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韩文名:한강,英文名:Han Kang),女,1970年11月27日出生于韩国光州,韩国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二十一点二十分
你听见有人在转动出入口大门的把手,于是赶紧起身弯腰将论文放回置物柜里,然后大声问道:“谁?”
你把门锁上了。
“我是朴英豪。”
你走到玄关,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两人异口同声道:“怎么这时间还在这里?”然后同时噗哧一笑。你们嘴角还留有笑意,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彼此,随即朴组长便往办公室里面望去。他是个个头矮小、身材微胖的男子,总是在意自己稀疏的发量而刻意将刘海向前梳。
“我星期一要去核电厂,有些资料忘了拿。”
朴组长走到自己的座位去,放下背包打开电脑,像临时到别人家登门拜访般开始解释着。
“因为明天我有私事要去一趟乡下,所以想说最好还是先来把资料带妥再出发。”
他的嗓音突然变得异常欢快起来。
“不过我有点讶异……我以为应该不会有人在才对,结果灯却是亮着的。”
他突然尴尬地打住了话头。
“话说回来,这里怎么这么热啊?”
他大步走去将窗户打开,又打开挂在办公室墙上的两台电风扇。他背对着热风徐徐吹来的窗户,边走回来边摇着头说:“哇,这里简直就是汗蒸幕嘛……”
二十一点五十分
你是这个团体所有工作人员中年纪最大的,基本上所有晚辈都觉得你难以亲近,因为你总是埋首工作,不常与人交谈。对那些称呼你为老师、相敬如宾的同事,你也总是以敬语应对。他们需要资料时会询问你:“不好意思,我想要找某年某研讨会的资料,已经找过档案室却只看到广告文宣,是否有刊登研讨会发表文的手册呢?”
你一边回想着回答道:“准备那场研讨会时因为时间不足,所以我们没有印制手册就直接进行了,至于发表内容我们现场有录音存盘,但是因为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使用,所以只以档案的形式储存。”朴组长曾经开玩笑地对你说过,林老师根本就是个会走动的搜寻发动机。
朴组长站在办公室中央的打印机前,等待文件打印出来。他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你的办公桌面,铺了好几张湿卫生纸的烟灰缸、几根烟蒂、装咖啡的马克杯、便携式录音机与录音带。
当他四处扫视的眼神刚好与你交会时,他礼貌性地解释道:“林老师真的很热爱工作呢。”
“我的意思是,”他试图要换个说法,“要是我继续做这份工作做到白发苍苍,林老师应该会是我的榜样、模范……类似这样的意思。”
你可以理解他的话中有话:你领的酬劳那么微薄,相较于薪资工时过长也不规律,而且你那纤细的手背还浮现许多青筋。在雷射打印机一直发出低沉机械音,吐出打印文件的时候,他暂时闭上了嘴巴。
“其实很多人都对您感到十分好奇,”他再度用爽朗的口气向你搭话,“毕竟大家都没什么机会和您聊天……您也都不来参加聚餐,实在没办法多认识您一些。”
朴组长把印出来的纸张用钉书机钉起来后,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站着移动鼠标再度点开其他档案打印,并重回打印机前等待。
“我听说您和劳团运动的金圣熙老师很要好,之前是在那里负责处理职灾工作,后来才来我们这里的。”
“与其说是很要好……”你审慎思考后回答,“应该说是她长期以来帮了我不少。”
“我们毕竟是不同世代的人,金圣熙老师对我来说就是个传奇人物,我只听过关于她的传说。在改革迫在眉睫的维新体制末期,她不是在汝夷岛的复活节弥撒上跳上了桌子吗?当时现场有数十万名信众呢!
几名二十岁出头的女工抢下了当时正在直播的CBS电视台麦克风,然后高喊着:‘我们是人!保障劳工三权!’最后被人拖下台。”
他认真地问道:“林老师也参与了那次事件吗?”你摇了摇头。“当时我不在首尔。”
“啊,我听说您曾坐过牢……我以为是那件事的关系,同事也都以为是因为那件事情。”
潮湿闷热的风从黑暗的窗外吹来,你突然觉得那股风仿佛是某人长叹的一口气。夜晚宛如某种巨大生物,正张嘴吐着潮湿的气息,并将密闭在办公室里的热空气统统吸进黑暗的肺里。
你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于是低下头,视线暂时停留在咖啡杯底的红褐色沉淀物。一如往常,你只要想不到如何回答就会抬起头微笑,嘴角挤出好几条细纹。
二十二点三十分
圣熙姊和我不同,她信神也信人。她从来没能说服我,我无法信任单纯用爱来守护我们的那个存在,就连主祷文都无法念到最后一页。居然说天父会赦免我的罪,就如同我赦免他们的罪一样,可惜我不赦免任何人,也不接受赦免。
二十二点四十分
你站在灯光昏暗的公车站牌前。
你肩上背着沉甸甸的后背包,里头装了本子、书籍、书写文具、盥洗用品、两百五十毫升矿泉水瓶、便
携式录音机与录音带。
那是个人烟稀少的公车站牌,公车行驶的都是新路线,当那些公车一辆接一辆抵达,把所有乘客统统都载走以后,只剩下你独自一人。你默默注视着路灯没有照射到的那条漆黑人行道。
你背对着公车站牌,直直向前走。你把两只手插进压在肩膀上的包包背带,感受着温热的夏夜暖风,缓缓地走着。你从右走到左,再从左走到右,甚至走到人行道与车道的分界线再走回头。
朴组长备妥资料准备离开办公室时,你也刚好背着后背包走了出去。你们俩维持着断断续续的对话走到这里,你目送他搭上公车离去。他坐在车上一脸尴尬地向你点头道别,你也同样点头示意。
你思考着:“要是他没有突然出现在办公室,我会录音吗?”
“我会鼓起勇气按下录音键吗?”
把那些沉默、干咳、犹豫,以及生硬或软弱的单字拼凑起来,最后会完成一段什么样的内容呢?
正因为你认为办得到,所以今天就算是光复节连休假期也进了办公室,甚至想着要是得花太长时间,干脆熬夜进行,还未雨绸缪地准备了盥洗用品。
但是真的能办到吗?
要是现在回到空间更狭窄、空气更闷热的家,取出录音机与录音带放在餐桌上,还能重新开始录音吗?
二十二点五十分
上星期一,在你辗转得知圣熙姊的消息之后,马上就打了通电话给她。她没有接听,你每隔一小时锲而不舍地打电话给她,直到拨到第四通,她才终于接听。十年来的第一通电话,你们没有多聊,对话十分简短。她的嗓音因为接受放射线治疗而变调了,你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好久不见,”圣熙姊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道,“我一直都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你始终没有说要去医院看她,所以她也没有机会对你说不用那么麻烦特地来看我。隔天,姓尹的突然又寄了一个包裹到你的办公室,虽然这两件事情毫无关联,对你来说却都是难以承受的煎熬,偏偏又像铁丝打结般纠缠在一起,于是你思考着原因究竟是什么。
录音、和圣熙姊见面。见圣熙姊前先搞定录音。
二十三点整
忍耐是你最擅长的事情。
距离国中毕业只剩下一学期时,你开始在外工作。如果扣掉在牢里的那一年多时间,你其实从来没有间断过工作。不论任何时候,你都表现得诚实又寡言。工作让你得以遗世独立,只要能够在工作、小憩与睡眠这规律的步调中自己把日子过好,就不必担心那明亮圆圈外的黑暗。
但是一直到二十岁以前,你从事的工作内容都不尽相同。
你一天工作十五小时,一个月只休两天,薪水却只有男性员工的一半。没有任何加班费,一天就算吞两粒提神丸还是会打瞌睡。要是不小心站着睡着,作业班长就会对你咆哮谩骂,或者一巴掌朝你脸打过去。
小腿与脚背从下午就开始肿胀。警卫深怕有东西被偷而搜查女工身体。那些手摸到内衣边缘处会刻意放慢速度。羞辱、咳嗽、经常性的流鼻血、头痛。吐痰时还会一并吐出黑线头。
“我们是高贵的。”
圣熙姊经常这么说。她每到星期天就会去清溪被服劳组办公室里听劳动法讲座,将自己所学的知识整理成密密麻麻的笔记,在小团体聚会时转述。你听圣熙姊说只是大家一起学学汉字,于是便不疑有他地加入了那个团体。实际上那些姊姊也确实是一聚在一起就开始练习汉字。“至少要知道一千八百个汉字才能读得了报纸啊。”等每个人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三十个汉字并记熟以后,圣熙姊就会开始进行语焉不详的劳动法说明。“所以说呢……我们是高贵的。”每次只要她记不清楚或者词穷时,就会用这句话来填补空洞。“根据宪法,我们和所有人一样高贵,而且根据劳动法规定,我们有正当的权利,”她的声音宛如国小老师般亲切温柔,“有人甚至为了这项法规牺牲了性命。”
那天,那些人以明显票数赢过资方御用劳团,最后成功当选劳团干部,却被纠察队与警察拖走。原本从宿舍走出来要交接上工的数百名女工围成了一道人墙,大部分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当时她们没有口号也没有齐声高唱的歌曲。你看见手持木棍的纠察队冲向喊着“不要抓走他们,不可以抓走他们”的女工,也看见一百多名头戴钢盔、手拿盾牌的武装镇暴警察,和每扇车窗都被铁网包覆的镇暴巴士。你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要全副武装?我们手无寸铁,也不会打仗啊。
就在那时,圣熙姊大喊道:“脱下衣服,我们一起脱下衣服吧!”
不知谁先起头的,后来大家开始相继脱去衣物,一边高喊着“别抓走他们”,一边挥舞着脱下的衬衫和裙子。因为她们相信那些人不敢随便碰她们裸露的身体,那是最宝贵甚至神圣的处女身体。然而,万万没想到那群人竟然将只穿着内衣裤的女子拖到了泥地上。她们背部和腰部的肌肤被泥沙擦伤,流出了鲜血,头发被扯得一团乱,内衣裤也被撕毁。“不行,不可以抓走他们!”就在一片凄厉哭喊的尖叫声中,他们用棍棒和角木殴打数十名劳团成员,并关进宛如鸟笼的镇暴巴士里。当时只有十八岁的你,是最后一个被带走的。你在泥地里失足滑倒,赶时间的便服刑警踹了你腰腹一脚后便扬长而去。你趴躺在泥地里,意识模煳地醒了过来,那些女子清脆响亮的高喊声忽远忽近。
你被紧急带去急诊室后,诊断出肠道破裂了,住院期间还接到了解雇通知。出院后,你没有继续跟那些姊姊一起投身复职抗争,而是选择返乡调养身体。休息了一段时间以后,你回到仁川,去其他家纺织厂工作,但是才做不到一个星期就被老板解雇了,原来是因为你的名字在劳工黑名单内。最终,你放弃了两年多的纺织工经历,透过亲戚的引介,到光州忠壮路的一间西服店担任裁缝助理,虽然酬劳待遇比女工时期更差,但是每次只要想撒手不干时,就会想起圣熙姊的嗓音, 所以说呢……因为我们是高贵的。 每次你只要想起这句话,就会写信给她。
姊,我过得很好,虽然我觉得要成为一名裁缝师很难,与其说是技术难,不如说问题在于他们不肯教我,不过能怎么办呢,只能耐心地学习吧。 信中的“技术”、“耐心”等单字,是按照团体小聚时所学的汉字工整写下。只要将信寄到圣熙姊常走访的产业传教会,偶尔就会收到她的简短回信。 是啊,你不论在哪里做什么事,一定都会做得很好的。 就这样过了一两年时间,彼此便断了联系。
你靠着好不容易学会的技术,三年内就当上裁缝师,当时年仅二十一岁。该年秋天,比你年幼的女工到在野党党部进行示威静坐,结果遇害。官方说法是她用汽水玻璃瓶碎片割腕自残,然后再从三楼一跃而下,但是你根本不相信。你知道必须仔细留意宛如拼图般重新拼凑过的报章杂志照片、经过检阅删除的那些文句空栏,以及慷慨激昂的社论黑暗面。
你从没忘记那名踹你腰腹一脚的便衣刑警长相。你也没忘记过中央情报部亲自教育并支持纠察队的事实。你清楚知道紧急措施九号的涵义,也可以理解那些人在大学正门口手勾手呼喊的口号。而为了弄清楚接下来在釜山和马山发生的事情,你拼凑着报纸里的线索,分析着破碎的电话亭、焚烧的派出所,与展开丢石战的愤怒民众,还有只能透过想像推测文句空栏的一则则新闻稿。
当总统在十月骤逝,你问自己:如今暴力的始作俑者已经消失,他们是否不会再将那些脱去衣物、哭天喊地的女工拖走?是否不会再踹跌倒在地的女子腹部,使其肠道破裂?你从报纸上得知,过去深受朴总统信赖的年轻将领正率领装甲车驶进首尔,接下来很快就要兼任中央情报部长。你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感觉即将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林小姐那么喜欢看报纸啊?”中年裁缝师总是喜欢调侃你,“年轻真好啊,
那么小的字不用戴眼镜就能看见。”然后你看见了那辆公车。
就在西服店老板要带着大学生儿子回灵岩郡弟弟家的那天,突然没事做的你,在阳光灿烂的春日白天,悠悠哉哉地走上了街道。就在那时,一辆市内公车映入了你的眼帘。悬挂在车窗下的长长白色布条上头,用蓝色马克笔写着:“解除戒严、保障劳工三权”这几个字。穿着工作服的数十名全南纺织女工占据了那辆公车,那些女孩脸色苍白,宛如没晒过太阳的菇类,手拿树枝伸出车窗外,拍打着车体齐声歌唱着。那是你记忆中的清脆嗓音,很像鸟儿或幼小的野兽同时发出的声响。
我们都是正义派,好耶,好耶
我们一起同生共死,好耶,好耶
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
我们都是正义派(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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