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在2023年底推出了大展“重看欧洲绘画,1300-1800”(Look Again: European Paintings 1300–1800)。这个展览得益于疫情两年的时间,大都会因为2020-2021年做不了新策展,就整理库存,将家底翻了一遍。一方面,重新布置了艺术史长期陈列展厅;另一方面,就是2022年在清理库存基础上,索性推出了相当于西方古代艺术史核心脉络的此次大展,即写实主义500年的回顾展。
这个回顾展因为涉及的展品太多,不可能向欧洲各大博物馆借来500年全部代表作,只能是以大都会自己的藏品为主,策划一个艺术史的新概念线索展。
“重看欧洲绘画,1300-1800”共展出超过700件作品,展品按时间顺序布置在45个展厅内,囊括北方文艺复兴画家扬·凡·艾克、意大利巴洛克画家卡拉瓦乔、法国古典主义画家普桑、西班牙文艺复兴画家格列柯与浪漫主义画家戈雅等知名艺术家的画作。
除了馆藏作品外,随着新购买和租借的作品的加入,展览以新的叙事和对话内容,呈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馆藏在文化、材料和历史方面的相互关联。
“重看欧洲绘画”展览海报
西方的写实主义,就是从达芬奇开始的写实500年,之前的古希腊、中世纪以及20世纪,都不是以写实为主。古希腊、古罗马没有留下绘画(除了陶器图绘),古希腊雕塑虽然是具象,但实际上是一种扁平化的写意雕塑。古罗马的雕塑才比较写实。中世纪的圣像画是画在木板上,但图像风格是表现主义的。从13世纪开始,北欧圣像画开始回归写实;至14世纪达芬奇,借助医学的解剖学和建筑效果图的透视法,才真正开始之后的写实主义500年。达芬奇不是最早发明写实画法的,而是最早借助医学和建筑图绘的科学方法,使写实主义造型精确的开拓者。
大都会此次大展将策展视角定位于欧洲的近代文明展。将写实主义500年的艺术史,看作文明史,这一策展定位是对的。不同于与中国古代文化成就最高的是诗歌史,欧洲古代文化成就最高的是绘画史,因而绘画史就是欧洲文化史、文明史的核心史。“重看欧洲绘画”的理念,将写实主义500年看作欧洲从文艺复兴到法国大革命的近代文明的一个图像史。
与以往常规的西方艺术史不同,此展的策展理念在艺术史起点、风景画的起源以及现代主义的转型等重要艺术史节点,提出了一些新的解释视角,这是此展的策展思路的一大亮点。
首先,将中世纪末期乔托等人的圣像画,作为文艺复兴的写实主义的前端,在达芬奇的精确写实主义之前,甚至乔托之前,不知名的圣像画开始形成了写实主义。
修整后展出欧洲早期宗教画的展厅
“重看欧洲绘画”展出的部分宗教画作品
其次,关于风景画的起源,此展也提出了不同以往的说法,大都会展认为风景画同样起源于晚期圣像画,即圣像画中《圣经》主题组人物很小,但画面主体的群山风景,如果去掉这类圣像画的小人,画面就是一幅17世纪的风景画。
另外,风景画自17世纪开始在欧洲的兴起,大都会展吸收近十几年新兴的文化研究中的风景理论,即16世纪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之后,17世纪欧洲以民族国家重新形成政治实体格局,而最能体现民族国家认同的,就是文学艺术对土地和民族血缘的表达,像荷兰的风景画与民族国家的地理认同,就有极大关系。当然,康德在18世纪创立的崇高美学,又是一种自然神学视角的对弗雷德里希为代表的德国近代风景画的传统解释。
欧洲早期宗教画中的“风景”
布鲁盖尔的《收割者》在此次展览中也定义为欧洲“风景画”的起源
第三,关于现代主义转型的起点,此次大都会展虽然以印象派结束,但现代主义起点定在格列柯,同样将格列柯的象征主义看作看作一种基督教现代性在视觉艺术上的开启,包括在笔法上开始摆脱500年的精确写实主义,走向比马奈、塞尚、马蒂斯、毕加索、贝克曼更早的粗放线条的具象表现主义。并采用了对比展示方式,将受格列柯影响的塞尚、毕加索的同题画,与格列柯的画并列展示。
格列柯作品与毕加索等现代艺术家画家作品并置
显而易见、大都会展不希望将现代主义的源头解释为从写实主义到抽象艺术的形式主义艺术史观,之所以选择格列柯,希望将写实主义的解体,核心在于欧洲基督教的艺术现代性,从内容到形式,应该是一种不可分的灵性语言的基础定义。从这一点说,欧洲现代主义起始于象征主义,而非印象派。因而,这次大都会展花精力借展的格列柯的原作,为历次格列柯的西方展代表作最多的一次,也是此展最精彩的部分。
当然,无论20世纪的西方艺术史观、博物馆陈列以及战后艺术理论,仍然是以康德主义的纯艺术和从罗杰·弗莱到格林伯格的英美形式主义史观为中心,即我称之为的“先锋派70年”。要重新修正从大学艺术史论、博物馆陈列到艺术收藏系统化的这一主流史观谈何容易。虽然将20世纪看作尼采主义的后基督教现代性以及艺术现代主义的灵肉合一的语言观,这一实践在20世纪初的神智学和象征主义即已开始,但要重新回到这一脉络,只能说是新一代人对欧洲现代主义的反思。
“重看欧洲绘画”展示了多件维米尔画作
从绘画的现代主义而言,欧洲艺术的现代性一开始是从绘画性和图像的非写实主义开始的,绘画性还包括综合材料与平面的结合以及画材自身的媒介性的语言化。
说实话,我一直认为写实主义500年并不是欧洲绘画水平最高的时期。西方人知道绘画性的境界是什么以及真正画好的时期,实际上是20世纪从象征主义、印象派、野兽派、表现主义开始的。在19世纪以前,欧洲绘画不过停留在造像的图像造型阶段,根本没有什么绘画性语言。从卡拉瓦乔到伦勃朗、维米尔,开始有“黑中亮”的色调技法,到了特纳开始有了中介的朦胧光调。但笔法还是很紧,谈不上笔法语言,从戈雅到马奈,笔法才开始松弛并且表现笔线自身。
“重看欧洲绘画”展出作品
在19世纪之前,从中国五代开始的文人画800年,即从五代的董源、经宋元到明末的石涛、八大、龚贤,作为绘画性语言的绘画水准,远高于欧洲的写实主义500年。西方画家实际上到20世纪的先锋派70年,才开始画的好,也开始像水墨画一样讲究笔墨、留白、没骨画法,晕染、书法性和线性结构,甚至到了汤布利,也开始有题画诗。
从五四以后,民国的艺术教育一直流行一句套语“西方写实,中国写意”。这句话实际上是错误的。中国的艺术史上也有过写实阶段,像宋代的绘画和雕塑的造型结构是非常写实的,比如李公麟的马、敦煌榆林窟的宋代石窟。只不过中国的人物和动物写实是与相学有关的,不是达芬奇意义上的医学和建筑学的科学写实主义。
但西方绘画到了20世纪,实际上也开始写意,像表现主义,就是一种西方式写意,油画和丙烯到了马瑟维尔、巴斯奎特、基弗、塔皮埃斯以及图伊斯曼,油画实际上也开始有了笔墨和晕染。所以,再以一句简单的“西方写实,东方写意”,已经不适应20世纪的绘画。
现在像纽约的两大拍卖行以及切尔西的四大画廊,选择画家基本上就看两个指标,即笔墨功夫和画家天生的精神特质,后者如精神病特质,根本不需要绘画的形式创新、观念和思想性。西方的绘画市场,基本上跟中国的水墨市场一样,“笔墨”为上。
绘画作为图像史和形式主义绘画性的时代自1980年代就已结束,绘画很难再可能图像和形式主义创新,进入观念绘画,绘画也只是相当于把电脑图再画一遍而已。因而,绘画基本上属于一种笔墨和精神特质的高级商业美学。
实际上,二战后,中西方绘画的边界已经被打破了,没有什么纯粹的西方绘画和东方绘画之分。抽象/具象的图像二元性也早在1960年代后期就打破。那么绘画意义在哪里呢?可能油画和水墨一样,无非回到不讲创新讲究格调和笔墨的文人画的模式上,西方绘画从写实主义500年到形式主义100年,事实上就是如此一个结局。
2024年1月6日
中国馆正在展出的“中国古代绘画学习主题展”为观众提供了观看中国绘画的视角,三图分别为马远、马麟父子画作与蓝瑛仿李成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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