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韩文名:한강,英文名:Han Kang),女,1970年11月27日出生于韩国光州,韩国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伴着那首记忆犹新的歌曲,你失了魂地沿着那辆公车消失的方向走去。数十万名民众纷纷走上街头,广场方向走去。你没有看见那些从春天就手勾着手整天集体行动的大学生,只有老人、小学生、穿着工作制服的男女工人、打着领带的年轻男子、穿着套装脚踩高跟鞋的年轻女子,以及手拿长伞来充当武器、身穿新村外套的大叔。在这些群众的队伍前,还有一辆手推车,载着两具在车站前被射死的男子遗体,一起往广场走去。
二十三点五十分
你走上了一条陡峭的阶梯,从地铁车站出来。原本被车厢内的冷气吹干的肌肤,一走出来后又再度被湿气包覆。了不起的热浪,都已经接近午夜时间了还威力不减。
你看见出口处竖立的医院公告,停下了脚步,再确认了一下只有平日行驶的接驳车时间表,然后将手插进背包的背带与肩膀之间,呼吸着湿热的空气走上山坡,并且伸出手擦去脖子上的斗大汗珠。
你经过一间被人用白色喷漆涂鸦的商店,再经过一群坐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前喝着啤酒的少年。你抬头看了看矗立在山坡最顶端的大学医院,听着齐声高歌的清亮嗓音从那遥远的公车处传到这片漆黑夜晚, 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让我们为先走一步的那些人默念,跟着他们奋斗到底,因为……我们是高贵的。
零点十分
一走进医院正门口,黑暗的山坡路分成两条蜿蜒延伸而去,一条被路灯照亮的道路通往殡仪馆,另一条则通往医院本馆及别馆。你经过摆满花圈的殡仪馆玄关,看见一群身穿白色衬衫,手臂上别着黄色腕章的青年正在吸烟。虽然夜已深,但你一点也不觉得困。虽然背包很重,汗流浃背,但你觉得无所谓。你不停行走,想起那些比清醒时还要鲜明的梦境。
你身穿数百条铁片堆叠成的厚重盔甲衣,从高楼阳台上一跃而下,没想到头顶直直落地却还奇迹似的活着。于是你再次走上逃生梯爬到阳台,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下,结果依然没死,只好再爬一次逃生梯,让自己再跳一次。
都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了,穿盔甲衣还有什么用呢。你揭开一层梦境走出来问自己,接着又陷入另外一层梦境里。巨大的冰河压着你的身体,你的实体开始破碎。你心想:要是能流到冰河下方该有多好,不论变成海水、石油还是熔岩都好,一定得变成某种液体从这重量下脱逃,只有这条路了。揭开这层梦境走出来后,还有最后一个梦境在等着你,你在灰白色路灯下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双眼紧盯黑暗处。
愈接近苏醒,梦境的残忍度就会降低,睡眠也会变得愈来愈浅,变得像习字纸一样薄,最终伴随着沙沙声响醒来。脑海中的真实记忆在床头边默默等待你完全清醒,提醒着你这些噩梦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
零点二十分
你曾经问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一切不是都事过境迁了吗?那些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可能会带给你痛苦的人,你不是已经统统都事先拒于千里之外了吗?
你还记得自己咬牙切齿地问圣熙姊:“姊有什么权利把我的事情讲给别人听?”那时她用冷静的口吻回问你:“这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吗?”过去十年来,你从未原谅过她回话时那泰然自若的神情。“要是我,不会像你一样躲起来,”她清楚地说道,“ 我不会让自己的余生浪费在保护自己这种事上。 ”你还记得与你结褵八个月的男子的柔和嗓音,他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眼睛好小好漂亮。”接着又说:“如果要描绘出你的脸,我看只要画几笔线条就能搞定,在白纸上画下长长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你还记得他那双像小牛般水汪汪的眼睛,扭着嘴唇的样子,以及眼白部分布满血丝望着你的那一瞬间。“别这样,”他经常对你说,“别用那可怕的眼神看我。”
你想起刚刚在办公室里,姓尹的寄来的那封信,那封以“我并非在催您”开头的催促信件。“我认为不能将那次的暴力经验,局限在短短十天的抗争期间,就像车诺比核灾事故不是结束了,而是延续了好几十年的事情一样,只要您许可,十年后我也会再次提笔,写下这起事件的后续论文。拜托您帮帮我吧,烦请您重新回想一下当时的记忆,协助我把相关证词补齐吧。”
零点三十分
设有住院病房的本馆大厅灯全是暗的,只有别馆侧方的急诊室入口亮着,一辆闪烁着红色警示灯、后车厢敞开的地方医院救护车停在那里,似乎才刚把一名需要急救的患者移送来此。
你穿过敞开的玄关走进急诊室走廊,听着呻吟、焦急的嗓音,用力吸着某些东西的医疗器材机械声,搬运病床的轮胎吱吱声。你坐在出纳窗口前好几排没有椅背的椅子上,窗口的中年阿姨向你问道:“要办什么业务?”
“……我是来找人的。”
你没有说实话。你没有要见任何人,就算到了白天开放会面的时段,你也没有把握圣熙姊会愿意见你。
穿着登山服的中年男子在同伴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从他手臂上那片粗糙的固定木板来看,应该是在夜间登山的过程中意外受了伤。“没事了,我们到医院了。”肩上背着两袋登山背包的同伴不停安慰着受伤的男子。你看着他们俩扭曲的脸呈现相似表情,于是再仔细一看,似乎不是同伴而是兄弟,两人的五官非常像。“再忍耐一下,医生马上就过来。”
医生马上就过来。
你听着他不断重复叨念着这句宛如咒语般的句子,静静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对你说过想成为医生的那名女孩。
当初圣熙姊提议不妨纳入新成员时,你也问过那名女孩愿不愿意加入。她和你一样都在国中毕业前就隐瞒真实年龄进入工厂工作,个头矮小、笑容迷人的她当时婉拒了你的邀约。“我没办法积极参与团体活动,因为我需要赚弟弟的学费,总有一天我自己也得复学,所以不能没有这份薪水。我想成为一名医生。”
就在你因为肠道破裂而住院休养时,一名原本在明洞教堂静坐示威的同伴前来探望你,对你说道:“……正美把我们散落一地的鞋子统统捡回了工会办公室,小丫头哭得可惨了。”
为了避免被强行带走而使劲挣扎的过程中,鞋子一定散落四处了。年仅十六岁的正美,根本还没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害她哭得那么惨,只知道要将那些鞋子紧搂在怀中,往空无一人的那间二楼工会办公室走去。
那天下午,你仔细观察了一番前来巡房的医生、住院医师和实习医师。“那丫头应该无法成为医师,”你当时心想,“供弟弟到大学毕业她应该也二十五岁了,就算从那时开始准备国中检定考试也……不对,她应该在工厂里也撑不到那时候。”她经常流鼻血、咳得很厉害,用那双发育尚未完全、像白玉小萝卜一样的小腿穿梭在纺织机之间,偶尔还会倚靠在柱子上不小心睡着。“怎么这么大声?我什么话也听不见。”还记得第一天上班学习工作内容时,她被纺织机的噪音分贝吓得一愣一愣,满脸惊恐地睁大眼睛向你喊道。
两点整
你站在医院厕所里喝着矿泉水,那里的漂白水汽味特别浓。你转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洗脸,然后刷牙刷了好长一段时间。你用厕所里配置的肥皂洗头发,洗完再用手帕擦干水分,就像十多年前随着圣熙姊在现场进行长期静坐示威时一样,最后则从口袋里掏出乳液试用瓶,往苍白的脸上随意涂抹。
上星期一与圣熙姊通电话时,电话那头传来的嗓音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所以瞬间你有点想不太起来圣熙姊的长相。一直到挂上电话后,你才想起她那双明亮聪慧的眼睛,以及微笑时会露出的粉红色牙龈。都过了十年岁月,她一定也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应该变老了,变瘦了,现在应该是在熟睡中,发出低沉的呼吸声,野兽般的打鼾声应该也会伴随着呼吸阵阵传出。
当年才二十几岁的圣熙姊,一直都借住在一间两层楼房的阁楼,一住就是好几年,那地方是外国牧师传教用的,连警察都无法擅自闯入。某个冬末的夜晚,你厚着脸皮睡在她那里。没想到长相清秀有如国小老师的她,竟打了一整晚与形象不符的鼾声。你不论面朝墙壁或者把充满樟脑丸味道的棉被盖到头顶,都无法摆脱那个鼾声。
两点五十分
你把背包紧抱在怀中,蹲坐在水泥墙与收纳窗口前的长椅中间,一个不留神就进入了梦乡。每当睡眠逐渐变浅时,姓尹的来信里反复出现的单字——证词、意义、记忆、为了未来,就会像鼠标光标一样不断在黑暗中闪烁。
你睁开眼睛,一脸倦容地望向灯光昏暗的走廊和漆黑的急诊室玻璃门外。当睡意像潮水般退去,痛苦的轮廓逐渐清晰,比任何噩梦都还要冰冷的瞬间再度席卷而来。你再次认清自己经历过的那一切并非一场梦,而是真实。
姓尹的叫你努力唤醒记忆,叫你勇敢面对并提供证词。
然而,这件事情谈何容易?
有人拿一把三十公分的木尺不停往你的子宫里来回钻数十次,说得出口吗?有人用步枪的枪托肆意妄为地撑开你的子宫入口,说得出口吗?他们将下半身一直血流不止导致昏厥的你,带去国军总医院接受输血,说得出口吗?下体出血持续了两年时间,血凝块堵塞输卵管使医生宣告你终身不孕,说得出口吗?你已经再也难以和其他人——尤其是和男人有所接触,说得出口吗?包括简单的亲吻、抚摸脸庞,甚至是夏天露出手臂和小腿时,他人停留在你身上的视线,都会使你感到痛苦难耐,说得出口吗?你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体,摧毁所有的温暖与爱意并逃离这些,把自己封闭起来,说得出口吗?你逃到更冷、更安全的地方,只为了存活下去。
三点整
从你坐着的位置只能窥见急诊室内部一角,那里依然像白天一样灯火通明。你听见有人正在呻吟,分不清是小孩子还是年轻女子,随即有感觉是家属的中年男女逐渐扯高嗓音。你看见焦急奔跑的护士侧面身影。
你起身背起背包走到玄关外,看见发动机已经熄火的两辆救护车停在灯下明亮处,宛如蜷曲着身子在取暖。风已不再湿热,终于有点转凉了。
你沿着荒无人烟的柏油路走下去,然后踩上了一片写有禁止进入标示的草坪,从对角线跨越,朝医院本馆方向走去。你穿着短袜,带有湿气的杂草弄湿了你的脚踝。你深吸一口即将落雨前的泥土味,蓦然想起躺在草地中央盖着布条的两名女大学生,脑中浮现蓬头垢面的她们掀开布条站起身,从草地里步伐轻盈地走出来。你口渴难耐,明明一小时前才刷过牙,舌根处却还是感到阵阵苦涩,跨出的步伐也像是踩在碎玻璃上,而不是草地或泥土。
三点二十分
自从那个晚上以后,我就不再将湿毛巾挂在门把上了。
但是直到那年冬天过去,再也不需要湿毛巾的春天来临,那声音还是不断从门把处传来。
我偶尔还是会听见那声音,就在要从侥幸没做噩梦的睡眠中苏醒时。
每次只要听见那个声响,我就会面朝那片漆黑睁开颤抖的眼皮。
是谁?
来者是谁?
到底是谁用如此轻盈的脚步走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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