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兰德·科特(Holland Cotter, 1947)
(元)钱选《羲之观鹅图》局部 约1295
霍兰德·科特获普利策评论奖
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中国画馆里,总有一种初秋的感觉。灯光温暖而昏暗,装潢使用小麦米色和坚果棕色。即使有星星点点的色彩,但在视觉上,水墨画是十分克制的,即使近看也不容易读解。
虽然馆里展出的中国画是博物馆的永久收藏,但每一幅的展出时间都不太久。与坚固、凿实、易于保存的西方油画媒介相比,中国古典绘画是脆弱的。通常用墨汁画在绢或纸的中国画有两大天敌:时间和光。它们的危险更多在于让绢变暗,而不是使墨水褪色。描绘白天场景的画最终可能看起来像是暮色降临。
吴历《墨井草堂消夏图》局部
博物馆展览“幽居有伴——中国画中的隐逸与交游”(Companions in Solitude: Reclusion and Communion in Chinese Art)展出的60幅画作,大部分是根本不适合长时间曝露在光线下的。有些做成了册页形式,有封面的保护;许多卷轴形式的画作被卷起保存,偶尔拿出来,私下单独观赏,或在聚会时以它打开话题。
如果说时间和时间流逝的现实性,被物理地构建到这些画作中,那么这也是艺术本身所表达的一个主题。“幽居有伴”中的大部分画作都是风景,很多不是按地名——某某山、某某湖——而是按季节来区分的,仿佛天气变化才是真正的主题。
沈周《溪山秋色图》约作于1490–1500年
在16世纪画家蒋嵩的《冬景山水图》或明代大师沈周的《溪山秋色》等画作中,与其说是描绘自然,不如说是幻觉中的自然。它是动态的,处于一种分子弥散状态,当你观看的时候,山化为云,地化为水。
蒋嵩《冬景山水图》16世纪
虽然许多景色暗示着时光稍纵即逝,但它们也体现了一种非常具体的文化理想:能够逃离拥挤、无情的城市化世界,隐居在心境更温和、精神更广阔的自然。
在中国,隐居有着悠久的宗教历史,佛教僧侣和道教道士在偏僻的地方建立了隐居地——可以冥想的地方。但在大都会博物馆的许多山水画中,对隐退的渴望也有一个世俗的、基于阶级的根源。产生这种渴望的人主要属于宫廷官府中受过教育的城市精英,他们渴望摆脱职业压力和不可预测的官场。
在一些画作中,例如生活在明朝(1368–1644年)史忠的《雪景山水图》,隐居的想法只是理论上的。渔人和樵夫日常干活的画面,与欧洲艺术田园传统中的牧羊人形象遥相呼应。这些对农村穷人无忧无虑、亲近自然的生活的幻想,提供了让人崇尚的范例,但只能是远观。
史忠《雪景山水图》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
相比之下,其他画作在视觉上让人即刻沉浸在大自然中并感到亲切。在明代书画大家文徵明的《东林避暑图》中,寻求隐居的人类主角只是山林湖泊全景中的一个小点。而在20世纪画家傅抱石的《游山图》中,你必须努力寻找,才能看到那个朝圣者。只花了一点点墨,他的身影像是被吸进了自然能量的奇观中。
有些艺术家确实是游子——僧侣道士和神秘主义者。然而,许多艺术家是城市居民,对于他们和获得他们作品的客户来说,过隐居的生活,不仅仅是穿戴能经风历雨的帽子和背包上路。它需要作出实际安排。例如,有一种长期流行的绘画风格,其中包含自建的乡村隐居地的图像。这些是某些高雅的、远离喧嚣者的避难所,也是其他人的度假胜地。
文徵明《东林避暑图》及题跋 约1515
……
隐居不一定要在农村或闭关。如果你有愿望和手段,你可以通过建造自己的带围墙的迷你伊甸园,将乡村带入城市。文徵明出生在苏州,曾尝试在北京大展宏图,失败后回到家乡。苏州以私家园林闻名,他以其中的拙政园为题材,创作了一系列非凡的建筑画作。拙政园仍在苏州,但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文徵明的画中保留了它的某种最初形式。(被大都会画廊环绕的阿斯特庭院,便是基于苏州另一座园林的局部设计的。)
对我来说,收获有以下几点。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幽居有伴”提醒了我们,中国山水画的传统是多么美丽、丰富,多么需要心灵和眼睛的欣赏。它的形式美是如此精致,主题是如此微妙,以至于它是一种很容易被忽视的艺术,直到你停下脚步,仔细审视,并着迷不已,这是一个重新爱上山水画的机会。
它也说明了大都会博物馆的藏品有多么丰富:每一次展出保证还会有更多惊喜。而且,一些家喻户晓的作品,其历史也得到了重新审视和更新。不朽的手卷《云山隐居图》的作者曾被认为是金陵八家之一、晚年隐居的龚贤,现在学者们正在重新思考它出自何人之手。这些疑问是否让这幅画缺失了几分气势万钧的震撼力?并没有。
昨天与今天之间的共鸣十分引人注目。在新冠疫情的封锁之后,孤独、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以往更加复杂。在新科技交互与持续疑虑的影响下,人与人的交流也变得如此。在一个保持敏锐环保意识的时代,中国山水画所反映的人间愿景——世界并非由全不相干、用完即弃的物质集合而成,而是一个独立、灵敏的有机体——具有直接的关联性。
一种似乎贯穿于全展所有作品的原则——说是物理学说也好,道家思想也罢——也是如此: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从秋到冬,这是一种无情但也让人奇异地感到安心的确定性。
龚贤《山水诗画册页》局部 1688
(原文发表于《纽约时报》,图片来源: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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