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波|长野:与风景的对话

文摘   旅游   2024-05-02 08:11   上海  


如果没有在日本长野县的上田市乡居一年,我还真不知道人口不足220万、山野遍布的长野县,竟然有美术馆和博物馆345家(据日本文部科学省2018年度社会调查统计),位居日本47个都道府县之首,超过东京都;而整个长野县,没有一座人口超过40万的城市!

我对美术的兴趣,大概萌发于文革末年,但直到大学时代才有机会阅读大量此前未能寓目的西洋美术史和美术作品集。1992年在东京访学前后,上野公园内的国立西洋美术馆和东京国立博物馆,以及东京庭园美术馆、江户东京博物馆,都是我流连忘返之地。在上田市的长野大学教书那年,几位日本友人开车带我参观了不少形形色色的美术馆,主要集中在长野县的中部和偏北的地区。

日本美术馆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72年,当时文部省博物馆在东京汤岛的圣堂(即孔庙)内举办了工艺美术品展示会,其后在1877年举行的内国劝业博览会上设立了美术馆,这一设施在博览会结束后就成了帝室博物馆(后来演变为东京国立博物馆)。1930年由实业家在仓敷开设的大原美术馆是日本第一家西洋美术馆。1885年设立的东京美术学校是日本第一所近代美术教育机构(弘一法师李叔同是毕业于该校的第一位中国人),首任校长冈仓天心后来出任美国波士顿博物馆东亚部主任,用英文撰写的《茶书》是他的名作。不过总体而言,战前日本美术馆的数量相当有限,美术品的展示和评奖基本上也只是艺术圈内的事。各类美术馆的蓬勃兴起,大抵是在1960年代日本经济起飞之后。如今,全日本有国立和公立的美术馆和博物馆以及类似的设施4489家左右,私立美术馆近1201家,总共近5700家,其中最多的是长野县(345家),其次是北海道(331家)及东京都(312家)。顺便说及,中国最早的博物馆是由日本考察回来的实业家张骞于1905年创办的南通博物苑(美术馆的诞生则要晚得多),而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美术学校终于问世。如今中国人均GDP已跻身于世界中等国家行列,富裕人口的数量也许与日本的总人口相当,但人口50万以下的城市,至今仍鲜见美术馆的身影。

长野县信浓美术馆位于长野市城山公园的东部,毗邻著名的善光寺。它初建于1966年,在接受了东山魁夷的700余幅作品后,于1990年增设东山魁夷馆。我久闻东山的大名,以前曾在早稻田的旧书店内购得一本他的散文集《与风景的对话》,每每为其闲雅的意境和隽永的文字所折服。1999年3月一个阴云散开晴空展现的下午,我在游览了善光寺后步行至信浓美术馆,主要就是想一览东山魁夷的画作。东山魁夷被称为日本画圣,但如同中国近代以前并无中国画的称谓一样,近代之前的日本也无日本画一说。只是在西洋画进入东亚之后,才在自己本民族的艺术前冠以国名,以凸显本民族的特色。不过在日本,日本画并不是指传统的日本绘画(一般称之为“大和绘”),指的是充分汲取了日本传统艺术的养分、又摄入了若干西洋美术元素而在近代以后形成的新艺术形式。

东山魁夷早年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1933~1935年在德国柏林大学留学,东西方的艺术基因酿成了他的基本画风。东山作品大都为巨幅宏构,“欧洲风景”、“东北∙信州之旅”、“中国风景”、“京洛四季”系列是为他赢得世界声名的代表作。他的作品,冷色调是主旋律,诸如《两个月亮》,稍稍有些云翳的圆月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投下了宁静的倒影,连同湖畔茂密的树林一起构成了空阔的画面,蕴含了一种“宁静致远”的哲学;《绿色的回声》营造了同样的意境,地上重重叠叠的杉树林在水面上的倒影,将浓密的绿色成晕染,一匹白马的轻盈奔驰愈发显出了自然的静谧。不过也有例外,在《行逝的秋天》中,几乎全是明亮的暖色调,纷纷飘落的枫叶,不是通常所见的橘红或艳红色,而被处理成了明黄色或金黄色,与一段粗壮的褐色的树干一起,向观者传递了秋的讯息。我去观览的那年,东山恰好90岁,翌年便仙逝了。美术馆的门票是成人900日元(约为45元人民币),中小学生则为220日元。

1998年9月末,在上田结识的日本友人行田等开车载我前往人口不到6万的长野县诹访市。对一般人而言,那里最出名的是被列为官币大社(日本神社中的最高级别)的诹访大社和湖面有13平方公里的诹访湖,自然都要去“打卡”。诹访湖不算很秀美,湖底的积泥厚达数百米,湖水却只有三、四米深,透明度不够,湖里倒是盛产鲫鱼和鲤鱼,冬天结冰,可在湖上滑冰。我们去的那天虽是阴天,某一时段却显得很亮。湖畔有一个间歇泉,还是温泉,半小时喷发一次,突然往上窜出十几米高的水柱,据说冬季会有明显的热气,相当壮观,也是第一次领略。

小小的诹访市内,沿着湖边,倒是有几家相当不错的美术馆。

一家名曰诹访北泽美术馆,位于诹访湖东侧的湖岸大道上,紧邻间歇泉,可眺望浩淼的湖景,建筑的外观有点像教堂,如同一座屋顶尖耸的仓库或山庄。里面的展品,一是体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新艺术”风格的玻璃制品,半透明,犹如琉璃,多用植物花卉的图案,色彩旖旎多变,造型富有流动性和婀娜感,使我对“新艺术”有了直接的体验。另一类展品是日本近现代画家的作品,不乏诸如东山魁夷、杉山宁、山口华扬等日本画坛巨匠的作品,也收藏了近来崛起的新锐画家的佳作。展厅中间置放了平展的软椅,观者若走累了,可稍事休息后细细观览。二楼有一家半露天的吃茶店(即咖啡茶座),诹访湖的景色一览无余。若有闲暇,风和日丽的周末在此闲坐小饮,一定也极为惬意。现在的成人票涨到了1000日元,不过中学生半价,小学生免票,往往有父母带着上学的孩子在此盘桓半日。

另一家是原田泰治美术馆,也在诹访湖畔,专门收藏、陈列和展示诹访本地的画家原田泰治的画作。原田幼时患过小儿麻痹症,行走都有些困难,但自幼酷爱美术和一切美好的事物。他毕业于武藏野美术大学,行迹北至北海道最北端的稚内,南达冲绳的竹富岛,用自己的心灵、目光和画笔记录了列岛的天空、山水、流动的风和蜿蜒的道路,画面宛如童话,画风也仿佛童画,有一点点稚气,连着满满的温馨和暖暖的爱意,让人觉得喜悦和欢快。

小小的诹访市内,另外还有规模不小的市立美术馆和博物馆,时间有限,就未能一一踏访。

最邻近上田市的一座城市是小诸,人口仅4万多,那儿除了颇为有名的(岛崎)藤村纪念馆和怀古园,还有一家小山敬三美术馆。小山出生于小诸,年轻时曾在欧洲游学8年并与法国女子结婚,是日本近代著名的洋画家,作品曾入选法国艺术沙龙。1975年他获得了日本文化勋章,是日本艺术院的院士。他把自己的大部分作品捐赠给了家乡,当地特意为他建立了这座美术馆。小山最著名的一幅作品恐怕是穿着保加利亚宽松衬衣的女子,它以其混血的女儿为模特儿,优雅的气质、慵懒的神情和聪慧清澈的目光融于一体,是一幅可以传世的佳作。还有一家建在饭纲山顶的小诸高原美术馆,据说风景绝佳,只是有些远,就没有去。

小布施是长野县北部靠近千曲川、只有1万多人口的小镇,以出产信州苹果闻名;江户时期的大画家葛饰北斋80岁之后自江户移居此地,留下了许多晚年的画作。北斋是一位成就辉煌的大师,从中国画、西洋画和传统的大和绘中汲取营养,仕女、花鸟、鱼虫、风景、风俗,几乎所有的题材都有涉略,在插画、版画和浮世绘等各个领域都留下了杰作。他最出名的要算是描绘富士山四季变化的“富岳三十六景”了,如今已经驰名全世界。我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一个山乡小镇上,竟然有一家可以充分欣赏其各类杰作的美术馆,实在是喜出望外。美术馆的建筑设计也可圈可点,花木扶疏中显得质朴而雅致。此外,小布施镇上还有日本画家中岛千波美术馆、文人画家高井鸿山纪念馆等,这样的一个乡间小镇上竟然有如此浓厚的艺术氛围,实在让人感慨不已。

1999年3月上旬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春上午,一位经商的日本朋友开了一辆跑车带我出去游玩,他问我希望去哪里,我说还是看几家美术馆吧。于是汽车向西北方向行驶,路上他打开了敞篷,有些寒意的料峭春风从两侧吹过,带来了山野的春意。穗高町境内的碌山美术馆,主要收藏和展出雕塑家荻原碌山的作品。碌山是明治后期的美术家,1901-1907年在美国和欧洲游学多年,对罗丹极为钦佩也曾受其指导,雕塑作品受罗丹影响甚大,绘画则介于浪漫主义和印象主义之间,也带点野兽派的印迹,可惜43岁即英年早逝。碌山美术馆的外观是纯然教堂风的建筑,朱褐色的砖墙,小小的哥特式尖顶,坐落在一片小树林中,距离JR大线穗高站并不远。下午我们去了有明美术馆,该馆的展品我已经记忆模糊了,但整个建筑和陈设极富艺术情调,有咖啡座,我们在此小憩,落地玻璃窗外是一片宁静的树林,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心灵似乎有一种得到净化和升华的感觉。

看一个国家文明水准的高低,我想美术馆和博物馆的多寡应该是一个重要指标(日本还有相当多的乡土资料馆)。一个内陆县的长野境内,居然有这么多的美术馆如珍珠般遍布,这在亲身体验之前真的是没有意料到。这些美术馆除了少数为公立,绝大多数都是由公益财团法人经营的,其门票的价格对日本人而言也并不高昂,学生票尤其低廉。近代以后,尤其是战后日本国民素质普遍处于一个较高的水准,自然有诸多的原因,但润物细无声的美术品的陶冶,应该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其实在中国,在德国潜心研习4年多、受欧洲哲学和艺术影响至深的蔡元培,早就认识到了美育对于国民素养培育的重要性。他在出任中华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的时候,就极力倡导美育;在北京大学校长任上,又提出“以美育代宗教”,先后撰写了《美术的进化》《美学讲稿》《美学的对象》等文章,希望通过美术的教育使人“高尚其道德、纯洁其品性”。遗憾的是,中国虽然也有了不小的进步,但蔡元培的夙愿至今仍未得到实现。长野县乃至全日本拥有如此众多的美术馆,使人们在日常的浸润中自然地培育起美的感觉、美的意识和对美好事物的热爱,这也许是提升国民素养的一种非常智慧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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