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寒意渐浓，大雾覆盖了楼宇、树木，天地混沌，大片似云非云的雾气把整个城市包裹起来，人们的视线被限定在极小的范围内，恨不得长出翅膀腾云驾雾。雾气加重了秋意的浓稠，没有烦恼的麻雀隐匿在稀稀疏疏的树叶中，叽叽喳喳地叫唤，即使树叶落光了，枝头依然是它们欢快的天堂。
农历十月一这天，深秋的潮湿，增加了我内心的沉重。祭奠亡灵的车辆摆满了西郊陵园的停车场，等候进出的车辆使原本沉重的心情更加拥堵。
走到母亲的墓碑前，将准备好的供品一一摆放好，姊妹几人跪下来烧纸祭奠母亲。母亲离去不到两年，恍惚已隔数多年，母亲的骨灰放入公墓后，梦到她对我诉说：这里好冷，后背冰凉。
梦里听完她的诉说，我们姊妹几人去纸火铺，买了一处纸房子，形式上的棉衣、棉裤，来到她的墓前烧了，为她送去自以为是的温暖，不知是行为上的自我安慰起到作用，还是心理暗示的效果，之后再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梦。
烧过的纸灰被风卷起来，在头顶上盘旋，我们被无数的水泥公墓包围在中间。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现在走进公墓来祭奠的人，或迟或早都会躺进这里，当然包括我自己。已经明确了未来的归属，现在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如我的母亲，她躺进这里时，把自己烧成一把灰，她最终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生前那些心爱并仔细擦拭过的家具，不舍穿戴的新衣服，不忍丢弃的老物件，现在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母亲尚有我们姊妹四人常来看望祭奠，而我们这代被计划生育的人，已近暮年，在时代“只生一个好”的强音下，晚年才觉得凄冷。不是孩子不孝，而是他们有自己需要奋斗的事业、家庭、孩子。一些不经意被忽略的感觉，是我们这代人当下焦虑的根源。
同龄人有共识，不怕死，怕老、怕病，怕老怕病是怕自己没办法承担起自己这把老骨头，给社会、家庭、子女增加负担。谁不想健健康康活着，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但衰老疾病最后将你所谓的尊严消减的干干净净。
我老爸今年八十七岁，我见证了他衰老的全过程。两年前腰板挺直的他还能行动自如，对自己的财产熟稔于心。但母亲离世后，他出现了断崖式衰老，直到今天，生活已经不能完全自理，最要命的是能吃能喝，却不能拉，成了貔貅。一周需要两次给他清理肠道，长时间的清理工作，导致我们心理上对他既怜惜，又无可奈何，他所谓的自尊早已丧失殆尽。
公墓里躺进来的这些人，有过年轻气盛，也有的事业如日中天，品尝过生活的酸甜苦辣，和疾病进行过顽强的博弈，最后在生命眷恋的世界里谢幕，不仅是他们，我们一样如此，完成生命赋予的全过程后，躺进这里成为最后的归属。
冷冰冰的灰黑色墓碑，像被砍伐的木桩，有秩序地排列在这里，活着的时候，要遵循许多秩序，死亡后依旧需要被规划安排。墓碑有多少，就像我们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一样，很难用视线概括。站在无数的公墓中间，走进一个别样的世界，倘或没有人来祭奠，这里极其安静。除了四面吹来的风携带沙土，在公墓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暖色，这里无声无息，生前为名利、为生存的呼告全部禁音。他们所在的世界不再需要勾心斗角，身体与灵魂蜷缩在极小的地下空间，以另一种方式保留痕迹。
曾听有人说：活着不占房，死后不占地。可有些活着的人，一套、十套、甚至百套房子都满足不了贪婪的欲望，看看躺进这里的人，想想生前即便琼楼玉宇，死后也不过方寸之地，何必不遗余力追逐无止境的欲望。当然我个人的想法有些消极，这与年龄有关，但奋斗、努力的目的意义应该明确纯粹，这才是一生需要清醒觉悟的。
特别喜欢俄罗斯流行的一首小诗《短》：
一天很短
短的来不及拥抱清晨
就已经手握黄昏
一年很短
短的来不及细品初春殷红窦绿
就要打点素裹秋霜
一生很短
短的来不及享用美好年华
就已经身处迟暮
这首诗让我感觉到时间的无情，人生的短暂。人在某种时候是无能脆弱的，面对生老病死无能为力，虽说有生就有死，可无数人在死亡面前能做到坦然直面吗？
土地越来越金贵，强行挤进这里，加剧了资源的紧张。看到一些蒙尘已久的公墓，没人祭奠，像被岁月遗弃的老旧陈设，凄凉暗淡。三代人之后，没人必须前来祭奠，人口的不断迁徙、变化，这些公墓，只有一块碑上，保存着没有温度的姓名。
敬佩一些思想通透的人，将一把灰作为养分，滋养一棵树的成长，将一把灰付诸江河，涌入大海，感受大海的潮起潮落。虽说每个人对待生命终极的后事无能为力，但活着的时候要想的明白，哪天头脑不听使唤了，只有被安排的结局，命运的不测是未知、意外的忽然降临。
现在对收藏、购买一些所谓的珍爱物品，已经不再热衷，东西越多，身心的负累越重。简单可使心灵空间变大，装入花香鸟语，装进欢喜的文字、故事，在铺满阳光的座椅上，与书籍里的人物交流，彼此简单的相遇，也不需要隆重的告别，各自回归自我的生活，互不打搅。
时间不经消费，来不及深思熟虑，已经老了。在不断做减法的过程中，最终什么都得丢弃，包括生命。这一生一死的过程，有人轰轰烈烈，有人平淡无奇，不管选择何种方式泅渡，全力以赴后得以问心无愧，面对渐行渐近的暮秋，不因无所事事而心存遗憾，也不因算计过度而心怀歉疚：在谋生的路上不抛弃良知，谋爱的路上不抛弃尊严，坦然接受老去的现实，无畏于躺进这里的终极行程。
原载《草原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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