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宛如睁着眼睛做梦般,朝着空中发出唧——唧——声。就在女子张嘴说着唇语时,穿着孝服的男子走上了舞台,他的双手在空中摆动着,与女子擦肩而过。
春天盛开的花朵、柳树、雨滴和雪花,都成了寺院。
日复一日的黑夜与白天,也都成了寺院。
耀眼的灯光再次打在观众席上。坐在前排的她回头一看,发现一名年约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已经站在走道中央。他穿着白色夏季体育服,配上白色运动鞋,怀里紧紧抱着一颗小小的骷髅头。正当小男孩朝舞台方向开始走去时,一群弯着腰、像四脚兽一样行走的演员,随即出现在后面黑暗的走道上尾随。这十多名演员有男有女,黑色长发垂落在地,诡异地行走着。他们不停张动着嘴巴,摇头晃脑地发出诡异的唧——唧——呻吟声,每当音量变大时,就会回头往后看,最后超越男孩率先抵达舞台前的阶梯。
回头看着这一幕的她,嘴唇也不自觉地跟着张动着,仿佛是在模仿演员一样,无声地喊道: 东浩!站在一行人最后方的年轻男子,将他那弯腰弓背的身体转向后方,一把将男孩怀里的骷髅头抢去。一只只垂落无力的手臂把骷髅头传向了前方,直到最前方腰弯成九十度的老婆婆拿到手后才终于停止。披着白长发的老婆婆,摸了摸骷髅头后便走上了舞台。原本站在舞台上的白衣女子与孝服男子,顺势让出了一条道路。
此刻,唯有那名老婆婆在移动,其他人全都静止在原地。
老婆婆的步伐缓慢而平静,某位观众的咳嗽声显得像是从遥远外太空传来般,就在那瞬间,男孩开始移动了。男孩跳上舞台,直冲到老婆婆身后,紧紧抱住那弯曲的背部,像老婆婆背在身上的孩子一样,像个背后灵一样,一步一步跟在后头。
……东浩。
她紧咬下唇,看见色彩缤纷的挽幛一口气从舞台天顶上垂落下来,站在舞台下像四脚兽一样群聚在一起的演员顿时将腰杆挺直。老婆婆停下了脚步,紧紧贴在身后的男孩则转身面向观众席。为了不要马上看见男孩的面孔,那瞬间她选择闭上了双眼。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导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场葬礼。
就在你被防水布包裹、被垃圾车载走以后,
在无法原谅的水柱从喷水池里跃然而出之后,
到处都亮起了寺院灯火。
在春天盛开的花朵里;在雪花里;在日复一日的黑夜里;在那些你用饮料空瓶插着蜡烛的火苗里。
她没有擦去积满在眼眶中的热泪,只是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说唇语的男孩面孔。
1. 韩国职场的职级通常分为:社员、代理、课长、次长、部长、社长、会长,其中代理泛指主管级,一般都有四年以上工作经
历。
第四章 子弹与鲜血
(振秀的故事)
所以说,人类的本质其实是残忍的,是吗?
我们的经历并不稀奇,是吗?
我们只是活在有尊严的错觉里,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文不值的东西,变成虫子、野兽、脓疮、尸水、肉块,是吗?
羞辱、迫害、谋杀,那些都是历史早已证明的人类本质,对吧?
那是一支很普通的笔—Monami黑色圆珠笔,他们将它交错穿插在我的手指之间。
当然,是穿在我的左手,因为右手还得用来写调查书。
是的,就是那样扭转的,往这个方向,这样子。
刚开始其实多少还能忍受,但是每天同样的部位都遭受同样的酷刑,久而久之伤口也会变深,血液夹带着脓疮流出,之后伤口甚至深得能见到里面的骨头。他们发现我这伤口已经见骨后,用沾了酒精的棉花把洞填满。
徒刑我的牢房里关着九十多名男性,绝大部分都和我一样,在相同位置塞着酒精棉花。由于彼此之间严禁交谈,要是看见对方的手指间也塞着棉花,短暂四目交接后,便会立即别开视线。
我原本也以为伤口都已经见骨了,应该不会再继续对那个部位施予严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明知那是最痛的地方,却还是将棉花取下,继续插上那只圆珠笔,使劲地往更深处扭转。
铁栏杆隔成的五间牢房连成一片扇形,持枪的军人站在正中央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刚开始被押进牢房时,没有任何人敢出声,就连年幼的高中生也没开口问过一句这是什么地方。彼此眼神不曾交会,只有沉默。我们需要一些时间让自己接受那天凌晨发生的事情,在牢房里那一个多小时的绝望沉默,是我们生而为人能够坚守的仅剩尊严。
Monami黑色圆珠笔是每次只要走进调查室,就会备好放在桌面的第一阶段严刑拷问。他们似乎是想要借此告知我们,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们自己,我们的人生也不再能按照自己的意思走,那里唯一允许的事情只有令人发疯的疼痛,只有足以吓出一身屎尿的疼痛。
第一阶段严刑拷问完毕后,他们会开始冷静询问,不论我怎么回答,步枪的枪托都会朝我的脸重击。我本能地用两只手臂抱紧头部,往墙壁方向退缩。要是我倒地不起,他们就会用脚踹我的腰间与背部,直到我感觉自己快要断气,赶紧翻身朝上为止。接着,就会有军靴在我的小腿胫骨上狠狠蹂踩。
不过,也别以为从调查室回到牢房以后就能够放松休息。
牢房里的所有人都得正襟危坐,直视正前方的铁窗。一名下士就曾说过:“要是谁的眼珠敢乱动,我就用点燃的香烟把他眼球戳瞎。”实际上真的有一名中年男子被他们用香烟火苗蹂躏眼皮;另外有一名无意间用手指摸了一下脸颊的高中生,也遭到拳脚一阵毒打,直到他失去意识瘫软在地。
在塞满将近一百名男性的狭小空间内,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彼此只能紧贴而坐,每个人都汗如雨下。沿着后颈缓缓流下的究竟是汗水还是小虫,我们无从分辨,也无从确认。大汗淋漓之后虽然口渴难耐,但是一天之中能够喝水的时间只限三次,也就是三次用餐时间。我一直深刻记得就算是尿液也想要接来喝的动物本能,深怕自己会突然想打瞌睡的焦虑,以及他们随时都有可能用香烟戳我眼皮的那份恐惧。
我也记得饥肠辘辘的感觉,像白色吸盘一样怎么甩也甩不开,吸附在我阖着的眼皮、额头、头顶与后颈上。那些吸盘会慢慢吸走我的灵魂,直到灵魂像白色泡泡般膨胀,濒临破碎。那些黑暗又惊险的瞬间,至今还刻骨铭心。
监狱里提供的三餐,每次只有一撮饭、半碗汤和泡菜,而且还得两人一组,一起分食那盘食物。当我被安排和金振秀同一组时,说实话觉得松了一口气。当时的我有如灵魂已逐渐抽离的野兽,而他看起来不像是食量大的男人。他一脸苍白,眼周像病患一样暗沉,面无表情地眨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一个月前接获他的讣闻时,我最先想起的就是他那双眼睛。在混浊的豆芽汤里挑着豆芽菜往嘴里放,吃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偷看我的那双眼。他和我一样早已变成一只野兽,用那双冰冷空洞的眼睛,默默看着正
在恶狠狠盯着他咀嚼蠕动的双唇、深怕他会把豆芽菜全吃光的我。
其实我不晓得原因。
为什么金振秀最后会死掉,和他同组一起吃饭的我却还活着。
是因为他遭受的痛苦比较多吗?
不,我也和他一样饱受折磨。
是因为他睡得比较少吗?
不,我也一样睡不着觉,没有一天能安稳入眠,我想只要还留有一口气在,日子应该会继续这样下去。
在您第一次打电话给我询问关于金振秀的事情时,我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就连和您约好要在这里碰面时,我也思考着这个问题。日复一日,没有一天停止思考这个问题:到底为什么他死了,我却还活着?
先生您曾在电话里说过,金振秀不是第一个自杀的案例,我们之中有更多人有可能选择这条路。
那么您是想要来帮我的吗?但是您要写的那篇论文,终究是为您自己写的不是吗?
您说要用心理层面来剖析金振秀的死亡动机,我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借由汇整我现在告诉您的这些信息,就可以把金振秀的死亡过程复原?或许我们俩的遭遇雷同,但绝对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他所经历的那些事如果不是透过他本人亲口得知,又能如何追查他的死因呢?
据我所知,金振秀是我们之中遭受更多酷刑的人,或许是因为他的外型较为阴柔的关系。不,当时并没有人说,是事隔十年之后才听说的。
传闻他们曾要他把性器官摊放在桌上,威胁说要用树枝鞭打。他们也曾将他裤子脱光、双手绑在身后,拖到禁闭室前的草地,让他趴在地上。在那三小时里,黑蚁爬满了他的身体,咬他的胯下。他获释出狱之后,听说几乎每天都会做关于昆虫的噩梦。
之前我们并不认识,只在作战室看过彼此。
当年金振秀只是一名大一新生,脸上还看得见一些小汗毛。他的脸很白,睫毛又长又浓,十分引人注目。每次看他走路都感觉非常匆忙,如今回想起来,应该是因为他的四肢特别细长,所以才显得不够沉稳。
据我所知,他主要负责的工作包括掌握受害人数、管理遗体、采购棺材,以及用国旗举行葬礼等。
其实我没想到他会待到那天晚上。我认为他会是那些主张回收枪枝,在戒严军进来前清空道厅、不让任何人牺牲的学生之一。就算他留下来待到晚上,我也仍心存怀疑,感觉他就是会在凌晨十二点钟以前自己逃跑的那种人。
我和金振秀等十二人成一小组,聚集在二楼的小会议室里。我们抱持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心态,彼此先进行了一轮简单的自我介绍。我们写下简短的遗书,附上姓名和地址,放进衬衫前的口袋里,
方便日后家属找寻。当时我们确实还没体悟到即将要面临的事情,但是自从无线电里传来戒严军已经进入市中心的讯息后,我们终于开始感到紧张。
作战室室长把金振秀叫到走廊上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室长请他帮忙护送所有女子离开道厅,宏亮的嗓音就连在会议室里的我们也都能清楚听见。我当时在心里默默猜测,室长指定他来负责这件事情,想必是因为只有他特别纤瘦,就算最后临阵脱逃没再回来也毫无影响。我想起当时我看着他神情凝重带着枪走出去,心里是这么想的:“是啊,你还是别回来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不到三十分钟他就回来了。有别于出去时紧张戒备的神色,他回来时表情已经全然放松。他似乎再也难敌连日累积的疲惫,眯着双眼将枪枝靠在一旁墙上,跑去躺在窗边的人造皮革沙发上睡着了。我摇晃他的身体叫他醒醒,他咕哝着对我说:“不好意思,我眯一下就好。”
奇怪的是,看着他入睡的其他人也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放松地靠墙坐下,一个接一个开始打起瞌睡,我也只好无奈地缩起身子,坐在金振秀躺着的那张沙发旁。该如何说明眼前这番情形呢?明明是最需要打起精神不可以睡着的时候,是最需要倚赖理性冷静的时候,我们反而陷入了眼睛、鼻子、嘴巴都毫无知觉的朦胧昏睡中。
我感觉到有人小心翼翼的开门,又再默默关上,于是赶紧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名瘦弱的稚龄国中生,一头短发像栗蓬似的,不知何时已经倚在沙发边上坐着。
“谁啊?”我用沙哑的嗓音问道:“你谁啊?哪里来的?”
少年闭着眼睛回答:
“我好困,让我在这里跟哥哥睡一下吧。”
原本睡死的金振秀,在听见少年的说话声后瞬间惊醒,迅速睁开眼睛坐起身子。
“这是怎么回事?”他紧抓着少年的手臂逼问:“我刚不是叫你快回去吗?你不是也答应我会离开吗?”
金振秀的嗓门变得越来越大声:
“你在这里到底能干嘛,根本连枪都不会用啊!”
少年欲言又止地说道:
“……哥,别生气了。”
其他人纷纷被他们俩的说话声吵醒。金振秀继续抓着少年的手臂不放,一再重复说道:
“你给我听好了,要是情况不对就投降,知道吗?要记得投降,举起双手走出去,他们应该不会杀害举手投降的孩子。”
那年我才二十三岁,是教育大学的复学生,原本人生志愿是当一名国小老师,结果分配到的任务却是指挥小会议室组员,可见那天晚上留在道厅里的人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我们那组人一半以上都是未成年,一名夜间部的学生甚至不敢相信只要装上子弹扣下扳机,就真的能发射子弹,还独自走到道厅前的院子里,朝一片漆黑的天空试射。也正是这些人,拒绝了指挥部说未满二十岁的人得统统回家躲着的命令。由于他们的意志实在太坚定,我们还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说服十七岁以下的学生回家。
我从作战室室长那里接获的作战指示,其实根本称不上是作战。我们估计戒严军抵达道厅的时间是凌晨两点钟,所以凌晨一点三十分就站到了二楼走廊上待命。
每一名成人负责一扇窗,未成年者则躲在窗户与窗户之间伺机行动,万一旁边的人被枪射中倒下,就赶紧替补上阵。我不晓得其他组是接获什么样的任务,也不知道他们的作战策略是否更实际。因为打从一开始,作战室室长就告诉我们,我们的目标是要撑下去,撑到天亮为止,撑到数十万市民站在喷水池前为止。
虽然现在听起来会觉得当时的我们太过天真,但是我还真的倾向相信那番话。或许我们会死,但也有可能存活下来;虽然我们可能会输,但也许真的可以撑到最后。不只是我,大部分组员,尤其是比较年轻的组员,更怀抱着强烈希望。我们当时不知道原来指挥部的发言人前一天曾和国外记者会面,甚至说出我们一定会惨败的消息,说我们一定会牺牲性命,但在所不惜,也毫不畏惧。如今我可以很坦白地告诉您,当时我真的没有那种必死的决心,置生死于度外。
金振秀的想法如何我不得而知。他是明知自己会死也要重回道厅,还是像我一样心存侥幸?我认为自己可能会死,但也说不定能存活下来,甚至守住道厅,这样的话就可以一辈子昂首阔步,活得光彩。当时我心中充满着这种不切实际又天真浪漫的想法。
我当时也知道军人有着压倒性的力量。只不过奇怪的是,我发现有另一股力量足以与他们的力量抗衡,并且强烈地主导着我。
良心。(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