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韩文名:한강,英文名:Han Kang),女,1970年11月27日出生于韩国光州,韩国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因为是我亲手把你葬进土里的。你原本穿着天蓝色体育服,外面加了军训外套的,是我为你换上了白色衬衫和黑色的冬装,皮带也帮你整齐系上,还帮你穿上了一双干净的灰色袜子。当时把你放进木板做成的棺材里,让垃圾车载走的时候,我为了要保护你而坐在前座,也不晓得垃圾车要开往哪里,只是一直紧盯着你那具棺材。我想到那时候在一片空旷的沙丘上,有数百个身穿黑衣服的人,像蚂蚁一样抬着棺材走动,你大哥和二哥也咬着嘴唇不停啜泣。你爸生前告诉我,我那时一滴泪也没流,只从杂草堆里抓了一把草塞进嘴里吞下,然后蹲在那儿不停地呕吐,吐完又再抓一把草吞进肚子里。但是我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去墓地之前的事情。盖棺前一秒,我看见你的脸是那么的消瘦,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你的皮肤那么白。
后来你二哥说,你是因为被枪射中流了太多血,所以脸才那么白,棺材也那么轻。他说你就算还没长大,也不至于轻成那样,然后我看见他开始眼角泛红、布满血丝。
“这仇我一定要报。”
“你在说什么呢?”我吓了一跳,对他说:“你弟是被国家杀死的,要怎么报仇,要是连你也出事,我就真的不想活了。”
就算事隔三十年,每到你和你爸的忌日,你二哥就会出现在你们的墓前,我看了心里还是挺难受的。明明你的死又不是他害的,为什么在你的亲友中,他最先满头白发、拱肩驼背,难道他还想要报仇吗?这样想着,我就觉得心情很沉重。
不过你大哥还是很爽朗的一个人,没留下什么阴影。他一个月会带着妻子下来看我两次,自己也常偷偷当天来回,买饭给我吃,给我零用钱,比起就住我附近的你二哥亲切许多。
你爸、你大哥还有你,三个人都有水桶腰、肩膀往内缩的家族特征。你和你大哥同样有着细长的眼睛和明显的门牙缝隙。最近只要一看见你大哥露出像兔子一样的门牙,就算他眼角布满皱纹,也觉得跟年轻人一样纯真。
你大哥十一岁那年,你出生了,从那时开始,他就说你和他同样都是男生,只要一放学就跑回来要看你。他觉得你笑起来很可爱,小心翼翼地撑着你的脖子抱在怀里,不停轻轻摇哄,直到你笑出来为止。后来他还用布把刚满一岁的你背在背后,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唱着不对拍的歌曲。
谁会想到他最后会和你二哥大吵那一架呢?到现在都已经超过二十年互不往来了。
我办完你爸的丧事,回来准备三虞祭时,突然听见东西破裂的声音,赶紧跑去查看,结果发现都已经
二十七岁和三十二岁的两个大男人,居然拽着彼此的衣领。
“只要把那小不点拎回来不就好了,你待在那里几天几夜的,到底都在干嘛!最后一天为什么又只有妈自己去!什么叫反正叫他回来他也不会听,你不是明知道他待在那里只是死路一条吗,你不是都知道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二哥大叫一声扑向大哥,把你大哥压倒在房间的地板上,像只野兽一样,边哭边喊,我也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说了些什么。
“哥知道什么……你都在首尔……你知道个屁……当时的情形你最好知道啦……”
我甚至没冒出劝架的念头,就自己走回厨房了。我什么都不想去想,也什么都听不见,就这样把饼煎好,把牛肉串好,还煮了一锅汤。
现在我什么都不敢肯定了。
我最后一天去找你的时候,你要是没那么乖地对我说晚上就回去的话,结果会怎么样呢?我当时还安心地回家对你爸说:“他说晚上六点锁好门就回来,还答应和大家一起吃晚餐呢。”
但是等到七点,你一直都没回来,所以我就和你二哥一起出门去找你。原本因为戒严七点后是禁止外出的,那天晚上听说军队要进来,我们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我们走了整整四十分钟,结果尚武馆里的灯全都暗着,一个人也没有。后来我们走去道厅前,看见几名拿着枪的市民军在那里站哨,我拜托他们,说我得见见我的小儿子。结果那些看起来还很稚嫩的市民军,全都脸色铁青地告诉我说不行,任何人都不得进入,然后叫我们赶紧回家,说那里很危险,等等戒严军就要开着坦克车进来了。
“拜托让我进去吧,”我苦苦哀求着他们,“不然就帮我把他叫出来吧,请他出来一会儿就好。”
后来你二哥实在看不下去,想要自己进去找你,结果其中一名市民军说:“你要是现在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那里面只剩下有必死决心的人。”
你二哥激动地说着:“知道了,至少先让我进去。”这时我打断了他。
“那孩子逮到机会就会自己出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当时因为四周实在太暗了,于是我说了那句话;感觉军人马上就会从黑暗中冲出来,所以我才会那样说;要是再继续耗在那里,可能连身边这个儿子都会失去,所以我才会那样说。
我就那样从此永远失去了你。
我用手拉住了你二哥的手臂,我用脚自己走回了家里,为了不要统统死在那里。我们俩边哭边走着那条黑漆漆的道路,走了四十分钟好不容易才回到家。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了。那些脸色铁青、一脸惊恐的市民军,看起来还很稚嫩的那些小家伙是不是也都死了呢?既然会那么荒谬地死掉,为什么到最后一刻都不让我进去找你呢?
每次只要你哥来过之后,我便觉得更加空虚,所以会坐在外头的木地板上晒晒太阳,度过一天。原本围墙南边还是采石场的时候,虽然有点吵,阳光却照得进来,但自从盖了栋三层楼建筑後,都要到上午十一点才能见得到光。
买这栋房子之前,我们住在那座采石场后面的巷子里好长一段时间呢,对吧?那时候住的是用石板瓦当屋顶的老旧建筑,小得要命,也不通风。你和你两个哥哥特别喜欢星期天,因为采石场工人不上班,可以在大石头间跑跳玩耍,一下子玩躲猫猫,一下子又玩猫捉老鼠。
一、二、三,木头人!你们在采石场最里面喊着,我们家的院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样调皮吵闹的小子,随着脑袋越长越大,仿佛不曾顽皮过似的越来越安静。
后来是你大哥去了首尔,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才逐渐好转,然后搬来这个家。之前的院子我总嫌太小,光是摆一张平床就满了,根本没办法走路,结果搬来这儿还能弄一区玫瑰花圃,可开心死我了。我为了让你二哥认真读书,要你和他分房睡,一人一间,又为了赚点钱贴补生活费,所以把舍廊房租给了人家,谁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一连串的事呢。住进来的那对姊弟个头像豆子一样矮小,刚好分别跟你二哥和你同年。
看着你有了新朋友我实在很高兴,尤其是看到你们俩都穿校服一起出门去上学,就觉得很欣慰。你们假日在这院子里打羽毛球时,要是球飞到采石场,两个人就会猜拳,输得人得去捡球。我最喜欢听见你们俩的笑声了。
那对姊弟到底去哪了呢?
他们的爸爸南下来到这里,失魂落魄地到处找人的时候,我当时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都没能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那个人后来把工作给辞了,住在我们家的舍廊房里一年,像个疯子一样不断进出政府机构。
只要一听说有人发现了掩埋场,或者在某个水池里浮出了尸体,不论凌晨还是深夜,都会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冲出去确认。
“他们一定还活着,两个人一定是在一起的。”
他喝得烂醉走进厨房,像个神经病一样独自叨念着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的脸很小,鼻梁也很塌,在发生那件事情以前,和儿子一样有着一双调皮的眼睛。
我猜那个人应该没活多久。因为移葬到新墓园的时候,也为失踪者安排了属于他们的衣冠冢,但你二哥边走边找过一圈,都没看见他们家姊弟俩的名字,要是那个人还活着,怎么可能不来安排他两个孩子的衣冠冢。
有时候啊,我会觉得……我干嘛没事把舍廊房出租给人家,只为了多领那几毛租金……要是正戴没住进这个家,你可能就不会那么费尽心力去找他……每当我想起你们俩打羽毛球时的笑声,就会摇着头心里想,报应啊……报应,对吧?要是埋怨那两个可怜的姊弟,我会遭到报应的,对吧?
几天前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个姊姊的脸,长得可漂亮了呢……那么漂亮的小姐居然就这么不见了。我看着黑漆漆的院子心里想着,那漂亮的小姐住进我们家,整理着洗衣篮,提着滴水的运动鞋和牙刷,在院子那头来回走动的画面,就像恍如隔世一样。
我的命就像牛筋一样韧,所以失去你以后我还是照常吃饭。正戴他们爸爸走了以后,我把那间令人伤心的舍廊房用锁头锁上,日复一日规律地出门去做生意。
还记得我第一次参加只有挂名从未出席过的受难者家属会时,是在接到一名自称是副会长的母亲来电以后。因为听说那名军人总统会来,那个杀人魔要来这里……我想到你都还尸骨未寒呢。
虽然我本来就浅眠、不易入睡,但是自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好好睡过一觉。你爸也每晚都睡不着,他是个一辈子只跟病魔奋斗的好好先生,所以我硬是把他留在家里,独自出席了那场受难者家属的聚会。我和那些初次见面的母亲握手寒暄,在经营米行的会长家里熬夜制作布条和抗议牌,不够的东西说好各自回家再准备,然后散会。大家准备要离开时,彼此紧握着双手,感受那冰冷的肌肤……我们互相牵着像稻草人一样空虚的手,互相抚摸着像稻草人般的背,注视着彼此的脸。我们的面孔一片空洞,双眼无神,互道晚安并相约明日再见。
我一点都不害怕。
反正是抱着一了百了的心态豁出去了,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们一群人穿着孝服,等着那杀人魔搭乘的轿车出现。结果那家伙真的一大清早就来了,原本说好要一起齐声呼喊口号的计划乱了套,大伙哭的哭、喊的喊,有些甚至哭到昏过去,头发扯得凌乱不堪,身上的孝服也给撕破了。布条才刚摊开就马上被人夺走,所有人都被带进警察局里,两眼无神地呆坐着。
过没多久,说好要和我们一起在另一处进行示威的受难会青年被抓了进来,个个低头不语。他们排队走来时,刚好和我们四目相交,其中一名青年突然大声哭喊道:
“阿姨,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那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全世界都成了一片雪白色。我卷起撕破的孝服裙摆,跳上了桌子,然后独自嘀咕着:
“是啊,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就像长了一双翅膀一样,一步一步跳到了刑警的桌上,一把扯下挂在墙上的杀人魔肖像,我用脚使劲地踩,相框玻璃碎片刺进了我的脚底。当时我已分不清流的究竟是血还是泪。
后来刑警把我送去了医院。你爸接到消息以后,便跑来急诊室里找我。医生和护士把我的脚底用刀子划开,挑出玻璃碎片,再用绷带帮我包扎。然后我要求你爸:“拜托回家帮我把昨晚做好没带出来的那个布条带来,就放在衣橱里。”
那天傍晚,我扶着你爸的肩膀一拐一拐地走到医院顶楼阳台,倚着栏杆把布条从上面直直垂落,并大声喊道:“还我的儿子来!把杀人魔全斗焕撕烂分尸!”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喊着,喊到脑袋充血。直到警察爬上紧急逃生梯,直到他们把我扛走丢在住院病房里的病床上,我都不停大声呼喊着。
下一次,再下下一次也是,我们都是那样聚在一起奋战的。所有的母亲道别时会簇拥在一起,紧抓着彼此的手,抚摸着彼此的肩膀,注视着彼此的眼睛,约定好下次再见。大家缩衣节食,好不容易凑出租借巴士的费用,北上至首尔参与集会。有一次,某个混蛋把催泪弹丢进我们的巴士里,导致一名母亲吸不到空气而当场昏厥。所有人被抓进镇暴巴士里载走时,那些畜牲居然把我们一个一个随意丢在偏僻荒凉的国道上,每行驶一段距离就丢下一人,就这样拆散所有人。我沿着搞不清楚方向的小径走了又走,走到我们再度重逢,抚摸彼此的背,走到能够再次注视着彼此冷到发紫的嘴唇为止。
原本我们说好要一起奋斗到底的,没想到隔年你爸突然病倒了,导致约定无法兑现。他甚至在那年冬天撒手人寰,绝情地丢下我一人在这宛如地狱的人间。
因为我不晓得死后的世界长什么样,在那里是否也会相遇、道别;是否有脸孔、有声音;是否有欢迎或失落等情感,所以我也不晓得,究竟该对失去你爸这件事感到惋惜还是羡慕。
我只能单纯看着冬去春又来。春天一到,我一如往常地开始疯疯颠颠,夏天则疲惫不堪、有气无力,秋天时终于能好好喘口气,到了冬天,则把自己彻底冻结成冰,心脏和骨子里都一片冰凉,再也流不出一滴汗水。
总之呢,我是在三十岁那年生下你的。我天生左边乳头的形状就不太光滑,所以你两个哥哥都只吸我右边比较容易出奶的乳头,我左边的乳头就算肿胀他们也都不吸,最后变得和右边的乳头完全相反,又丑又硬。我就那样带着两颗不对称的乳头生活了好几年。但是你和哥哥不一样,给你左边的乳头你就吸左边,就算长得奇形怪状你也还是温柔地吸吮着,所以最后我的两边乳头都被吸得凸起而光滑。
总之呢,喂你喝母乳的时候你特别爱笑,还拉了一坨香喷喷的黄金大便在尿布上。你就像只小野兽在地上爬行,还把随手抓到的东西往嘴里放。你发烧时整个脸色发青,因为受惊而在我胸前吐了一大口臭酸的奶。总之呢,你戒奶嘴时把大拇指指甲吸到像纸一样薄。你第一次学着放手走路时,迈开步伐走向对着你拍手,鼓励你过来的我。你开怀笑着,总共自己走了七步才终于趴倒在我怀里。
你八岁时说:“我讨厌夏天,但我爱夏夜。”明明不是什么至理名言,我却对你说的这句话情有独锺,心里还默默想着,你会不会长大以后成为一名诗人。夏天夜晚,你爸还有你们三兄弟一起坐在院子里的平床上啃西瓜时,你会用舌头舔着嘴角上甜滋滋又黏答答的西瓜汁。
我把你国中学生证上的照片剪下来,放在我的皮夹里随身携带。虽然不论白天还是晚上,整个家都空荡荡的,但是我会特别选在不可能有人来访的凌晨,摊开那张用白色习字纸层层折叠包裹的照片,也就是你的大头照。我知道不可能有人听见,但我还是小小声地叫着:“……东浩啊。”
秋雨过后天空放晴时,我会把皮夹放在我的外套暗袋里,撑着膝盖一拐一拐地往河边走下,漫步在那条开满五颜六色波斯菊的路上。那条路上有蚯蚓蜷曲着身体死在地上,招来了好多苍蝇。
还记得吗?你六、七岁时,片刻都不肯乖乖待着。两个哥哥都去上学了,只剩下你一个人,无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我们两人每天都沿着河川旁的街道走去店里找你爸。还记得吗?你讨厌树荫遮挡住阳光。你这小家伙力气大、脾气也倔。你奋力拉着我的手,把我拖到了有阳光的地方。你那又细又少的头发里,冒出一滴又一滴闪亮亮的汗珠。你气喘吁吁地说着:“妈妈,你往那边走,往有阳光的地方。”我假装拗不过你,任由你拖着我的手走。“妈妈,那边有阳光的地方还开了好多花欸,为什么要走暗暗的地方,往那边走,往那花开的地方。”(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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