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韩文名:한강,英文名:Han Kang),女,1970年11月27日出生于韩国光州,韩国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第六记耳光
“你打算如何通过检阅?”
总编低头看着徐老师的剧团工作人员送来的招待券,自己嘀咕着。虽然看似是在喃喃自语,其实是在向她问话。
“难道老师在重写剧本吗?距离公演只剩下不到十五天了……怎么来得及排练?”
当初她与徐老师的计划是这周出版剧作,下周在报纸文艺副刊上刊登出版相关消息,这样对剧团公演来说会是很好的宣传机会。而且原本打算在公演期间让尹代理站在剧场门口贩售剧作,但是因为审阅结果导致出版计划延宕,相同内容的戏剧公演也必然会惨遭停演命运。然而,不知道徐老师心里打着什么如意算盘,居然按照原定时程发放公演招待券。
办公室的门伴随着吵杂声被推开,尹代理抱着一箱书走了进来,他的眼镜镜片蒙上了一层白雾。
“谁能先帮我把这副眼镜摘掉。”
她赶紧跑向前,帮尹代理摘下眼镜。尹代理气喘吁吁地将那箱书直接丢放在接待桌上。她用美工刀划开纸箱,取出了两本书,一本先拿去给总编,再急忙翻开手中的另外一本检查。那些书上标示的译者姓名,
已从原先通缉中的译者改为移民至美国的总编亲戚,原本担忧的这本书,反而只被检阅科删掉两段内容,最终顺利移交到印刷厂印刷。
她铺了两张报纸在桌上,与尹代理一起将箱子里的书统统取出。他们把书和报导资料一起放进印有出版社公司标志的信封袋里,依照明天要发送的各家媒体单位堆叠。
“不错喔。”总编低头喃喃自语。他咳了一声之后,再次看着她正式说道:“非常好,整理好之后今天就提早下班吧。”
总编摘下老花眼镜后站起身,把大衣披在肩膀准备套上,但是他的右手怎么穿都穿不进去,显得有些笨拙,看来是季节转冬,他的五十肩又恶化了。她放下手边的事情走向前,帮忙总编把手臂伸进衣袖里。
“谢谢啊,金小姐。”
她看见了他那双受宠若惊的善良眼神和过早浮现的皱纹,突然意识到如此内向懦弱的人,居然会与当局关注的作者维持友好关系,并持续出版当局关注的书籍,究竟是为了什么?
尹代理跟着总编下班以后,只剩下她一人独自在办公室里。她因为不想提早回家,只好坐在书桌前,面对着那箱刚出版的书籍。虽然她想要试着回想译者的容貌,但不晓得为何却想不起对方的明确长相。她抚摸着瘀血已经消去的右脸颊,毫无痛感;她再用指尖试着按压,只感受到微微的刺激,几乎已经称不上是疼痛。
新书是以群众心理为主题所写的人文书籍,作者是一名英国人,书中大部分实例皆取自于近现代欧洲国家,包括法国大革命与西班牙内战、二次世界大战。而容易被检阅单位删除的五月风暴学运篇,译者早已自行省略不译。他期许未来能出版完整修订版,并于序言中写道:作者认为,虽然尚未证实影响群众道德感的关键因素是什么,但有趣的事实是,群聚的现场会产生一种特殊的道德氛围,而且与群众个体的个人道德水平无关。有些群众会肆无忌惮地抢劫商店、杀人、强奸,有些群众则会获得个人单独行动时难以发挥的利他性与勇气。与其说后者的个体特别崇高,不如说是存在于人类根本的崇高性,会借由群众的力量展现;而前者的个体也并非特别野蛮,是存在于人类根本的野蛮,会借由群众的力量极大化。
接下来的段落被检阅组删减过,所以没能完整呈现在书里: 那么,我们该思考的问题是:人类究竟是什么?为了让人类不要成为什么,我们又该做些什么? 被删掉的这四句话她还记忆犹新;译者的双下巴、旧旧的褐色外套、苍白泛黄的气色她也都还清楚记得;他那摸着水杯又黑又长的指甲她也记得,就是唯独想不起来他确切的五官长相。
她盖上书静静等待,等待着窗外的景色逐渐昏暗。
她不相信人类了。不论任何表情、真相、天花乱坠的字句,都不再令她深信不疑。她领悟到,自己只能在不断的质疑与冰冷的提问中存活下来。
那天上午,喷水池不再喷水。那些持枪的军人在道厅围墙前散落一地的尸体旁又拖来了一批新的尸体。
他们手拉着尸体脚踝,尸体的背部和后脑勺在地上拖行,几名军人摊开防水布,合力抓起你的耳朵放上去,然后从道厅后院一次装了十多具尸体提了出来。正当她边走边隐约瞥见这番光景时,突然有三名军人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用枪口顶着她的胸口。“你从哪里来的?”“我刚刚去看我阿姨,正准备回家。”她故作镇定地回答,其实人中一直不自觉在抖动。
她按照那些军人的指示,背对着广场直直向前走,一直走到大仁市场入口处时,看见了好几辆庞大的装甲车轰隆轰隆行驶在大马路上。“这是在告诉我们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意思。”瞬间,她的脑中浮现了这个念头,“告诉我们人已经统统被他们杀光了的意思。”
她居住的区域靠近大学路附近,那天路上就像被传染病肆虐过一样,不见半个人影,气氛诡谲。当她按下门铃的那瞬间,父亲飞也似的冲了出来,仿佛等待已久地赶紧带她进门,并将大门重新深锁。父亲把她藏在阁楼里以后,为了掩饰通往阁楼的门,把布衣橱搬到阁楼门前遮挡。从那天下午开始便传来军人的脚步声,打开拉门把某人拖出去的声音、东西碎裂一地的声音、苦苦哀求的声音频频传出。“没有呢,我儿子真的没有参加示威游行,他也从来没摸过任何一把枪啊。”
军人也按了她家的门铃,父亲用宏亮的嗓音回答道:“我家女儿才高三,儿子才刚上国中和国小,怎么可能去示威呢。”
隔天晚上,她从阁楼下来时,母亲告诉她市厅的垃圾车已经将尸体载往公共墓地去了。不只是丢弃在喷水池前的尸体,摆放在尚武馆的棺材与身分未明的尸体也全都载走了。
公家单位与学校都开始正常运作了,拉下铁门的店家也都纷纷开始营业。戒严一直持续着,晚上七点钟以后就禁止在外通行。就算还没到禁止通行的时间,还是会有军人不时走上来盘问搜查,要是有人没随身携带身分证,就会被强行逮捕。
为了弥补缺课时数,大部分学校都决定把学期延长至八月初,她一直到开始放暑假那天为止,每天都会在公车站牌旁的公共电话亭里拨打道厅民众服务室的电话。“我认为喷水池实在不应该喷水,拜托请把水关掉。”她冒汗的手心把电话筒弄得湿湿黏黏。“好的,我们会再讨论评估。”民众服务室的职员每次都耐心地回答她。唯有一次,回答的是一名年纪较长的女职员:“同学,别再打来了。你是学生对吧?喷水池就是会喷水啊,我们能怎么办呢?你最好忘掉这件事,好好读书吧。”
窗外的天色逐渐昏暗,空中突然飘起了白色的东西。
已经到了该起身的时间,她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雪花像刚磨成的白米粉一样轻盈柔软,但是,她对于眼前的这番风景一点也不觉得美丽。今天是她得忘掉第六记耳光的日子,然而脸颊上的伤早已痊愈,感受不到丝毫疼痛,因此,明日也不必将第七记耳光忘掉了。忘掉第七记耳光的日子不会到来。
雪花纷飞
全场熄灯后,舞台上的灯逐渐明亮。一名身材高䠷的三十多岁女子,穿着材质粗糙的白色纱布裙站在舞台中央。女子不发一语,转头看向舞台左方,一名穿着黑色衣服的瘦高男子,背上背着与他身形相等的骷髅朝舞台中央走去。他赤脚踩着太空漫步缓缓移动。
女子再次不发一语地转头看向舞台右方,这次出现一名个头矮小健壮的男子,同样穿着黑色衣服,背着与他身形相等的骷髅朝舞台中央走去。这两名男子宛如慢速播放似的,缓缓从两侧踩着太空漫步走出,仿佛看不见彼此似的,在舞台中央擦肩而过走向对侧。
台下观众座无虚席,不知是否因为是首演,坐在前排的观众大部分都是戏剧或媒体相关从业人士。她和总编一起找到座位坐下时,回头张望了一下后方座位,看见三、四名疑似是便衣刑警的男子分散而坐。
“徐老师究竟打算如何呈现这齣舞台剧呢?”她思索着。检阅科删掉的那些台词要是从演员的口中说出,坐在后方的那几名男子会马上起身吗?会迅速冲上舞台制伏演员吗?如同在学生餐厅里用椅子乱砸那名吃着咖哩饭的男同学一样,或者像给了她七记耳光,每一记都下手重到使她脖子向后仰那样。站在灯光室里目睹这一切的幕后团队最后又会有什么下场?徐老师会不会就此遭到逮捕或者通缉,从此以后再也难见他一面呢?
舞台上的两名男子像是在梦中行走般缓慢而行,当他们俩都从舞台上消失之际,女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应该说好像开始在说话了,也不对,女子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有张开嘴巴,说着唇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可以明确读出女子的唇语,因为是她亲自将徐老师写在稿纸上的戏剧内容打好字的,还帮忙做完三校。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
导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场葬礼。
女子转身背对观众席,与此同时,灯光照亮了观众席中央的长长走道。一名体格健壮的男子穿着孝服站在走道底端。他气喘吁吁地朝舞台方向走去,表情和动作都与刚开场时的两名男子截然不同。他的脸部扭曲,双手用力朝空中举起伸直,就像一只口渴难耐的鱼一样张动着双唇,感觉要提高音量的部分反而以唧——唧——的呻吟代替,她也读出了男子的唇语。
欸,回来吧。
喂,我喊你名字呢,现在就回来吧。
别再拖了,现在就回来吧。
观众吃惊的喧哗声逐渐平息,开始变得沉默肃静,专注地凝视着演员的嘴巴。走道上的灯暗了,站在舞台中央的女子重新转过身面对观众席,冷静地注视着依然说着唇语、朝舞台边走边招魂的孝服男子。女子再度张嘴无声地说道: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
导致我那双看见你的眼睛成了寺院;
我那双听见你声音的耳朵成了寺院;
我那颗吸着你气息的肺也成了寺院。
女子宛如睁着眼睛做梦般,朝着空中发出唧——唧——声。就在女子张嘴说着唇语时,穿着孝服的男子走上了舞台,他的双手在空中摆动着,与女子擦肩而过。
春天盛开的花朵、柳树、雨滴和雪花,都成了寺院。
日复一日的黑夜与白天,也都成了寺院。(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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