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韩文名:한강,英文名:Han Kang),女,1970年11月27日出生于韩国光州,韩国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三点三十分
所有建筑的铁门都拉了下来。
窗户也全都遮蔽上锁。
在那条漆黑道路上,十七日的圆月如冰冷的瞳孔,俯视着你所乘坐的那辆小型卡车。
大部分的广播都是由女大生进行,当她们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体力透支时,你握住了扩音器长达四十分钟。“拜托把灯打开,各位。”你朝着一扇扇漆黑的窗户和感受不到任何足迹的巷子里喊道:“拜托了各位,至少把灯打开吧。”
事后你才得知,原来当时军人会放任那辆卡车至凌晨都不顾,是为了避免兵力的移动路径曝光,而天亮前遭到逮捕的女大生则被带往光州光山警察局拘留所,负责开车的青年则被拖往尚武台,当时因为你持有枪枝,所以与那些女大生分开羁押,并移送至保安部队。
在那里,他们叫你赤婊子,没人喊你真实姓名,只因为过去你是女工,从事过工会活动的关系。他们为了完成自编自导的剧本——你躲在地方小镇上的西服店,在那四年期间接受间谍指示行动——天天将你压在调查室的桌上。“肮脏龌龊的赤婊子,你尽管喊啊,看谁会来救你。”调查室里的灯是忽明忽暗的日光灯,你在那明亮的灯光下被凌虐到下体出血,直到你失去意识他们才住手。
再次与圣熙姊重逢是在出狱后的隔年,你透过都市产业宣教会与基督学院打听到她的行踪,最终在九老洞的一间面店里相遇。她听闻你的遭遇以后,瞠目结舌地摇着头。
“我作梦也没想到你会被关进牢房,我以为你已经隐姓埋名过着安稳日子了。”圣熙姊多年来不断过着躲藏与囚禁的生活,脸颊已经明显消瘦凹陷,与当年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明明才二十七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她在那碗冒着白烟的磙烫面碗前沉默了许久。
“听说正美在那年春天失踪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这次换你摇了摇头。
“听说她短暂在工会帮忙,但是可能看到我们都被列为黑名单,所以多少有些担心吧,被工厂解雇前自己就先辞职了,然后好一阵子音讯全无……直到最近才听说她失踪。我是从她在日新纺织厂一起工作的同事口中得知的。”
你两眼呆滞,仿佛已经听不懂母语般,望着圣熙姊说话的嘴型。
“听说你也在那里住了四年对吧?在那大城市里,从来都没巧遇过吗?”
你当时没有办法立即回答,甚至连那丫头的长相都记不得了。你为了强迫自己想起那张脸,感到有些心力交瘁,模煳的记忆碎片依稀浮现又消失不见。白皮肤,一口整齐的牙齿, 我想成为医师。那名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同伴,将你的运动鞋送到医院给你,告诉你说那丫头把所有人的鞋都抱到工会办公室里放好。
仅此而已。
四点整
我为了了结生命,再次回到那个城市。
我被释放后暂时借住在哥哥家里,但是实在无法忍受警察每个星期都前来抽查两次。
二月初的某个凌晨,我换上一身最干净的衣服,简单打包行李便坐上了市外巴士。
乍看之下,那座城市好像什么也没变,但随即就发现原来一切早已不复从前。
道厅别馆外墙上有许多弹孔,行人穿着深色衣服,脸部却像是烙印着透明伤口般狰狞扭曲。我与他们擦
肩而过,一点也感觉不到饥饿、口渴,脚也不觉得冷,只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走到天黑,甚至是隔天清晨。
见到你是在锦南路上。
那是天主教中心的外墙,学生刚把照片贴上。
警察随时会在周遭出现,当时或许也躲藏在某处虎视眈眈。我赶紧撕下一张照片,卷起来握在手里快步离开。我穿过大马路走进一条小巷,走到底之后,看见一块从未见过的“音乐欣赏室”招牌。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五层楼梯,进到像洞窟般位于最角落的小房间,点了一杯咖啡。店员送上咖啡时,我一动也没动,明明是个音乐声不绝于耳的地方,却仿佛潜入水底深处般什么也听不见。终于,完全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时,才摊开了手里的照片。
你斜躺在道厅后院,手臂受到枪击的作用力伸向一边,脸部与胸口朝向天空,双脚则往反方向大张着,从身体扭曲的姿势可以看出死前最后一刻的痛苦挣扎。
我无法呼吸。
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就是说,那年夏天,你已经死了。在我的身体不停流着血时,你的身体正勐烈地往土地里腐烂。在那一瞬间,你拯救了我,靠着心脏快要爆开般的痛苦,靠着愤怒的力量,我的血液霎时变得磙烫,得以重生。
四点二十分
医院本馆旁的停车场入口处,有一间明亮的警卫室。整晚坐在旋转椅上的警卫,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张嘴睡着了。你望着那张上了年纪的面孔。警卫室屋檐下挂着一盏昏暗的白热灯泡,在灯光照射的石灰地上,有许多死掉的虫蝇。天即将拂晓,八月酷晒的烈阳逐渐升起,那些失去生命的一切东西都加速了腐败,每一条放了垃圾的巷口都将散发阵阵恶臭。
你记得很久以前东浩与恩淑用窸窣的声音交谈过,东浩问着为什么要用国旗包裹尸体、为什么要唱国歌,而恩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你已经不记得了。
如果是现在的你,会怎么回答他那些问题呢?他们只是试图用国旗这种布来包裹,因为我们不可以是被他们屠杀的肉块,所以才会积极地哀悼、唱国歌。
岁月已从那年夏天流逝了二十年, 这些赤匪和赤婊子都应该彻底赶尽杀绝 ,他们对你诋毁谩骂、用水泼你,你把那些瞬间统统抛在脑后才走到了今天。已经没有路可以回到那年夏天之前,也早已没有方法可以回到屠杀和拷问之前的世界。
四点三十分
那个脚步声究竟是谁,我无从得知。
也不晓得究竟是同一人还是不同人。
或许不只一人,而是许多人互相晕染、渗透,成为轻盈的一体。
四点四十分
只不过,偶尔你还是会想起。
正午时分,尤其是寂静的假日午后,看着阳光洒进来的窗户,想起东浩模煳的侧脸时,在你眼前不停晃动的会不会是他的魂魄?因记不得的梦境泪流满面而惊醒起身的凌晨,那张脸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楚时,他的魂魄是否就在那里徘徊?要是灵魂有聚集的场所,那里会一片漆黑吗?还是有朦胧的光?东浩、振秀,以及你亲手清理过的那些尚武馆里的人,都会聚集在那里吗?还是四散各处呢?
你清楚知道自己并不勇敢、也不坚强。你总是选择能避免最糟情况的选项。你被警察踹腹部后,离开了工会,出狱后虽然跟着圣熙姊投身劳工运动一阵子,但是只负责安稳的实务内容,和她的角色大不相同。
你不顾她的反对,参加了另一个与自己性格大相迳庭的团体。你明知那是一条会受伤的路,却再也没回头找她。现在重压在你肩膀上的那个背包里,有着携带式录音机与录音带,最终,星期一早上你就会到邮局去,寄回给那个姓尹的。
与此同时你也知道,要是再次面临与那年春天一样的瞬间,你可能还是会做出类似的抉择。就如同国小在玩躲避球时,原本只要专心避开对方攻击就好,最后只剩独自一人时,你反而要去接球;如同被公车上那些女孩清亮高歌的嗓音吸引,你走上有持枪军队驻守的广场上一样;如同在那个夜晚,你默默举手表示愿意留守到最后一样。“我们不能成为牺牲者,”圣熙姊说过:“不能放任他们称我们是牺牲者。”那是个月亮默默俯瞰着围坐在顶楼阳台女子的春夜。当时塞了一块水蜜桃在你嘴里的人是谁?你已经记不得了。
四点五十分
我不知道见到姊以后想说什么。
在我决定背对你而去的那瞬间,心脏里宛如泼了一盆水泥,一下子将关于姊的一切——复杂、炙热、陈旧的事情统统封印,我能否不去碰触那瞬间,若无其事地见你呢?
那么,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你背对着医院向前走,穿过那片开始被拂晓微光照亮的草地。你把两只手伸向背后,像是在背孩子般,用手撑着那个沉甸甸的背包。
“这是我的责任,对吧?”
你紧咬双唇,朝眼前已呈靛蓝色的黑暗问道。
要是我叫你回家,和你分食完海苔饭卷以后,起身再次叮咛你,你就不会留下来了,对吧?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吗?
想要来问我为什么还活着,对吗?
你带着仿佛能凿出两道血痕的眼神行走,朝急诊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五点整
不,见到姊我只想说一句话,
要是可以的话,拜托你,要是可以的话,
岔路上的路灯全是暗着的,一条通往殡仪馆与急诊室,另一条通往病房与医院正门口。你沿着道路中央的白色直线昂首阔步,突如其来的雨水,正好滴落在你的头顶中央,落在运动鞋踩踏着的柏油路上,缓缓晕开。
别死。
千万不能死。
1. 在韩国第四共和国(1972-1980)宪法之下,总统朴正熙以紧急状态为名实行的独裁政治,并颁布宵禁直接影响国民生活。
2. 韩国第一个不受资方掌控的独立工会组织,以裁缝师全泰壹用汽油自焚、抗议劳工被长期剥削的事件为契机,于一九七○年十
一月二十七日正式组成。
3. 一九七二年韩国宪法修改后出现的条例,是总统可以紧急下令的特别措施,毋须经过国会同意,可以擅自停止国民基本权,
也可更改政府与法院的权限。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三日开始施行紧急措施第九号,限制各种集会游行、示威抗议、报导言论
等。
4. 一九七○年代是朴正熙总统推动新村运动的时代,旨在促使南韩国内农村与城市的距离拉近,当时参与运动的人都有这件绿色外套制服。第六章
往花开的地方
(东浩母亲的故事)
“那孩子逮到机会就会自己出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当时因为四周实在太暗了,于是我说了那句话;感觉军人马上就会从黑暗中冲出来,所以我才会那样说;要是再继续耗在那里,可能连身边这个儿子都会失去,所以我才会那样说。
我就那样从此永远失去了你。我跟在那小子后头。
那小子走得非常快,我老了,怎么走都跟不上他。他要是再往旁边转一点,我就可以看见他的侧脸了,可惜他眼睛紧盯着前方,只向前看、往前走。
最近哪有国中生剪那种发型呢?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圆圆的头型,那小子绝对是你。你二哥留给你的校服对你来说还太大,一直到国三才终于合身。早上你提著书包走出大门,我看着你的背影,看起来十分称头。不过,不知道你的书包跑哪儿去了,居然空手走在路上。白色夏季制服的短袖下露出瘦巴巴的胳膊,一看就知道是你。窄窄的肩、直筒腰,走起路来脖子像鹿一样向前倾,完全就是你。
那时候你是想要来见我的,就算只是侧身经过的样子,至少也想让我看你一眼的,可惜我这老太婆错过了。我找遍了市场摊贩、大街小巷,找了一个钟头都没找到你,最后膝盖酸疼,骨头也快散了,才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过我心想:要是给邻居瞧见可就不好了,所以就算觉得有点头晕,还是赶紧撑着地站起身。
跟着你走到市场时,我还不知道原来这条路离家这么远,回来的时候口都快渴死了。出门时我口袋里连个铜板都没带,所以只好随便找一家店进去要了杯开水,边喝边坐着休息。但是我怕被人说是乞丐婆,所以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扶着墙壁走了回来。经过飘着灰尘、乱七八糟的工地时,我也这样紧闭着嘴巴,边咳边走。去的时候我怎么没发现呢?居然有个那么吵的工地,工人正无情地在地上钻着洞。
去年夏天,下了一场大雨,我们家前面的巷道上还凹了一个洞。孩子们经过时脚老是不小心踩进那个洞里,婴儿推车的轮子也会卡在那儿,好危险啊,最后是政府派人来重新铺了柏油路才填平的。九月初那时还很热呢,看他们也挺辛苦的,把那冒烟发烫的柏油用推车载过来倒在路上,然后再把它推平。
等那些工人都走了以后,我出去看了一下,结果发现他们拉起了布条不让人走。我只好沿着修补过的路边尽量慢慢地走走看,路还热呼呼的呢。我感觉到有一阵暖意往我的脚踝、小腿、酸疼的膝盖里窜进来。
隔天早上那条柏油路可能干了吧,围起来的布条已经收走,我又去走了一趟,没想到比走在边缘还要暖,所以我就中午走、晚上也走,隔天早晨又走了一回。你从首尔回来的大嫂惊讶地问我:
“妈,光是待着就已经够热的了,为什么您还走这刚铺好的柏油路呢?”
“我身体觉得冷,你知道走在这上头有多暖和吗?能暖到我骨子里呢。”
“妈,最近您怎么变得特别奇怪啊。”
从几年前开始,你大哥只要一有机会就叫我搬去和他一起住,他还摇着头说:“您变了。”
新铺柏油路上的热气只维持了短短三天,最后还是冷掉了。明明没什么好难过的,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感伤。我刚才吃完午餐后也在那上头站了好一会儿,因为就算都冷掉了,那地方仍多少可以感觉到一点点温暖。而且站在那里观望,说不定又会像上次一样,看见你匆忙经过的身影。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名字我连一个字都叫不出口,嘴巴就像被人涂上了糨煳一样,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你后头。这次要是我喊你名字,可得赶紧回头看看我呀,就算一个字都不回我也没关系,只要回头看看我就好。
不对啊。
我最清楚你已经办不到啦!(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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