作的那家饭店,他表情一下放松下来。他神秘而自豪地说,这不是小笼包,这叫水晶包,做水晶包的这个面呀,要巴拉巴拉。最后他把自己吹得跟包子之神一样,不得不提出免费教我做包子,我犹豫着,他已经打开门,自己走去厨房里了。我站在门口,他大声喊:门就开着就行!我给他打下手,同时一万个小心,一直往门边看,他讲的步骤一个都没记住。只记得最后他说:“这样做出来的包子跟蛋糕一样好吃。”‍‍‍‍‍‍‍‍‍‍‍‍‍‍‍‍‍‍‍‍‍‍‍‍‍‍‍‍‍‍‍‍‍‍‍‍‍‍‍‍


3

相比今年,去年冬天妈妈和爱人都住院时我其实要轻松很多。今年要贴身照顾,我的时间完全不够用,做家政和打零工对身体的损耗已经到了损害的地步,入冬以来我的肩膀和腰背,还有膝盖......全身没有一处不疼,每天醒来都要先搓揉半天,待关节和肌肉暖和起来才能顺利起床。

今年冬天多了很多晴天,是个暖冬。昨天我经过前些年经常跑步的体育馆,又去看了看,我喜欢晴天的跑道,喜欢橙色的阳光照在深红的跑道上。我放下做清洁的水桶和背包,沿跑道走了一圈,然后又加快速度走了一圈。明明家里还有许多家务事要做,在回家前还要去一趟医院为病人取药,家里鸡蛋也没剩几个了,还要绕去菜市一趟,但我真的想要在这无人的跑道上再走一圈,再走一圈就好,我已经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跑起来了,哪怕仅仅是走,我所有的骨骼与肌肉都在喊停,都在叫痛。我不得不停下来,回去,一件一件地,做应该做的事。‍‍‍‍‍‍‍‍‍‍‍‍‍‍‍‍‍‍‍‍‍‍‍‍‍‍‍‍‍‍‍‍‍‍‍‍‍‍‍‍‍‍‍‍‍‍‍‍‍‍‍‍‍‍

最近我学会了包饭团,用蛤蜊肉、鱼肉、鸡腿肉或是猪肉拌上小葱芹菜炒香后和蒸熟的米饭捏在一起,然后存在冰箱里。家里人都说好吃,听到这样的赞叹我满怀愧疚,实际上在身体损耗得厉害又极度缺乏时间的情况下我应该停止出门做工,转而休养身体,储蓄稳定的写作能量。然而我的愿望是想要离开,想要出门的愿望。二十四小时面对散布药味、粪便味的家的空气与床铺,与病体,我会精神错乱。‍‍‍‍‍‍‍‍‍‍‍‍‍‍‍‍‍‍‍‍‍‍‍‍‍‍‍‍‍‍‍‍‍‍‍‍‍‍‍‍‍‍


4

今天又做了一家装修后的开荒保洁。参与这次搬运建渣和清扫的人里有一个年轻女孩,我见她想要去收拾玻璃,却只戴了一层吃鸭脖时戴的那种一次性塑料手套,赶紧阻止,我下楼去便利店买了两双洗碗手套给她。旁边的工人嘲笑我们娇气,有个上了点年纪的砸墙工人嬉笑着问我,她是你妹妹嗦?我说不是。他说你人那么好,咋不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一双奈?那个女孩盯着新手套,听着这些人胡言乱语,竟对我说谢谢,说自己不想用手套。我把她拉到一边,指着那堆玻璃和砖渣说这里面有很多垃圾很多细菌,割破手会破伤风,破伤风会死人的。她戴上了手套。我看她不像是经常干活,身体弱,搬一会儿东西就要悄悄躲去角落休息、喘气。中午我们去面馆吃面,我把自己带的白煮蛋压在她那碗面底下。‍‍‍‍‍‍‍‍‍‍‍‍‍‍‍

四个小时都没打扫完,我也累得不断地坐下来休息。到最后搞定了,我走去洗拖布的水槽边,蹲下来用冷水冲脸,满脸的灰浆在手掌心积成一道道黑水,有人从我脖子后面轻轻地帮我提着头发,是那个女孩。收工后我们一起下楼回家,她拿出手机说,姐,我们加个微信吧。我说我不用微信。她为这个突如其来并且虚假得明目张胆的谎言惊呆了,眼睛都瞪大了一瞬。我把鸭舌帽帽檐拉低,又再拉低了些。我还记得......其实我什么都记得,记得刚做家政时对每个女家政工的同情与爱,那些豪言壮语,对杨姐、唐姐的依赖与敬佩,对元的感激与疼惜,对韩江的理解与共鸣,我都记得。只是现在的我无法再有哪怕一丝多余的精力去爱惜另一个人、发展另一桩友谊了。对每一句与“谢谢”相关的话语我现在都很害怕,那似乎标志着我又损耗了一些自己。‍‍‍‍‍‍


5

昨天夜里做了有鬼的恐怖的梦,在梦里我竟然站起来直接冲向鬼并且朝鬼挥了一拳!我好像变得强大起来。应该是真的变强大了,在潜意识里我也攻破了一部分自己的畏惧。我好高兴。这样的梦我做过许多次,都是害怕着、一身冷汗地醒来。我好高兴,我好像更有力了。

凭借梦的力量,我勇猛地完成了这一整天的清洁,两家完成得都很顺利。年末做清洁的订单变多了,今天我甚至还从三个订单中小小挑选了一番。回家路上我路过蜡梅树林,刚下过雨,空气是清香的。我又去了体育馆,第一次发现雨天的跑道也很美,比晴天时更好,我忍不住跑了一圈,然后又跑了一圈,最后我跑了四圈。风非常冷,雨又开始下,我的头皮和两侧太阳穴疼得像针扎,冷空气刺入我双肺,只听得到自己大口呼吸的声音。今天是2024年的最后一天,我真的好快乐。一年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真是太好了。‍‍‍‍‍‍‍‍‍‍‍‍‍‍‍‍‍‍‍‍‍‍‍‍‍‍‍‍‍‍


6

昨天回家便发烧了,浑身疼。对于这种类型的低烧与疼痛我已经习惯,是过度疲劳带来的,只能休息。不做工的时候,我写作。当我疲累到无法写字时,我会想到曾经有一位读者对我说她看不了很长的东西,也欣赏不来,她始终关注着并持续赞赏我的原因就在于“更新”这件事本身,“实际上”,她说,“我从来都只立刻给你赞赏而从未完整读过任何一篇文章”,“事实上”,她说,“只要知道你一直在写,我就能得到力量”。‍‍‍‍‍‍‍‍‍‍‍‍‍‍‍‍‍‍

我又想起跑步这件事。在我之前的生命中,每晚的路跑持续了十多年,那时候我便清楚地意识到我不去健身房是因为我的锻炼并非是为了要付费来塑造美丽的形体,只是为了抵抗工作带来的压力,以及为之后的生活做好准备。当时我想,如果有一天妈妈无法翻身,我得背得动她,抗得动她,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并没有想到指望任何一个人,包括我的爱人。所以,在我加班回家累到无力按下电梯按钮的那些时刻,我都会督促自己要记得吃!睡!休息。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在小区楼下跑上几公里。实际上,只要想到跑步,我就能得到力量,事实上,看似毫不相关的意念能够成为一个人真正的付诸行动的燃料。

所以我写,因为一个从不读我的读者的需要。也许我们最终都失败了,她因为她对他人的无限的基于表层的依赖,我因为自身虚无缥缈的虚荣与道德。我们可能都在谎言中打转,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即便我们的斗争是向着各自风车般的虚无,即便我们都如堂吉柯德那般可笑,即便我们没有任何获胜的希望,别人所指的懦弱就是我们的勇敢。我们相互凭借着——她凭借着我的更新,我凭借着她的赞赏——成为完全意义上的人。我们是错位的,但又有什么不是呢?‍‍‍‍‍‍‍‍‍‍‍‍‍‍‍‍‍‍‍‍‍‍‍‍


7

2025年的第三天,我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为了庆祝元旦,我买回来一块非常漂亮的五花肉准备做红烧肉,因为发烧我昏睡了一阵,先是模模糊糊闻到烤肉的香味,然后我意识到自己烧糊了锅。捞出来看看,五花肉的表皮已经烧糊了,肉焗得很干,几乎没了水分,但奇香无比。我新年的开头很糊,很顺,很幸运、幸福。‍‍‍‍

今天我在家休息,擦窗户、洗衣服,做过年前一切与一切的家务,还仔细刷洗了做清洁时穿的水靴。小区里那间荒废了两年的铺子有人租了,白色卷帘门上贴着包子店即将开业的通知,我站在铺子门口心想,以后就不能在这里晒水靴了。又有一种快乐的百废待兴的感觉,我果然更喜欢单数的年份,那个5,就像是死神的镰刀,将要割尽枯竭的一切,带来生命。今年我的愿望是:无论死活,保持幽默。无论胖瘦,保持写作。




普通一周

12月4日--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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