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朕朋:《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与俄对外政策未来走向

文摘 2024-05-15 10:00 黑龙江

《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与俄对外政策未来走向

梁朕朋

【内容提要】

2023年3月俄罗斯发布了普京自2012年入主克里姆林宫10多年来第三版《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三个版本的《构想》都强调发展与近邻关系，强调国家领土安全与主权安全。前两版《构想》将欧盟、美国视为优先发展的伙伴，2023年版《构想》将欧盟、美国视为侵害俄罗斯国家利益的主要国际力量，但俄罗斯仍然对美欧保持开放务实的合作态度。最新版《构想》中最重要的变化是俄罗斯希望借助亚太地区的多边行为体抗衡美西方，加速整合亚太主要力量，以确保欧亚地区的稳定。以往俄罗斯对外政策布局呈现的是稳中有进、通中有度的特点，以维护国家利益为基础，进攻和防御兼顾，在主要力量之间寻求平衡，实现国家利益最大化。预测未来，由乌克兰危机引发的美西方对俄罗斯持续加码的全方位、多领域制裁使俄罗斯目前无法就应对美西方的政策举措做出更多自我调节，只能暂时通过拉开距离的方式，等待找到修复关系的办法，同时保证国家利益不受侵害。

【关键词】

俄罗斯外交战略；对外政策；国家利益；多极化世界秩序；周边安全

【作者简介】

梁朕朋，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博士后。

从历史维度对比分析普京不同任期的《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比较俄罗斯对外政策的连续性、继承性与新变化，可以总结以往俄罗斯对外政策的特点，从中发现其未来外交政策走向。

一、《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的主要观点

（一）国际秩序

俄近年发布的对外政策构想体现出其对国际秩序内涵的一个逐渐明晰的认知过程，从呼吁建立新的世界秩序而不被美欧国家认可，到克里米亚危机遭遇层层升级的美西方制裁，再到对乌克兰采取特别军事行动而陷入长期消耗国力的冲突，从“新的国际秩序”到“公平可持续的国际秩序”，再到“多极国际秩序”，体现出俄罗斯对世界政治经济秩序认知的深刻变化。俄罗斯对外政策概念中的“公平”“可持续”“多极”国际秩序和集体领导都是以联合国为中心，新版构想增加了围绕亚太地区多边行为体的叙事。2016年版《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以下简称“2016年版《构想》”）提出塑造公平、可持续的世界秩序的概念，指出充分发挥联合国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的主要功能，加强主要国家的集体领导，加强俄罗斯与二十国集团（G20）、金砖国家、上海合作组织（以下简称“上合组织”）、中国-印度-俄罗斯三边机制等多边平台的合作与对话。在2023年版《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以下简称“2023年版《构想》”）中，俄罗斯呼吁建立多极国际秩序，拒绝霸权主义和殖民主义，削弱美国及其伙伴国在世界事务中的主导地位，完善全球与区域层面的安全和发展领域的国际机制，呼吁遵守《联合国宪章》中的规范与原则，提升金砖国家、上合组织、独立国家联合体（以下简称“独联体”）、欧亚经济联盟、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以下简称“集安组织”）、中国-印度-俄罗斯三边机制等多边架构的国际地位，加强与亚太地区的区域与次区域一体化进程，建立包容性的世界文明环境，尊重与保护传统道德价值观。

（二）加强俄罗斯边界管控和捍卫主权

俄罗斯对外政策高度重视在国际法基础上实现“国家主权平等”“国家之间利益均衡”“国际法的统一适用性”“完善联合国安理会制裁机制”“管控俄罗斯国家边界”。其中，“加强俄罗斯领土主权管控”是俄罗斯执行对外政策的基础，三版《构想》均强调加强俄罗斯国家边界管控和捍卫主权，保障俄罗斯与邻国建立互信的安全与经济合作。认为在国际行为体严格遵守《联合国宪章》的国际规范和原则的前提下，只有维护国际法的统一适用性，才能实现国家间的相对利益均衡，总体上维持国际社会的稳定。2013年版《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以下简称“2013年版《构想》”）强调国际行为体对国际法的履约义务，确保国际社会稳定、国家之间利益均衡：呼吁各国遵守《联合国宪章》中的原则和规范，加强国际法的统一适用性，尊重国家主权平等，完善联合国安理会制裁机制。2023年版《构想》和2016年版《构想》呼吁尊重国家主权，各方严格履行国际法律义务，加强联合国制定国际规则的作用：加强《联合国宪章》下国际法原则的普适性；预防并杜绝任何国家违反《联合国宪章》的行为；在联合国安理会框架下完善国际制裁机制；加强俄罗斯国家边界管理，加强睦邻关系。

（三）国际与地区的总体安全与国家主权安全

俄罗斯在对外政策中将确保国际与地区的总体安全视为国家主权的条件，将“履行军控条约”“防止军备竞赛”“和平利用原子能”“建立无核区”“打击国际恐怖主义”视为维护国际与地区总体安全的主要战略内容。在2013年版《构想》中，俄罗斯主张加强与有核国家的战略合作，以确保地区稳定，呼吁加强对军控领域国际条约的履约能力，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加强外太空军事设施放置管控，加强与美国就削减和限制进攻性武器议题进行互动，与欧洲国家合作加强地区战略稳定。在2016年版《构想》中，俄罗斯强调加强国际和地区安全与稳定的重要性，严格遵守国际军控条约，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建立不可分割的安全体系，防止外太空军备竞赛，限制核潜能，建立无核区，和平利用原子能，打击“三股势力”。2023年版《构想》强调共同建立稳定的国际安全架构，通过外交、谈判、斡旋等和平方式，在相互尊重、妥协和平衡正当利益的基础上解决国际争端与冲突；建立广泛合作，以消除某一国际行为体在军事领域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可能；降低发动大规模战争、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可能性，确保全球战略稳定，采取战略威慑手段，加强建设军控、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运载及扩散的国际条约体系；防止军备竞赛；提高国际关系的可预测性；履行对无核区域条约缔约国的安全保障；加强常规军控；保证全球核物理技术安全，防止核恐怖主义行为，和平利用原子能，加强出口管制机制对确保国际安全的作用；加强地区安全，防止局部战争；确保生物安全；确保国际信息安全，捍卫俄罗斯在全球信息空间中的主权。

（四）确保国家经济安全

俄罗斯在对外政策布局中将确保国家经济安全视为国家发展的基础条件，将“构建包容的国际经贸金融体系”视为实现俄罗斯国家经济结构转型的前提条件，将“融入全球多边经济架构、争取规则制定的话语权与主导权”、建设“公平民主的全球经贸体系”、推动“区域经贸一体化”列为核心议题，将“加强人才引进与科技交流”“确保粮食、能源供给安全”视为国家经济安全的基本要素。在2013年版《构想》中，俄罗斯强调：积极参与全球多边经济架构，争取制定规则的话语权和主导权；促进俄罗斯经济多元化和现代化，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建立科学型、集约型和创新型的经济结构；加强与世界主要能源生产国的战略磋商，以确保能源供应和运输的稳定；提高俄罗斯的过境运输能力，参与新兴的跨境基础设施建设项目。2016年版《构想》强调推动公平民主的经贸、货币和金融体系：保障能源、粮食安全，加强贸易与运输合作，开展技术交流，和平利用核能；促进区域经济一体化，扩大出口，保护国家利益，有效应对其他行为体的制裁，扩大招商引资，引进先进技术与人才，建设现代化、多元化经济结构，释放过境运输潜能。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为规避美西方带来的经贸金融风险，俄罗斯主张建立独立于它们的金融基础设施。2023年版《构想》强调构建多极化政治格局下的经贸货币金融体系；降低对不友好国家的经济依赖，绕开不友好国家发展非政治化的安全国际支付系统，提升本币结算比例；发展多元化经济伙伴网络，保持开放友好的务实合作态度；反制国际行为体对俄罗斯经济实施的制裁。

（五）俄罗斯的区域布局

与独联体成员国合作是俄罗斯对外政策的优先发展方向。三个版本的《构想》都提出了优先发展与独联体成员国的双边与多边关系，推进独联体地区一体化。2023年版《构想》强调将周边建设成为和平、可持续发展的繁荣地区：确保周边安全，改善国家关系，防止和反对“颜色革命”，解决武装冲突，防止他国干涉周边国家内政；在周边地区建立不可分割的安全体系，充分发挥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功能；抵制不友好国家的军事部署或其他对俄罗斯产生安全威胁的举措；加强俄罗斯主导的区域一体化进程；在欧亚大陆打造长期的政治经济一体化空间；阻止不友好行为体分裂俄罗斯周边地区全方位合作的企图；全面支持“阿布哈兹”“南奥塞梯”；加强里海地区的合作。

（六）调整与美西方国家的关系

欧盟和美国曾被俄罗斯视为在安全、经贸、科技等领域的重要潜在伙伴，2013年版《构想》和2016年版《构想》均把发展与欧盟和美国的关系列为第二个优先发展方向：2013年版《构想》强调与欧盟、美国优先发展伙伴关系，共同打造欧洲-大西洋地区统一的安全与经济空间，充分发挥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的功能，与欧洲国家建立互利的双边关系，呼吁与北约建立可预测的安全架构，以维护俄罗斯的自身安全；与美国建立全球安全对话机制，在军控领域进行建设性合作，开展经贸领域的平等合作，积极抵制美国对俄罗斯发起的域外制裁。2016年版《构想》指出，北约与欧盟的地缘政治扩展是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主要系统性矛盾，俄罗斯在欧洲-大西洋地区奉行安全不可分割、平等和相互信任的外交政策，已形成和平、安全与稳定的共同空间，将欧安组织视为建立欧洲不可分割的安全体系的重要机制，将欧盟视为重要的经贸、能源、外交伙伴；俄罗斯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与美国发展投资、科研、技术、军控等方面的合作，与加拿大开展双边合作。2023年版《构想》将欧盟与美国设置在国家对外政策构想布局的最后位置，提出拉开距离，保持接触。2023年版《构想》指出，大多数欧洲国家对俄罗斯主权、安全、经济发展、国内政治稳定、传统精神与道德价值观等方面采取不友好政策，俄罗斯致力于消除欧洲方面的威胁：拒绝欧洲反俄阵线；努力寻找与欧洲共处的新模式，使欧洲国家采取对俄罗斯友好政策；策动欧洲国家在多极化世界中确立独立于美国的世界地位，与俄罗斯形成和平共处的平等互利关系。俄罗斯认为，美国是国际社会组织反俄阵营、策划反俄阵线、执行反俄政策的主要国家，呼吁美国放弃对俄罗斯的强制性反动政策，恢复平衡、互利、平等的互动关系，呼吁盎格鲁-撒克逊国家放弃对俄的反动策略。

（七）发展同亚太地区关系

在前两个版本的构想中，亚太地区在俄罗斯对外政策布局中的作用在于拉动俄罗斯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经济复苏。2013年版《构想》指出，提高俄罗斯在亚太地区一体化进程中的参与度，以复苏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的经济发展能力，加强在上合组织、东亚峰会、亚太经济合作论坛等多边平台下的磋商与对话，将发展与中国、印度的关系视为重要方向。加强与蒙古国的传统友好关系，深化与越南的战略伙伴关系，扩大与东盟国家的合作，保持与南太平洋国家——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接触与联系。2016年版《构想》强调，提高俄罗斯在亚太地区的地位是俄罗斯重要的战略方向，通过上合组织、东盟、欧亚经济联盟增强欧亚一体化动能，深化与中国、印度、朝鲜、越南等国的伙伴关系。2023年版《构想》把亚太主要力量——中国和印度并入巩固欧亚安全与稳定的板块，强调加强建设与中国、印度的伙伴关系，统合各国主导的多边机制构建大欧亚伙伴关系，推进欧亚地区安全进程和经贸、交通基础设施的一体化进程。

二、俄罗斯对外政策特点：稳中有进与通中有度

俄罗斯过去十年的对外政策主要围绕“稳”“进”“通”“度”布局。这里的“稳”指国际格局给俄罗斯提供的稳定战略环境。“进”指在不同稳定程度的国际环境中，俄罗斯对外政策的进取方向和进取程度。“通”指俄罗斯在不同进取维度和不同进取程度中的融合度。“度”指在融通进程中的守城与侧重以及守城与限度。俄罗斯有着充实的维护国家利益的政策工具箱：从“国际法治”到“国际道义”，再到强调“国家平等”与“国家之间利益均衡”，从与欧洲、美国构建欧洲-大西洋总体共同的安全空间到确保周边安全、实现可控安全，以维护国家领土安全、主权安全、近邻安全；从积极参与全球经贸多边机制到构建多极世界经贸格局，以拉拢更多伙伴抵制西方。

（一）稳中有进

在国际格局总体稳定、后苏联空间总体安全的情况下，俄罗斯的“进”主要体现在坚持长期奉行的军控、防止核扩散、打击“三股势力”的国际安全政策不变的基础上，进一步将维护安全的手段明确化，将安全的内容具体化，进一步稳固可控的安全环境。三个版本《构想》都指出，加强对军控领域国际条约的履行能力，防止军备竞赛与核扩散，打击“三股势力”以加强国际与地区安全风险管控、维持总体稳定的安全环境。一方面，强调联合国的中心地位，是协调国际社会成员国之间关系的主要多边平台，强调对《联合国宪章》中规范和原则的履行是构建稳定国际秩序的重要前提条件，应增强国际法对国家行为体的约束力。从与欧洲、美国构建欧洲-大西洋总体共同的安全空间到确保周边安全、实现可控安全。另一方面，维护国家领土安全、主权安全、近邻安全。强调通过外交、谈判、斡旋等和平的协调方式寻求战略利益平衡点，加强出口管制、维护生物安全与国际信息安全，以实现可控的国际与地区安全环境，把加强独联体区域一体化进程视为国家对外政策的优先发展方向。

在能够保障边界和近邻地区总体安全、作战中握有较大取胜的可能性的前提下，俄罗斯在维持后苏联空间总体稳定的过程中主要采取进攻型战略。在2008年俄格冲突、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和2022年升级的俄乌冲突中，俄罗斯集中优势兵力，以闪电战形式解决地区安全危机。但是从2022年2月24日开始的对乌克兰军事行动没能取得预期战果。

（二）通中有度

在国际格局总体稳定、周边地区总体安全的情况下，俄罗斯积极倡议建立大欧洲，与欧洲建设经济黏性关联，与美国保持开放对话，呼吁与美国建立全球对话机制，开展经贸合作，与此同时试图对美欧设置“分而治之”的战略布局。在国际格局总体不稳的情况下，俄罗斯从促发展转变为保安全，积极对抗美国，策动欧洲，融入亚太，构建“西进东御”总体战略布局。

第一，2022年之前，俄罗斯与美西方的关系处于一种“合竞状态”（在合作中存在竞争）。在这种状态下，俄罗斯对外政策把与欧盟、美国共建欧洲-大西洋共同安全、经济空间放在优先位置，甚至强调加强欧亚一体化进程向西融通的建设。与此同时，俄罗斯试图利用分化欧洲和美国关系，实现分而治之的战略。

第二，2022年2月是俄罗斯与美西方的关系从“合竞”走向“竞合”（在竞争中寻求合作）的转折点。俄罗斯明显感知到来自美西方的不可控、不可调节的进攻性压力，为求安全，需要先拉开距离，保持接触，以求转圜。在这种状态下，俄罗斯对外政策把与中国、印度共同推进欧亚大陆一体化进程放在优先位置。在这一议程中俄罗斯寻求两个平衡，一个是印度与中国之间的平衡，另一个是欧亚大陆与欧盟之间的平衡。

第三，从“促发展”到“保安全”。俄罗斯对外政策的形成以保障国家安全、促进国家发展的目标为基础。在能够保障国家边界和近邻地区总体安全时，俄罗斯对外政策的优先发展方向是重点发展伙伴关系。从2013年到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前，俄罗斯所面临的地区与国际局势基本处于可以自我调节的范畴内，即使遭遇美西方制裁，也仍与它们保持合竞的关系，所以将“促发展”设置为优先议程。2022年2月，俄罗斯发动对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陷入邻近地区边界的安全危机，并为这场危机持续消耗国家实力。在这个过程中，与美西方关系持续恶化，西方世界以“阵营化”形式打压俄罗斯，俄罗斯明显感知到来自美西方的不可控、不可调节的进攻性压力，感觉到地区安全与国际局势的不可预测性和不可控性，感到自己边界和邻近地区面临严重威胁，此时俄罗斯将保卫邻近地区安全与国家安全置于首要位置，集中力量维护北极地区与欧亚大陆边界缓冲地带的稳定与安全。为避免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俄罗斯采取了“西线进攻”“东线联合”战略，积极布局东方，以“平衡”方式规划总体防御布局，把与中国、印度共同推进欧亚大陆一体化进程放置在优先位置，以维护国家安全总体稳定。

三、俄罗斯近年对外政策的驱动因素

（一）俄罗斯对西方政策整体上遭遇失败

俄罗斯受到西方世界的持续打压，俄罗斯对美国的战略诉求已经趋于无效。从2012年普京开始执政的第三个周期，在西方对俄罗斯地缘政治空间的挤压下，俄罗斯调整了对外政策走向。北约持续东扩引发2014年和2022年两次乌克兰危机，美西方国家对俄罗斯持续实施经济制裁，尤其是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美国对俄罗斯实施外交围堵策略。2017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从现实主义权力关系出发，指出大国竞争是不变的时代主题，并将俄罗斯和中国定性为战略竞争对手，认为这两个国家挑战了美国国家实力、影响力和国家利益。2022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延续了2017年版《报告》大国战略竞争的总体思路，将俄罗斯视为美国最直接且最具破坏性的威胁，将中国视为美国最大的地缘政治挑战者。就俄乌冲突事件，美国称，将对俄罗斯进攻乌克兰采取有原则的坚决回应，与北约盟友联合对抗俄罗斯对民主价值观的挑战。俄罗斯与欧盟在政治、经济和军事领域存在互相依赖性。欧盟国家在地缘上与俄罗斯接壤，在战略安全体系议程中无法避免与俄罗斯的互动。这不仅表现在传统军事防御体系磋商上，也表现在共同应对非传统安全威胁方面的合作上，更体现在俄美欧三方势力的战略布局上。俄欧能源贸易曾经相互依赖程度较高，乌克兰危机升级后，双方经济合作明显减少。2013年以来，美国通过其在西欧同盟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对欧盟与俄关系施加消极影响。美国对俄遏制战略在拜登任期内不会改变，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欧盟对俄的政策导向也不会发生改变。与此同时，围绕俄罗斯民主、后苏联空间势力范围与俄罗斯重新崛起等核心议题，欧盟也很难对俄罗斯做出妥协与让步。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美西方对俄罗斯发起层层制裁，到2023年12月，美西方对俄制裁措施已超2万项，其中1.9万项是自2022年2月起实施的。

（二）中、印等亚太力量致力于打造多极化世界，与俄罗斯的战略目标相契合

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观从20世纪90年代兴起，为发展中国家带来了复兴机会，30多年后，新兴国家在政治、经济、安全等方面的积累使世界军事力量、经济力量和政治力量呈现出东升西落的趋势。在国际体系的现实图景中，中国已成为全球有影响力的大国，印度正在成为经济高速发展的新兴力量。亚洲国家和地区成为俄罗斯推进国家现代化的重要资源，用以应对因与西方无法调和的矛盾而造成的国家现代化进程的断裂风险和危机。

（三）俄罗斯与亚洲主要力量的战略互动良好

2014年与2022年两次乌克兰危机是促使俄罗斯加强与亚洲新兴经济体联系的主要节点。中国、印度、日本与东盟国家等是俄罗斯构建亚洲伙伴关系的重要对象。

在政治领域，俄罗斯加紧构建亚洲伙伴关系网络。俄罗斯追求依托中印战略资源优先稳固国内秩序、维护自身在后苏联空间的传统影响力和周边安全。在双边层面上，俄罗斯与中国从2014年的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升级到2019年的中俄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在多边层面上，俄罗斯与中国主导的上合组织将印度和巴基斯坦吸纳为正式成员国，并于2022年决定吸纳伊朗为正式成员国。上合组织综合实力和影响力不断提升，有利于多极国际格局的塑造。与此同时，俄罗斯追求在“大欧亚伙伴关系”架构下利用与上合组织、欧亚经济联盟、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与东盟等多边行为体建立紧密关系，实现贯通欧洲和亚洲的宏伟战略。此外，中俄在金砖国家、中印俄三边机制、亚太经合组织、亚信会议、G20、联合国等多边平台保持密切沟通与协作，共同推动多极秩序的塑造。俄罗斯在亚洲方向与周边地区建立伙伴关系能够从整体上缓解由美西方国家在后苏联空间扩张所带来的压力，提高周边安全系数，为维护有序的国内社会环境提供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支持。

在经济领域，面对西方经济制裁，中国和印度在俄罗斯贸易出口中的压舱石作用明显。2021—2023年，中俄贸易额显著增长。2023年，中俄双边货物贸易额已达到2401亿美元，比2022年增长26.3%。俄罗斯已经成为印度的主要贸易伙伴，在对印度碳氢化合物原材料的供应方面保持领先地位。2022年俄印双边贸易额为390亿美元，2023年前10个月俄印双边贸易额近550亿美元。此外，俄罗斯在每年9月举办东方经济论坛，希望将其打造成吸纳亚洲主要行为体经济资源、促进远东地区经济加速发展的重要平台。

四、俄罗斯对外政策的未来走势

冷战结束以来，俄罗斯一直追求与美国平等的大国地位，而美国则认定俄为冷战失败者，已经失去与美国平等的国际地位。俄罗斯的比较优势有军事力量，尤其是核武器和运载工具，以及联合国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身份，还有广阔的领土面积。俄罗斯追求的大国地位很大程度上依赖的是其军事实力和地缘政治影响力。但俄罗斯经济结构单一，人口问题、腐败问题等也不利于社会稳定和经济增长。21世纪以来，俄罗斯一直试图通过强硬的外交政策和军事干预来重新增强国际影响力。从前，俄试图按照相关国家地缘特点及其与俄罗斯的地缘关系打造倚陆向海、倚亚向欧、倚东向西的地缘战略格局；俄乌冲突爆发后，俄将相关国家分为“建设性国家”“中立国家”“不友好国家”三类，提出“俄罗斯对其他国家和国家间组织的态度取决于其对俄政策是建设性的、中立的还是不友好的”。

（一）发展与独联体成员国的关系

在普京任期内以及后普京时代，后苏联空间仍将被视为俄罗斯地缘政治安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实现俄罗斯大国复兴战略最重要的空间依托。在军事方面，俄罗斯将继续以集体安全条约为架构维护成员国安全和地区稳定，坚持在亚美尼亚、阿布哈兹与南奥塞梯以及中亚地区部署军事力量。在经济方面，俄罗斯将以欧亚经济联盟为架构建立贸易与金融网络，增强对后苏联空间国家的吸引力。俄罗斯将继续加强和巩固在邻近地区的地缘政治稳定与安全，在共同的传统历史文化基础上，确保独联体地区传统安全与非传统安全，以强化俄罗斯周边地区的总体安全。21世纪前20年，美西方试图进入被俄罗斯视为势力范围的后苏联空间，引发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冲突。俄乌冲突也源于此。由此产生的危机仍将成为今后影响国际安全体系稳定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俄罗斯反制美西方最直接的措施是加强后苏联空间一体化，组织起地区国家多边机制作为自己多极世界主张的支撑。以大欧亚伙伴关系为架构，加强后苏联空间的边界感以及俄罗斯在欧亚空间的主导权，加强上合组织、欧亚经济联盟、俄白联盟、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等多边组织的区域内功能建设。

（二）与美西方保持务实对话关系

今后俄罗斯对美西方的政策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欧美对俄罗斯的战略态度。我们从目前美西方的全球和地区战略布局可以看出，其对俄打压战略不会有太大调整。欧盟与美国对俄罗斯奉行的长期打压政策不会改变，但会给俄罗斯留有生存空间。俄罗斯对欧盟和美国政策的中期路线是控制好“竞合”状态，降低国际局势失控的风险，同时在“竞合”状态下寻找关系转圜的机会，努力将关系扭转到“合竞”状态。2023年12月，在俄国防部委员会扩大会议上，普京表示，俄罗斯不打算和北约与欧洲开战，但美西方在北约东扩的问题上欺骗了俄罗斯。对于不友好的国家，俄罗斯奉行旨在让不友好国家放弃对俄敌对政策的方针，为此，俄罗斯将采取措施打破美国与欧盟建立在规则之上的世界秩序的概念，主张在联合国、欧安组织等多边组织框架内，基于主权平等和不可分割的安全原则，推进和平发展，打破国际社会对俄罗斯的孤立外交，与此同时，在平等互利基础上与西方开展务实合作。

1.俄罗斯对欧盟外交政策

如前所述，俄罗斯与欧盟在政治、经济和军事领域存在互相依赖的关系，欧盟与俄罗斯就俄罗斯民主问题、后苏联空间势力范围问题及俄罗斯重新崛起问题等核心议题很难做出妥协与让步，短期内欧盟对俄政策导向不会改变。与此同时，俄罗斯也做好了与西方关系陷入僵局的准备，但不会放弃通过外交协商加强互动乃至于恢复双方关系。

2.俄罗斯对美国外交政策

2014年至今，俄美关系持续恶化。俄罗斯的外交战略体现其三重诉求：国家安全、内部稳定与经济繁荣。俄罗斯安全建立在维持其后苏联空间势力范围的基础上。北约持续东扩导致俄罗斯的不安全感知不断增强。因此，终止北约扩张是俄罗斯外交战略的优先事项。而美国遏制俄罗斯复兴的战略没有改变，美国对俄罗斯的遏制战略总体上得到民主党与共和党两党的大力支持。

关于俄罗斯对美国的政策导向。在可预见的未来，普京任期内或后普京时代，俄罗斯都不会接受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以后苏联空间为缓冲地带对俄罗斯进行战略空间的地缘政治挤压。俄罗斯不会接受西方自由主义价值观和规范对俄罗斯传统民族文化的侵蚀。俄罗斯将坚定自主选择发展道路，维护国家主权安全、生存安全与发展安全。未来，俄罗斯会在反制美国制裁措施的基础上，就国际战略安全体系构建与美国保持对话。

（三）全力加强与亚太地区合作

相比于欧洲-大西洋地区，亚太地区汇聚新兴经济体，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发展地区，能为俄罗斯提供相对平等、开放、包容与合作的地缘政治空间，同时也是美国及其盟友进行重要战略布局的地区，因此该地区兼具发展动力和大国博弈的风险。俄罗斯将通过与亚太地区行为体的政策协调、经济合作与安全构建共同推动“去单极化”国际体系的政治进程。G20中有8个亚太地区成员，是区域经济发展议程中着力改革国际金融体系以推进本土化发展的重要国际合作平台。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是亚太地区推进经贸合作的协商平台，是俄罗斯积极融入亚太地区发展议程的重要论坛。俄罗斯有意加强与中国和印度的合作，共同打造大欧亚纵深空间。俄乌冲突使俄罗斯遭遇生存危机、安全危机与发展危机，是美西方集团对俄罗斯军事实力、经济存量与政权稳定等资源的直接消耗。所以，中国与印度对欧亚空间的资源投入是俄罗斯解决由俄乌冲突引发的欧亚地区分化与地区国家排俄情绪问题的必要基础。2023年9月4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第八届东方经济论坛致辞时指出，俄罗斯愿意基于平等尊重原则参与亚太地区关系的建设。俄外长拉夫罗夫指出，在北约渗透背景下，亚太地区存在军事化风险，他在东亚峰会上向合作伙伴传达了俄罗斯支持加强地区平等和不可分割的安全架构与确保地区高速发展的一贯立场。在第十届香山合作论坛上俄国防部长绍伊古表示，俄罗斯有意与亚太地区国家和地区进行军事技术合作，包括装备供应和联合演习等。

1.俄罗斯与中国关系。自2013年起，俄罗斯遭遇西方国家的持续制裁，尤其自2022年2月24日乌克兰危机升级后，中国对俄罗斯的重要性不断增强。俄罗斯与中国双边关系不仅关乎西方国家在国际社会围堵俄罗斯的大背景下俄国家生存和发展问题，也关乎国际关系结构的基本走向问题。中俄两国在国际事务中相互支持，保持战略伙伴关系，并在能源、基础设施、跨境投资、航空等领域通过战略协作与大型项目对接促进合作迅速增长。上合组织是欧亚地区支持国际关系体系民主化发展的重要平台，也是促进欧亚地区安全与稳定、社会经济有序发展的重要组织。中国作为上合组织主导国之一，在上合框架下对俄罗斯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俄罗斯认为，中俄关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在世界舞台上发挥了稳定剂的作用。俄罗斯副总理切尔内申科在与中国国务院副总理何立峰在北京共同主持的中俄总理定期会晤委员会第二十七次会议上指出，加强与中国全面、平等、互信的伙伴关系和友好的战略互动是俄罗斯对外政策的优先方向，两国关系正在积极发展。

2.俄罗斯与印度关系。未来俄罗斯将致力于加强与印度发展特权战略伙伴关系。从俄印双边经贸合作领域来看，两国贸易虽有大幅度增长，但没有形成明显的相互依赖关系，因此两国合作关系应该被定位在政治协作领域。这不仅因为印度在印太地区有着重要地缘政治作用，而且因为印度在美国的印太战略中亦为重要着力点，在俄中关系中扮演制衡角色。俄罗斯对印度的经济政策将会主要着眼于政治协同框架下的能源出口和军事武器出口领域，两国面对周边地区和全球政治格局变动做出弹性互动，这将成为两国关系的主旋律。

3.俄罗斯与东盟国家和地区关系。俄罗斯希望东盟国家为俄提高国际地位与发展国民经济提供动力，但事实上俄与后者在经济联系上尚缺乏紧密性，短期内其无法为俄罗斯大国复兴战略提供根本性动力，与此同时，俄还受到美国及其盟友在该地区的政策制约。因此俄罗斯将努力打破与东盟国家关系的局限性，与东盟国家和地区建设互利共赢的伙伴关系。

五、结语

综上，俄罗斯对外政策不仅受国际社会政治极化趋势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国际社会中主要力量对俄罗斯战略态度的影响。导致过去十年俄罗斯对外政策布局变化的主要变量包括对俄罗斯国家发展有重要影响的行为体对俄罗斯的战略态度、俄罗斯所采取的战略类型（进攻型战略、预防型战略或进攻型兼预防型战略）以及俄罗斯的战略资源。当然可能存在一些本文没有观察到的重要变量，仍有待学界进一步的深度挖掘。

从过去十年三版《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中可以看出，俄维护国家领土安全、确保近邻安全与争取国际社会主导权的基本利益诉求没有改变，同时积极利用亚太地区多边架构与美西方主导的多边架构进行话语与力量的抗衡，稳定国际社会中的地位，扩大生存空间和发展空间，为国家发展寻求转圜的机会。在俄罗斯对外政策的客体中，独联体成员国作为俄罗斯国土边界的西部缓冲地带始终占据俄罗斯对外政策的最优先位置，不可撼动。欧盟和美国构成了俄罗斯积极融入国际社会的一个圈层，也是俄罗斯一直寻求话语权和主导权的重要场域，由乌克兰危机引发的美西方对俄罗斯持续加码的全方位与多领域制裁使俄罗斯目前无法就应对美西方的政策举措进行更多自我调节，只能暂时通过拉开距离的方式，等待找到修复关系的办法，同时保证国家利益不受侵害。俄罗斯遭遇威胁到领土安全和国家发展安全的美西方进攻性举措后，以亚太地区多边架构为单元，增加了“极”的数量，以寻求总体平衡和局部平衡的双轨机制。中国与印度在俄罗斯对外政策中发挥调节作用，被俄视为平衡美西方力量的重要手段，可以发挥维持欧亚大陆和平发展的稳定作用。

（责任编辑靳会新）

来源：《俄罗斯学刊》2024年第2期

原文链接：

https://elsxk.hlju.edu.cn/info/1181/2914.htm

https://kns.cnki.net/kcms2/article/abstract?v=BQVG6Ge829Ym3HtYzS-8Z2sHLkGEVffY_dmLGiPMnCwCWKIh-EHya0YPeKaXlyrt_qDzpq1J8674z6-ktk-4GJpl8h8OY8AtGHqWjupAOXKgYcnDG9VNqREcYDfVdcRa1-O75KviVH4=&uniplatform=NZKPT&language=CHS

俄罗斯学刊HD

《俄罗斯学刊》办刊宗旨：反映俄罗斯政治、经济、外交、历史、文化、法律等领域以及中俄关系全局性和区域性合作问题的研究成果。立足学术研究，主张创新理论思维，倡导在理性的氛围中开展批评与对话，为广大专家学者研究探索俄罗斯问题构建一个良好的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