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判处九年,金振秀则是七年刑期。
但其实刑期多长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到了隔年耶诞节前,军方就把我们所有人都特赦释放了,包括被判死刑与无期徒刑的人,等于他们自己也承认了那些罪名根本不成立。
我再次见到金振秀,是在出狱快满两年的时候,我与国中同学见面喝酒喝到凌晨,回家时经过了一间专卖醒酒汤的小店,透过窗户瞥见了一名独自坐在店内的年轻男子。一时之间我停下了脚步,因为那人紧握汤匙、宛如在写作业般认真低头看着汤饭的姿势非常眼熟,仿佛碗里有着一道不论多么努力都难以理解的谜题。他专注地凝视着猪血汤碗底,那双隐藏在又长又浓的睫毛底下的空洞眼神我太熟悉了。
我走进店里,坐到了金振秀面前。他抬起头,用毫无情感的冰冷眼神看向我。尚未酒醒的我只默默露出笑容。醉意使我多了几分耐心静静等待,直到他脸上浮现如刚睡醒般迷蒙的浅浅微笑。
在我们问候着近况时,彼此的眼神宛如透明触须般默默伸向对方,抚慰着隐藏在面孔后方的阴影,抚慰着用对话和干笑带过、却难以掩饰的痛苦痕迹。我们都没重回学校就读,而是靠家人维持生计。金振秀在他姊夫开的家电用品店里帮忙,我则是在大哥开的韩食堂里当助手,不久前才刚离职。我跟他说我打算休息到年底,等明年再加入计程车行,存点钱,哪天自己出来开个人计程车,他只淡淡地回我:
“姊夫也劝我去考个重机械操作技师执照,因为反正也进不了一般公司。不过,你是如何考到汽车驾照的?我最近看那些题库都会觉得头痛。其实我有很严重的头痛问题,所以内容都背不太起来。有时候我在店里结帐都觉得好难,因为只要算复杂一点的加减法,就会觉得头痛。”
我说我也是被没来由的牙痛搞得经常吃止痛药。这时他再次无精打采地问道:“那你睡得好吗?我经常在睡不着时自己喝两瓶烧酒,现在是来醒酒的。我要是在家里喝酒,我姊会不高兴。她是不会对我发脾气啦,只会自己偷哭,我就是不想看她哭,所以更想喝两杯。”
“要再来一杯吗?”他木然地望着我问道。
“我们再喝一杯吧。”
我们一直喝到窗外的上班族立起他们的大衣衣领、踩着匆忙的脚步准备去上班。我们在冰冷的玻璃杯里,为彼此斟满一杯又一杯无法让我们忘掉一切的透明烈酒,中间经历短暂的失忆,之后则是完全失忆。
我已经不记得最后是如何和他道别回家的,只依稀记得金振秀不小心打翻了酒瓶,冰冷的酒沿着桌面流下,弄湿了我的绒毛裤。他用毛衣衣袖随意帮我擦拭,最后终于不敌醉意,额头勐力撞向桌面。
从那之后,我们不时见面喝酒,彼此分享着自己考执照没考过、考试没考过、出车祸、负债、受伤或生病、遇见一名温柔婉约的女子,以为所有痛苦都已结束,然而却又亲手葬送一切,再度回到独自一人。我们就这样宛如看着镜中的自己,经历相似的人生,度过了十年岁月。我们在日复一日的失眠与噩梦之间,在止痛剂与睡眠诱导剂之间,不再青春,也不再有人为我们担心或流泪,就连我们自己都轻视自己。我们的身体里有着那年夏天的调查室,有黑色Monami圆珠笔,有露出白骨的指头,有含煳、哀求、乞讨的熟悉嗓音。
某天,金振秀对我说:
“哥,我有真心想杀的人。”
他用那双尚未完全酒醉的黑色深邃瞳孔凝视着我,说:
“我本来想等哪天我要死掉的时候,把那些人也一起带上黄泉的。”
我不发一语,帮他斟满了酒。
“但是现在已经没这念头了,我累了。”
“哥,”他再次喊了我一声,低头看了看斟满清澈酒水的杯子,仿佛我就在那杯里和他对话一样。他没有抬头,说道:
“我们那时候举了枪,对吧?”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回答。
“我以为那玩意儿会保护我们。”
他像是已经习惯自问自答的人似的,对着酒杯浅浅微笑。
“结果我们用都没用过那把枪。”
去年九月凌晨,我在计程车交班后准备要回家的路上,与他不期而遇。还记得那天下着秋雨,我撑着伞,正准备转进昏暗的巷子里,金振秀就站在那里等我。他穿着黑色防水连帽外套,着实吓了我一跳,甚至心里突然冒出一把无名火,差点就要一拳揍向他那宛如幽灵般消瘦的脸颊。不,应该说想要用手把他当时的那个表情抹去才对。
不,不是满脸敌意的表情。
当然,他看上去确实有些疲惫,但那不足为奇,因为过去十年来他一直都看起来很疲倦。当时他的表情和平常截然不同,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绝望,不是悲伤,也不是怨恨。在他那长长的睫毛下,有某个不带任何水分的东西簌簌流着。我先把不发一语的他带到我的住处。
“发生了什么事?”
我换了身衣服,开口向他问道。他把那件防水外套脱在脚边,只穿着一件薄棉短袖T恤坐着。那个坐姿让我想起十年前在尚武台监狱里的日子,于是心中再度燃起了一把无名火。他用和十年前同样的姿势看着我,浑身散发着汗臭味,表情混杂着令人恶心的绝望、服从与空洞,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我。
“外头雨下这么大,你全身上下也没酒气,从什么时候开始等我的?”
“昨天有一场审判。”
我趁金振秀终于肯开口说话时赶紧追问道:
“审判?”
“还记得金英载吗?那个和我们关在同一间牢房的孩子。”
我面对他席地而坐,和他一样正襟危坐了一阵子之后,缓缓靠到了冰冷的墙上。
“就是我侄子辈的那个男孩。”
“嗯。”我应了一声,不知为何突然不想再继续听他说下去。
“他进了精神病院。”
“是喔。”我再次回应他,并转头看向冰箱。冷藏柜最下层有四瓶烧酒,像是两天份的备用药一样,默默
藏在那里面。
“可能永远都无法出来了。”
我起身走向冰箱,取出烧酒放在托盘上,再拿出两个透明烧酒杯。我抓着瓶身准备打开瓶盖时,累积在玻璃瓶表面的水珠沾湿了我的手掌。“听说他差点杀了人。”
我把小鱼干和蜜黑豆盛进小碟子里,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要将烧酒倒进制冰盒里弄成烧酒冰块,要是咬着骰子形状的烧酒冰块,不晓得会是什么感觉。“家里只有这些能当下酒菜。”
他没有理会将托盘放在他脚边的我,反而加快了说话速度。
“公设辩护人说,他过去十年来自残了六次,每天晚上都得把安眠药泡进酒里喝下肚才能入睡。”
我把金振秀的酒杯斟满酒,但是并没有打算和他一起喝醉、一起铺棉被睡觉的意思。我打算叫他喝一些就好,等雨停了以后就打发他回家。我对于过去金振秀与那孩子见过多少面,那孩子日子过得好不好等等,毫无兴趣也不好奇,就算他主动告诉我,我也不是很想听。
虽然天已经快亮了,但是一直下着雨,窗外就像傍晚一样阴暗。最后我实在忍不住,摊开了床埝和棉被躺下,语气平平地对他说:“你也来眯一下眼吧,感觉你都没睡。”
他在自己的杯子里斟满了酒,一口干下。我把棉被盖到脸上、背对他躺着,他则继续朝我缓慢地诉说那接近诡辩的胡言乱语。
所以说啊,哥,人的灵魂是不是什么屁都不是啊?
还是说,是像玻璃那种东西?
玻璃是透明又脆弱的,那就是玻璃的本质,所以我们都得小心,否则很容易破碎,要是碎了或者裂开,就不能用了,就得丢掉了。
以前我们有着牢不可破的玻璃,我们甚至从未怀疑过那是玻璃还是什么材质,就是个透明坚硬的真品。
而我们在破碎的那一刻,展现了我们其实是有灵魂的,这也证明了过去我们的确是用玻璃做成的人。
那次是我们在他生前最后一次见面。
接获他的讣闻是在那年冬天。那三个月他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无从得知。虽然中间他打过一通电话到我的办公室,但是我当时正在忙没有接到,后来回拨给他,他也没有接我电话。
那年秋天时常下雨,每次只要下完一场雨,气温就会骤降。每到凌晨下班后,我走回我家小巷时,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包括他死后也是。只要经过位于街角的那栋房子,尤其是下雨天,就会使我想起身穿黑色防水外套,在黑暗中像幽灵般独自站在那里的金振秀。
他的葬礼办得十分简陋。他的家人和他一样有着深邃的双眼皮和长长的睫毛,也都有着空洞、深不见底的眼神。他的姊姊感觉以前是个美女,她面无表情地握了握我的手。由于他们缺少帮忙抬柩的人手,所以我一起陪同到火化场。我看到他的棺材送进火化炉里,便先行离开了。我记得那个地方没有公车,还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到有公车停靠的三岔路口上等车。
我没看过他的遗书。
这张照片真的是和遗书夹在一起的吗?
他从来都没跟我说过那些事。
就算我们曾经走得很近,但又能多近呢?我们彼此依靠,同时也总是想把彼此痛打一顿,想要抹去彼此,想要永远推开彼此。
我需要对这张照片解释什么?
我要从何开始解释?如何解释?
有人被枪射中身亡,地上都是血迹。这应该是道厅前院的外国记者进去拍的吧,因为韩国记者当时是不得进入的。
应该吧,应该是从摄影集里面剪下的,反正市面上不是出过各式各样的摄影集吗?现在是要我推测金振秀死前为什么会拿着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夹在他的遗书里面吗?
我得告诉您关于这些倒卧在血泊之中的孩子的故事吗?您有什么权利要求我说明?
我们按照军人指示在二楼用头顶地稍息,在太阳日渐东升的时候被拖到道厅院子上。我们的双手绑在背后,一排人跪坐在院子中央。
一名军官朝我们走了过来,他用脚上的军靴依序踢我们的背,让我们一头栽在泥土里,并且肆无忌惮地咆哮谩骂:“他妈的,老子可是参加过越南战争的人,死在我手里的越南共匪超过三十个,那群肮脏的赤匪!”当时,金振秀就在我旁边,当军官一脚踩上金振秀的背时,偏偏他的额头就顶在一颗小石子上,因此流出了鲜血。
就在那时,五名年纪较轻的学生从二楼高举双手走了下来。他们正是戒严军点亮照明弹开始用机关枪乱扫射时,我叫他们躲在小会议室档案柜里的那四名高中生,还有在沙发上和金振秀短暂闲聊过的那名国中生。他们因为没再听见枪响,于是便按照金振秀千叮万嘱的方式,丢下武器下楼投降。
“这群兔崽子!”军官的脚依然踩着金振秀的背,激动地喊道:“干他妈的小赤匪!现在是要投降的意思?觉得就这样死掉太可惜了,是吗?”他的脚始终没有从金振秀的背上离开,甚至举起了手上的M 1 6瞄准那群孩子。他毫不犹豫地开枪扫射那群手无寸铁、举手投降的孩子,我也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他的脸。“我操你妈的,像不像在看电影啊!”他龇牙咧嘴地笑着对他的部下说道。
这样说您明白了吧?这张照片里的五名孩子会在地上躺成一排,并不是死后才将他们排成这样的,而是当时他们乖乖按照我们的指示,举起双手、排成一线走过来。
有些记忆是时间治愈不了的伤痛,不会因为事隔多年而变得模煳或者遗忘,吊诡的是,时间越久反而只会剩下那些痛苦记忆,对其他回忆则逐渐麻木。世界变得越来越黑暗,就像电灯泡一颗一颗坏掉一样。包括我自己也可能自杀,我心知肚明。
现在换我想要问先生您一个问题。
所以说,人类的本质其实是残忍的,是吗?我们的经历并不稀奇,是吗?我们只是活在有尊严的错觉里,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文不值的东西,变成虫子、野兽、脓疮、尸水、肉块,是吗?羞辱、迫害、谋杀,那些都是历史早已证明的人类本质,对吧?
我在一次因缘际会下,遇见一名曾经投入釜马民主抗争的空军部队军人。他听完我的遭遇以后,向我坦承他的身分,并说其实是上头下令镇压时要尽可能凶狠粗暴,还说会给残忍施暴的军人几十万韩圜的奖励金。他说其中有一名军人就对他说过:“这有什么问题?你打人,人家还给你钱,没理由不动手吧?”
我还听说当初被派去参加越南战争的韩国军队,把当地的女子、孩童和老人聚集在乡下的村民会馆里,放火将他们统统烧死。当时就是有人在干完这种事情之后得到了奖赏,所以那次戒严军里的某些军人,才会带着越南战争时期的记忆来屠杀我们。就像在济州岛、关东、南京或波士尼亚等地,所有惨遭屠戮后重新开始的土地上发生的那些事一样,同样的残忍仿佛是刻在基因里的。
我没有忘记每天与我见面的人都是人类的事实,包括现在在听我述说这一切的先生您也是,我自己也是。
我每天都会看看我手上的疤,就是当初见骨的位置,用手摸摸那曾经不停渗出血水、腐烂化脓的地方。
每次只要偶然看见平凡无奇的Monami黑色圆珠笔,就会不自觉地屏息等待,等待时间能像一摊泥泞一样将我洗刷殆尽;等待遇见真正的死亡,把我这份日夜萦绕在心、丑陋肮脏的死亡记忆统统抹去,然后彻底放过我、让我解脱。
我正在奋斗,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奋斗,与还活着的自己、与没死掉的羞耻感奋斗,与我是人类的事实奋斗,与唯有死亡才能让我解脱的想法奋斗。先生呢?和我同样都是人类的您,能给我什么样的答复呢?(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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