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君|长安折叠

文摘   文化   2024-04-29 13:42   上海  


隋唐长安的繁华,众所周知。不过,长安城还有一个隐匿的幽冥世界。对这个领域,也已有学者研究。比如《唐研究》卷十五有两篇文章谈到人类世界与幽冥世界共存于长安城的情况,这里不妨称为“长安折叠”。这两个世界如何重叠、如何共存,当然没有明确的律令条款说明,我们只能从志怪小说等材料的描述中做些推测。

《玄怪录》卷九“吴全素”的故事,就展示了人鬼世界折叠的情况。

唐宪宗元和年间,苏州人吴全素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五次都没中,但他愈挫愈勇,借住在城东的永兴坊继续复习。元和十二年(817年)的一个冬夜,吴全素已经睡下,有两公差拿着官府公文来找他,他只好在深夜跟着出门,一路向西,穿过皇城,一直出了外郭城的开远门,向西走了两百步之后再折向北。吴全素发现城外的这条路很奇怪,只有两尺多,非常狭窄。路两边泥泞不堪,“拽倒者,枷杻者,锁身者,连裾者,僧者,道者,囊盛其头者,面缚者,散驱行者,数百辈,皆行泥中”,唯独自己走的路较为平坦。

向北走了几里地后,进了一座大城,来到一处官衙,有数千人在官衙外待命,并有数百士兵在维持秩序。待命者每五十人一组被召唤进衙门。轮到吴全素时,他见大殿正中坐着一个判官,两边的差役拿着簿子点名,点到的就吩咐押解去各种监狱,有硙(碾)狱、矿狱、汤狱、火狱等。吴全素听闻这些十八地狱的名目,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这是在阴间受审,不由得心里一寒。点名到他时,不等判决,他抢先申诉:我命数未到,不该现在就死。判官吩咐拿冥簿来核验,结果发现吴全素还真没胡诌。冥簿上记录:他将于元和十三年考中明经出身,三年后去世,也没有官运。抓错人了,判官有点尴尬,就想找个台阶:你既然已经来了,何必非要回去呢?阳间三年如白驹过隙,况且根据冥簿的记录,你也没有做官的命。一来一回的,还要增加我们这里的文书工作。算了,就别回了。吴全素当然不想死,坚决要求按照冥簿处理。不得已,判官命令带他来的两位阴差再送他还阳。

两阴差领着他出城,回到开远门,停下来对他说,我们保证可以让你在天亮前还阳,不至于滞留阴间。不过呢,我俩在冥界生活也很清苦,要是能给我们烧五十万纸钱,那就再好不过了。吴全素自然明白这是在索贿,可是北漂多年,穷困潦倒,连纸钱也买不起。阴差又主动出主意:你姨父在吏部做官,家里有钱,请他们烧点就行。于是三人便从开远门往东来到吴全素姨父所住的宣阳坊,又是作祟、又是托梦,折腾了好半天,姨父家终于整明白了,一口气给他烧了价值一千缗的纸钱,大大超出阴差的期望。两阴差又对吴全素说:给的钱太多了,我俩身为鬼魂,拿不动,你是要还阳的,现在有生人之力,帮我们搬到仓库去吧。吴全素只好再做挑夫,将钱送到偏西南的怀贞坊介公庙(介子推庙)存入阴间仓库。

大笔灰色收入到手,阴差心情大好,对吴全素说,你还阳是没问题的,现在时间还早,我们还要办理一桩受生(转世)业务,你有兴趣一起看看吗?吴全素性命无忧,自然愿意开开眼界。于是三人再往北到西市一户绢行人家,在阴差的指点下,吴全素用绳子将老人魂魄捆绑带出,完成勾摄任务。然后阴差将其带到西市北边布政坊一处屠夫家,将老人魂魄放在肉案上反复揉搓,魂魄逐渐缩小,一直缩到拳头大小。再带着迷你的魂魄往东到胜业坊,将其投入某户人家,完成了受生转世的工作。

忙完这些,阴差终于有空带着吴全素回到他住的永兴坊旅馆,送他还阳。这时,“街鼓方动”,宵禁的时间正好结束,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吴全素经过一夜所见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历程,也大彻大悟,考中明经之后,笑别长安。

故事梗概大致说完,我们可以由此分析这个幽冥世界的诸多细节。

首先可以注意到的是阴差在长安城的行动轨迹。线路如图所示:

一、从城东的永兴坊向西穿过皇城出开远门,再折向北,到设于城外的冥府;

二、从冥府返回城东,到永兴坊南边的宣阳坊;

三、从宣阳坊带着钱往西南方向到怀贞坊;

四、从怀贞坊往北到西市及边上的布政坊勾摄生魂;

五、从布政坊穿过皇城到城东的胜业坊完成转世;

六、送吴全素回永兴坊还阳。

而且我们看到,绝大部分轨迹都在城中,进出自如,完全不受宵禁及城门、里坊门关闭的影响。显然,在幽冥中的魂灵看来,阴阳两个空间是重叠且毫无障碍的。我没有仔细计算这一晚阴差走了多少路,但可以肯定地说,在城东城西之间来回折返,至少远超一个马拉松的距离。

前几天我曾到西安,原本兴致勃勃地想实地步行,复刻阴差的行动轨迹,可是在手机地图上看到显示的距离时,默默地转身,扫开了一辆共享单车。不过,我还是低估了阴差的运动能力,那天我才骑到开远门,还没到想象中的冥府,就决定放弃了。这确实不是生人能干的事。这说明,幽冥世界的时空尺度与阳间很可能是不一样的。事实上,很多志怪小说都有意无意地暗示了这一点。

我们先暂时悬置时空尺度这个问题,看看阴差出没的地点。显然,他们主要活动于长安城偏北的中心城区,尤其是以东市、西市为核心的区域。文中提到偏南的只有怀贞坊,还是个仓库。有学者早就指出崇仁坊一带的繁华,周边有红灯区平康坊,有科举考场,又有大型的商贸区,还有长安两大刑场之一的狗脊岭,可以算是长安城的宇宙中心CBD,唐代很多的鬼故事都发生于这里。

从故事中还可以看出,阴差一定是长期在各城区之间活动,对长安城极为熟悉。他们带着吴全素满城到处跑,丝毫不耽误他在天亮前还阳。为了便于揉搓老人的魂魄,甚至准确地知道布政坊屠夫王家的肉案最大。阴阳世界的折叠在这两位堪称长安通的阴差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我们大致可以说,生人活动最密集、城市中最热闹的地方,也是鬼魂出没最频繁的地方。因为冥府的崛起,必然要更多地介入人的生死进程,而大城市最适合他们集中开展业务。如此看来,长安城相对荒僻的南边,鬼故事的记载较少,也就可以理解了。这种冥界与城市深度折叠的现象在汉魏六朝时期志怪故事中比较少见。所以,从汉至唐的幽冥世界的变迁,也可以看作鬼故事的历史进城。

不过转换一个视角,会发现冥府的选址特别有意思。按照文中的描述,冥府位于长安城外较为偏僻的西北角,大约在今汉长安城遗址一带。而且冥府规模很大,“入城郭见官府,同列者千余人,军吏佩刀者分部其人”。如果冥府设于城内,人鬼之间的互相干扰肯定剧烈。将冥府设于城外,而外勤工作地点又在城内,既可以最大限度地规避黄泉与皇权的交集、摩擦,同时又为长安市民的生死提供各种迎送服务。事实上,在志怪小说入冥故事中,冥府的具体地点虽然总是比较模糊,但大多设于城郊甚至荒野之处。说到底,冥界与城市折叠,而冥府却在城外,主要是出于对阳间政治秩序的尊重。所以冥府的驻地,可以看作“长安折叠”的那个折角。

我们再看阴差的工作情况,一整个晚上,阴差来回奔波,执行了勾摄、受生、还阳等多个任务,还忙里偷闲,成功地敲诈了一笔巨款。单看这两位阴差的工作效率,是相当高的。但若从整个长安城的尺度考量,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出生或死亡。如果每个逝者入冥都有两个阴差去专门处理,那么冥府的公务员特别是外勤的数量会非常庞大。当然,故事中也做了解释,做善事积攒功德的人,死后会直升天堂,自有“仙乐彩云霓旌鹤驾”来迎接;那些大奸大恶之徒,死后由牛头马面鬼捉去地狱受刑。那位老人“无生天堂之福,又无入地狱之罪,虽能修身,未离尘俗,但洁其身,净无瑕秽,既舍此身,只合更受男子之身”,所以需劳动阴差处理。即使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可以跳过各种环节,减少工作量,总的来说,阴间公务员的队伍应该非常庞大,工作强度也不小。而这个冗员问题在唐代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

真正有智慧的解决方案在是在清代出现的。《子不语》卷七“陈姓父幼子壮”的故事说,扬州商人陈山农,五十多岁时去世,被阴差勾摄去投胎。但阴差没有全程押解,只是将他带到城郊,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说,赶紧走,我在前面等着你。随后阴差就骑马先走了,陈山农莫名其妙,两脚却不由自主地前行,配速很快,也不觉得疲倦。走了一阵子,他的草鞋破了,路边出现编鞋子的鬼,直接拿新鞋给他换上,不收钱也不跟他说话。肚子饿了,路边就有食品摊贩,他自行取用,也没人管他。三天三夜后,竟然懵懵懂懂地来到了咸阳城,见到之前那个阴差,阴差呵斥他:怎么这么慢?于是带他去投胎。这个故事很有意思,逝者转世投胎是自行前往,没有董超、薛霸之流居中赚差价,一路上的后勤补给如驿站似的无偿提供,魂灵基本实现了自助式投胎,大幅度降低了阴差的工作量,提高了流转效率。不仅正常的转世提高了效率,吊死鬼求替也在明清时实现了属地化管理,“凡境内有欲自缢者,土地以告无常;无常行牒,授意应替者。此间数十里内,更无他鬼,妾是以奉牒而来也”(《道听途说》卷九“谋代鬼”)——还是持证上吊。

当然,我们不能苛责唐代的冥府治理不规范,因为阴间的地方行政制度在明清时期才逐渐成型。比如唐代虽然有城隍神的记载,但并未制度化地嵌入冥府的日常治理。

还值得关注的是,阴差在长安城中来回穿梭,并未遇到游荡、闲逛的鬼魂。这当然是此故事的特例,在唐代志怪小说中,长安还是有游魂出现的,只是记载并不多,奔走的多为执行公务的阴差。可以想象,长安幽冥世界的社会生活还不够发达,或者说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社会空间。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关于“鬼市”的传说。据《辇下岁时记》记载:“俗说务本坊西门是鬼市,或风雨曛晦,皆闻其喧聚之声。秋冬夜闻卖干柴,云是枯柴精也。又或中秋望夜鬼吟:‘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有和者云:‘九衢生人何劳劳,长安土尽槐根高。’”按照谢肇在《五杂俎》中的说法,这是“鬼自为市”,并不向生人开放,算是经济内循环。而且诗中的鬼市清冷、孤寂,更像是经济萧条的氛围,更不用说与地上的繁华都市相比。相对来说,宋代幽冥世界的生活空间乃至经济活动就极为发达了。金人元好问的《续夷坚志》卷二“鬼市”记载,连普通的小县城阳武县都有鬼市:“门南北有市集,人物皆二尺许,男女老幼,吏卒僧道,攘攘往来,市人买卖,负担、驴驮、车载,无所不有。”这是在唐代志怪中少见的景象。

如果说汉魏六朝的幽冥世界还只是启草昧而兴,出现了阴狱、泰山府君、阎罗王、转世等元素,唐代则是将这些元素慢慢整合的阶段,而长安、洛阳等大都市佛寺、道观密布,佛道文化对于幽冥世界的影响多集中于这一场域。开篇《玄怪录》的故事,就展示了长安城生人与冥界共存的诸多细节,只是鬼魂在城市中生活化的场景较为单薄。不过联想到历史上唐宋变革尚未到来,鬼世界对人类世界的映照总是要慢一些。也许等到南宋“杭州折叠”时,我们能看到更多幽冥世界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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