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国:俄罗斯“转向东方”政策演变及前景展望

文摘   2024-08-26 08:27   黑龙江  


俄罗斯“转向东方”政策演变及前景展望

李自国



【内容提要】

俄罗斯“转向东方”已演变为“向非西方转”。“转向东方”不仅是外交优先方向和经贸伙伴转向友好国家,还有国内发展向东偏移和经济发展及文明认同“去西方化”。“转向东方”的主要动力是融入西方彻底失败的失落,与西方关系的持续恶化,对“东升西降”世界发展大势的判断。俄罗斯国内思想变化对“转向东方”起到加持作用。2012年普京总统提出经济转向新亚洲概念,2014年开始有节奏战略性谋划与亚太地区的关系。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俄与西方斗而不破的传统关系被彻底打破,军事激烈对抗,经济加速脱钩,成为“转向东方”的加速器。“转向东方”由最初平衡与西方关系的工具变成突破西方外交和经济封锁的战略。“转向东方”在外交和经贸领域取得明显成效,亚洲迅速成为俄主要贸易伙伴。但“转向东方”无法一蹴而就,“俄罗斯国家文明”身份定位更需要时间积淀和自上而下传导。

关键词

俄罗斯外交;“转向东方”;“向非西方转”

作者简介

李自国,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亚所所长、研究员。


“转向东方”是俄罗斯在国家利益、内外环境变化等判断的基础上做出的趋利避害选择,是俄罗斯外交“巩固后方、拓展东方、团结南方、平衡西方”总思路的组成部分。2014年乌克兰危机前,俄模糊地提出“转向东方”概念。危机后,“转向东方”由设想变成现实,内容日渐丰富。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俄与西方关系急剧恶化,“转向东方”加速并演变成“向友好国家转”。“转向东方”不仅仅是外交、经贸、交通物流的转向,还包括精神和金融领域的“去西方化”。“转向东方”已由最初平衡西方的战术演变为突破西方围堵的战略,中期内不会改变。但转向不会一蹴而就,将在内外因素的影响下调整和反复。

一、俄罗斯“转向东方”思想酝酿与政策落地

“转向东方”概念从提出到现在大体经历了三个时期。2014年乌克兰危机前是酝酿期,俄与西方关系虽趋于紧张,但与欧洲经贸关系非常紧密,俄美保持斗而不破的局面。快速发展的亚太地区开始受到俄罗斯关注,普京提出经济转向“新亚洲”的想法。20142022年,随着乌克兰危机发展演变,俄罗斯预判到与西方关系出现重大变化,开始有计划、有节奏地实施“转向东方”,标志性事件是启动东方经济论坛,提出大欧亚伙伴关系倡议,精心筹办俄罗斯-东盟峰会,提升与中国、日本等国的政治经济合作水平。同时,在国内发展方面提出超前发展区等促进东部地区开发的计划。2022年以来,乌克兰危机升级和延宕,西方对俄实施前所未有的制裁,俄被迫加速全方位转向友好国家,在对外贸易中加快“去美元化”步伐,在精神层面强调回归俄罗斯历史传统价值观,提出俄罗斯是独立的国家文明思想。

(一)“转向东方”概念的酝酿与提出

在普京执政之初,俄罗斯仍以发展与欧洲合作为主要方向,与美国则争取平等的大国地位。普京总统在接受美国记者卡尔森采访时坦言,叶利钦时期俄罗斯非常期待被接纳到西方“文明国家”行列,发出加入西方的信号,他本人也曾向克林顿总统询问能否加入北约。但随着北约持续东扩,俄节节抵抗又节节退让,2007年,普京总统在慕尼黑发表了著名的讲话,强调单极霸权不可接受。这次讲话是俄罗斯精英对过去政策的一次大反思,俄罗斯最终认识到,融入西方是一场不可能实现的“单相思”,俄罗斯重回冷静,开始认真思考与东方国家的合作。

“转向东方”概念是在2012年提出的,最初的内涵只是发展与亚太地区的经贸合作。在2012年总统大选前,普京连续发表了7篇竞选文章,从内政、外交、军事、经济、民主、社会和民族政策等阐述其治国理念和方针政策。其中,2012227日在《莫斯科新闻》报上发表的《俄罗斯与变化中的世界》一文集中阐释了俄外交政策,重点谈到与中国的关系,认为中国经济增长不是威胁,而是重大机遇,“借中国东风吹动俄罗斯经济之帆”,“应该与中国建立更为积极合作关系,让两国的技术和产能相对接,充分发挥中国的潜力,促进西伯利亚和远东经济的发展”。普京对中俄关系做出了战略性判断——“俄罗斯需要一个繁荣稳定的中国,同样中国也需要一个强大和成功的俄罗斯”。在文章中,普京还提到,举办亚太经合组织峰会(APEC)可以让俄罗斯以更高水平融入“新亚洲”进程。但这一时期,普京仍对构建“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的欧洲统一空间”抱有一丝期待,强调俄罗斯是“大欧洲”和博大欧洲文明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与欧洲的“联盟”有助于俄罗斯“在经济上转向新亚洲”。这可视为“转向东方”思想的雏形,并不十分清晰。概念提出的目的是俄罗斯居中,平衡东西方。

20129月,俄罗斯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举办亚太经合组织第二十次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强化了俄罗斯发展与亚太地区合作的兴趣,普京表示,“这次峰会帮助了俄罗斯远东地区重新向世界和亚太地区开放”。20132月,俄罗斯出台《俄罗斯联邦外交政策构想》,提出“历史上的西方主宰全球经济和政治的能力继续下降。世界力量和发展潜力正在分散化,向东部转移,主要是向亚太地区转移”。这一表述显示,虽然欧洲仍是俄罗斯的优先方向和主要伙伴,但经济高速发展的亚太地区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俄罗斯对世界经济政治有了“东升西降”的初步判断。

(二)乌克兰危机推动“转向东方”政策落地

2013年底,美国导演的乌克兰危机爆发。俄罗斯一改过去对乌克兰的拉拢政策,效仿“科索沃模式”,以公民投票方式“收回”克里米亚和塞瓦斯托波尔。随即,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根据《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签署了制裁俄罗斯的行政令,包括制定制裁清单、冻结资产、禁止入境、禁止美国企业和个人与被制裁实体交易等,欧盟同步宣布对俄制裁措施。20178月,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签署《以制裁反击美国敌人法》,以法案形式扩大对俄制裁范围,涉及能源开采设备和技术、金融等,欧洲也一再延期和扩大对俄制裁。与此同时,俄罗斯不断反击,出台反制措施,2018年通过《应对美国及其他国家不友好行为法》的反制裁法案。双方外交战如火如荼,大规模相互驱逐外交官,关闭领事馆,俄与西方关系一路走低。乌克兰危机是俄罗斯“转向东方”的助推器,将俄罗斯扩大与亚太地区合作的想法变成现实。对内,俄罗斯推出东部地区发展规划;对外,以经济合作为引领,俄罗斯持续扩大与中国、日本等亚太国家的政治和经贸关系,“转向东方”从设想变成一项项具体行动。2016年版《俄罗斯联邦外交政策构想》提出,“巩固与亚太地区的合作,强化与亚太国家的关系视为外交战略方向”。这一时期,“转向东方”是有计划和多支点的。政策特点是以经济为主,内外兼修,有条不紊,平衡西方。

从俄国内看,“转向东方”政策包含两部分内容:一是出台一系列远东地区的发展政策,包括2014年颁布的《俄罗斯联邦社会经济超前发展区法》、2015年通过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自由港法》、2016年推出的《俄罗斯远东地区土地免费配发法案》(又称《远东一公顷土地法》)等;二是举办东方经济论坛,搭建东部开放开发平台。20155月,普京总统签署法案,宣布每年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举行东方经济论坛,以推动远东地区经济发展和促进与亚太地区的合作。东方经济论坛是俄罗斯“转向东方”的重要标志,也是开展与亚太地区合作的重要抓手。另外,普京总统于2016年提出大欧亚伙伴关系,主要面向东方国家,他表示,“参与者包括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以及与我们关系密切的国家,如中国、印度、巴基斯坦、伊朗,当然还包括独联体国家,以及其他感兴趣的国家和组织”。

从对外合作看,中俄政治、经济合作不断迈上新台阶。2013年,两国元首共同签署《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俄罗斯联邦关于合作共赢、深化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确定政治、经济等合作重点方向。2019年,中俄签署《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俄罗斯联邦关于发展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强调中俄关系牢固、稳定,不受外部环境干扰而改变,具有巨大的内生动力和广阔发展前景。2021年,两国签署《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俄罗斯联邦关于〈中俄睦邻友好合作条约〉签署20周年的联合声明》,认为“中俄关系业已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其特质是成熟、富有建设性与可持续性,以促进两国发展繁荣和人民福祉为宗旨,树立了国与国和谐共处与互利合作的典范”。这一时期,两国互利经贸关系快速发展,贸易额从2013年的892亿美元上升至2021年的1468亿美元。

为推动与东南亚国家合作,2016年俄在索契精心筹备了俄罗斯与东盟峰会,通过了《索契宣言——通向互利的战略伙伴关系之路》以及“俄罗斯与东盟国家20162020年发展合作综合行动计划”。普京总统透露,会上俄方还向东盟提出建议,希望“共同研究建立欧亚(经济)联盟与东盟之间的全面自贸区,以及亚太地区与欧亚地区的一体化对接”。

针对非洲地区,2019年俄罗斯在索契举行了首届俄罗斯与非洲国家峰会,讨论俄与非洲国家在经济和安全等领域的合作,非洲40多个国家的领导人与会。此次峰会签署了联合宣言,明确了双方合作的重点方向,并决定峰会每三年举行一次。这次峰会是俄罗斯重返非洲的一个重要信号。

除中国外,俄罗斯将日本、韩国等作为“转向东方”的重要支点。2016年俄举行第二届东方经济论坛,日本时任首相安倍晋三、韩国时任总统朴槿惠应邀出席,二人均表示支持俄罗斯的远东发展战略。俄希望加强与日韩的经贸投资合作,并提出了天然气加工、港口建设等具体项目。俄与日韩的政治关系也非常热络,2016年底普京访日,2017年和2019年日本时任首相安倍晋三两度访俄,两国还举行了“外长+防长”的“2+2”对话会。在2018年的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年会上,普京表示,应实施俄朝韩三方合作计划,将三国铁路联通,“修建俄罗斯经朝鲜通往韩国的能源管道,包括天然气管道”。2019年,日本企业参股北极液化天然气-2项目,俄罗斯与韩国签署液化天然气运输船的建造合同。

这一时期,俄罗斯的外交政策仍秉持均势外交原则,“转向东方”不是“一边倒”地转向亚洲,而是在东西方寻找最佳平衡,以便更好更主动地维持与西方既合作又斗争的关系。“转向东方”是多支点的,其中日本、韩国、中国、印度等都是战略支点。20191218日,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在《俄罗斯报》发表《俄罗斯与欧盟30年关系总结》的署名文章,他在指责欧盟自大高傲的同时,强调“无论是从地理、历史、经济还是文化角度而言,俄罗斯曾经、现在乃至将来,都是欧洲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而且是俄罗斯将欧洲文明带到了太平洋地区。他认为,尽管存在分歧,但双方仍互为重要的经贸伙伴,希望欧盟新领导层能够从“共同的欧洲家园”角度来思考问题。

二、新时期俄罗斯加速“向非西方”转向

20222月,俄罗斯对乌克兰展开特别军事行动,第二轮乌克兰危机爆发。俄将对乌用兵视为不得不为的绝地反击,不能不胜;西方称俄得手后会变本加厉,绝不能让俄胜利。俄与西方斗而不破的传统互动模式彻底被打破,军事上激烈对抗,经济上加速脱钩。“转向东方”不再是平衡西方的战术工具,变成了突破西方经济、科技和外交封锁的战略。此轮“转向东方”有了新的变化——对内从精神到经济“去西方化”,对外全面转向“友好国家”。

(一)制订新的东部地区发展规划,破解西方交通封锁

新时期,“转向东方”国内政策的特征是更加开放,与友好国家的物理连通性大大加强,传统的东部是安全缓冲区的思想有所松动。一是在超前发展区的基础上,提出建设“国际超前发展区”的设想。202312月,俄政府立法委员会批准了两部法律草案,确定在远东地区建立国际超前发展区的条件和运作方式,包括入驻企业10年内免收所得税、土地税和财产税,在园区内承认国外的建筑和工业标准等。俄联邦远东和北极发展部部长切昆科夫表示,从2025年起将率先在滨海边疆区等地进行国际超前发展区试点。二是打破西方的交通物流封锁。俄罗斯政府提出三大重点方向:1.完善国内的东部铁路网,“到2030年东部铁路网运力要达到每年2.1亿吨,到2032年达到2.7亿吨”;2.发展北方海航道,2023年运输货物3600万吨,未来要达到1.5亿吨,为此在国务委员会框架下设立“发展北极地区和北方海航道委员会”;3.发展南向交通,制订“北—南”国际走廊发展规划、亚速海-黑海走廊发展规划;俄罗斯交通部长萨维利耶夫表示,目前“北—南”走廊运输量为700万—1500万吨,未来最高可达1亿吨。上述新政面向的都是东方国家,可进一步夯实“转向东方”的物质基础。

(二)“转向东方”变成“向友好国家转”,成功多方向外交突围

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前,俄罗斯面临的外交压力有限,在其外交政策中,非洲、拉丁美洲的地位不高。危机升级后,俄外交环境严重恶化,中东、非洲的重要性大幅上升,俄罗斯提出了不以地理为界的“友好国家”和“不友好国家”概念。在2023年的新版《俄罗斯联邦外交政策构想》中,俄外交优先方向依次是近邻国家、亚太、伊斯兰世界、非洲、拉丁美洲、欧洲,最后是盎格鲁-撒克逊国家,新排序也是转向友好国家的反映。

第一,中东和伊斯兰世界成为俄新一轮“转向东方”的重要支点。俄罗斯运筹中东外交主要有三大抓手:一是与沙特阿拉伯等在“欧佩克+”框架下开展密切协调,多次促成“欧佩克+”达成减产保价协议,使国际油价维持高位,成功突破欧美针对俄罗斯能源的“限价令”制裁。202312月,普京“闪电式”到访沙特阿拉伯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强化“欧佩克+”框架下的战略协作,就能源政策再度“对表”。普京还邀请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出席在俄举行的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拉近与中东国家的关系。二是与伊朗、土耳其加强政治、经济、外交、军事、能源、交通等领域合作。俄罗斯与伊朗实现元首互访,就中东局势和“全领域合作达成共识”,签署了约400亿美元的能源合作协议。在俄方推动下,欧亚经济联盟与伊朗签署自贸协定。土耳其不仅组织俄乌和谈,还积极参与黑海粮食运输协议的签署和延期工作。同时,土耳其还是俄罗斯天然气“绕道”再入欧的关键中转站。三是将“俄罗斯-伊斯兰世界”喀山国际经济论坛升格为联邦级别,使其成为与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和东方经济论坛并列的三大论坛之一。该论坛成为俄罗斯加强与伊斯兰国家合作的重要平台。普京表示,俄罗斯珍惜与伊斯兰国家的传统友谊,高度评价伊斯兰国家的独立外交政策以及在国际事务中的积极作用。巴以冲突发生后,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与埃及、伊拉克、沙特阿拉伯、叙利亚等中东国家外长及阿拉伯国家联盟秘书长频繁举行会谈,支持在“两国方案”基础上解决巴以问题,得到中东国家的认同。

第二,与朝鲜关系突飞猛进,以越南为支点运筹东南亚外交。2022年以来,朝鲜在所有涉乌克兰危机的联合国大会投票中均支持俄罗斯,成为俄罗斯的铁杆盟友之一。2023年两国高层密集互动,国防部长绍伊古、外长拉夫罗夫相继访朝。20239月朝鲜领导人金正恩访俄并与普京举行会晤。20246月,普京回访朝鲜,两国签署《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条约》,条约第4条规定,“如果缔约一方认定遭到他国或多国武装侵略,并演化为战争形态,那么缔约另一方应根据联合国宪章第51条(单独或集体自卫权)和两国的法律,立即给予力所能及的军事和其他援助”。该条约将两国关系提升至模糊的军事同盟关系。

越南是最早与欧亚经济联盟签署自贸区的国家,是俄罗斯发展与东盟关系的桥梁。20246月,普京到访越南,签署了一系列合作文件。尽管西方试图阻挠普京访越之行,但并未成功。俄罗斯借访问突破了西方在东南亚方向的外交围堵。俄罗斯《独立报》以《越南对普京总统是特殊之地——河内在俄罗斯“转向东方”政策中占据关键位置》为题进行了报道,认为在美国极力拉拢越南的背景下,普京访越对巩固俄越的历史友好关系以及“转向东方”非常重要。未来,以越南为支点,俄罗斯与东盟关系有望打破乌克兰危机升级以来的僵局。

第三,在西方围堵下顺利举办第二届俄罗斯-非洲峰会。20237月,俄罗斯在圣彼得堡举办了第二届俄非峰会。虽然在美法等西方国家的施压下,相比首届峰会本次参会的非洲国家领导人明显减少,但仍有49个国家的领导人或高官代表团与会,表明非洲绝大多数国家无意选边站队。会上,普京强调将继续加强与非洲的合作,支持非洲在国际舞台上发挥更大作用。俄罗斯学者特列宁称,俄正战略性重新重视非洲,视之为构建基于多元文明国际秩序的共情伙伴。非洲国家在联合国历次涉乌克兰危机投票中,占投弃权票总数的近一半。南非总统拉马福萨等非洲七国联合代表团访问俄罗斯和乌克兰,调解冲突并提出非洲和平计划的十点建议,表达非洲关切;其在乌克兰危机问题上不随西方起舞的独立立场对俄罗斯非常重要。在本次峰会上,普京总统宣布,向布基纳法索、津巴布韦、马里、索马里、中非和厄立特里亚六国各无偿提供2.5万—5万吨粮食,支持埃塞俄比亚等非洲国家加入金砖国家,表现出投桃报李的姿态。

第四,日本、韩国等不友好国家被阶段性排除在外。在最初的“转向东方”政策中,日本和韩国是关键支点,甚至是平衡中国的力量。但2022年后,日本和韩国加入对俄制裁行列,被俄罗斯列为不友好国家。20238月,美日韩三国元首在戴维营会晤,达成出口管制合作意向。20242月,三国举行部长级出口管制对话会,协调对俄出口管制行动。俄罗斯领导层曾多次表示,日本与美国紧密捆绑,是独立性和主权有限的国家。尽管俄罗斯对日韩的批评调门没有像对待美欧那么激烈,但与两国的外交互动已经暂停,经贸合作下降。随着俄朝关系的发展,美日韩与俄朝阵营对抗色彩愈发明显,日韩在俄罗斯“转向东方”政策中的地位明显下降。

(三)“转向东方”在经贸领域取得明显进展

俄罗斯“转向东方”的近期目标首先是寻找替代市场,其次是摆脱外交孤立。《独立报》以《为了资金和技术转向东方》为题刊文,以数据说明俄罗斯更想与亚洲开展经济合作,而不是军事政治和文化方面的接近。由于进行了提前布局,乌克兰危机升级后,俄罗斯在经济金融领域“转向东方”取得明显成果。

首先,俄罗斯金融资产加速“去西方化”,一定程度减少了损失,增强了应对危机的能力。实施最早、进展最快的是金融领域的“去西方化”。

一是抛售美国国债。2010年俄罗斯持有美国国债超过1700亿美元,但到2022年初已不足30亿美元。

二是分阶段调整国家福利基金的外币资产比例,清除西方货币。20217月,俄罗斯财政部宣布完成国家福利基金资产结构调整,美元资产被彻底清除,欧元和人民币占比上升,分别为39.7%30.4%,英镑为5%,日元为4.7%,现货黄金为20.2%202212月,俄财政部决定进一步剔除不友好国家货币,只保留黄金、卢布和人民币。截至202431日,俄国家福利基金总规模为12.258万亿卢布(约合1334亿美元),其中人民币2275.17亿元、黄金358吨、卢布6600亿、外国国债30亿美元。

三是调整黄金外汇储备结构,减持美元,增持人民币。2020年,人民币在俄罗斯黄金外汇中的占比为12.8%2021年底升至17.1%。同期,美元占比从21.2%降至10.9%,欧元占比从32.3%升至33.9%。危机升级后,对人民币需求大幅上升,2023年莫斯科外汇交易所人民币交易量同比增长2倍,达到34.2万亿卢布,占比42%;美元下降至40%,为32.5万亿卢布;欧元降至18%,为14.6万亿卢布。20245月,人民币在俄外汇市场交易中的占比再创新高,达到53.6%,不友好国家货币降至45.9%。俄央行行长纳比乌琳娜在国家杜马汇报工作时强调,得益于大幅增加黄金和人民币比重,俄罗斯有足够能力应对金融动荡的潜在风险。

其次,俄与非西方国家的经贸联系快速增长。秉持对友好国家投桃报李、对不友好国家以牙还牙的原则,为加速对外贸易转向友好国家,俄罗斯出台了相应政策扩大与友好国家经贸合作,如提供石油价格折扣以及临时降低对友好国家粮食、化肥和原材料出口关税等。经过两年的贸易转移,友好国家在俄罗斯对外贸易中占比大幅增加,部分承接了俄罗斯对西方出口的下降部分,保证了俄罗斯外贸收入没有因西方制裁而大幅跳水。

2023年,俄罗斯对外贸易额为7101亿美元,其中出口4251亿美元,下降28.3%。主要原因是对欧洲的出口下降68%,即从2656亿美元降至849亿美元。虽然亚洲和非洲市场尚无法完全承接俄罗斯对欧出口减少的部分,但也扮演了“救火队”的角色。2023年,俄罗斯对亚洲出口增长5.6%,为3066亿美元,在俄出口中的占比达到72.1%;对非洲出口增长43%,达到212亿美元。

在进口方面,2023年俄罗斯进口额为2851亿美元,自欧洲进口下降12.3%,为785亿美元;自美洲进口下降11%,为150亿美元;而从亚洲进口1875亿美元,增长29.2%,占比达到65.8%;自非洲进口34亿美元,增长8.6%。由此可以看出,亚洲在俄罗斯对外贸易的占比接近70%,出口更高达72.1%。欧洲曾经是俄罗斯最大贸易伙伴,现占比已降至23%。俄罗斯关键出口商品,包括石油、粮食、木材等,友好国家是主要进口国。以石油为例,2023年俄罗斯出口石油2.343亿吨,同比仅下降3.3%。其中,向亚太地区出口1.93亿吨,占比82%。其中,对华出口石油1.07亿吨,占俄石油出口的45.7%;增幅最大的是印度,2022年俄罗斯对印度的石油及制品出口增长22倍,2023年又增长48%,达到7000万吨,印度成为俄罗斯第二大石油出口市场。目前,俄罗斯前五大贸易伙伴全部为友好国家,分别是中国、印度、土耳其、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

最后,俄与友好国家的本币结算占比大幅提升,西方“有毒”货币大幅下降(见表1)。2022年前,俄罗斯80%对外贸易以美元和欧元结算。2023年,卢布、友好国家货币和不友好国家“有毒”货币在俄对外贸易结算中呈“三分天下”之势,分别为35.4%32.8%31.7%2023年,在俄罗斯对亚洲进出口结算中西方“有毒”货币的占比均不足30%(见表2)。

据俄央行发布的《2023年年报》,到2023年底,接入俄罗斯央行金融信息传输系统(SPFS)的外国金融机构达到159家,来自20个国家,占该系统用户的1/4。此外,在金砖国家框架下,借助担任轮值主席国的契机,俄罗斯正力推独立于西方的金砖国家结算体系。

三、俄罗斯“转向东方”的三大动力

总体看,俄罗斯“转向东方”政策有三大动力源,它们相互叠加推动“转向东方”不断加速和加强。

(一)“转向东方”与俄罗斯和西方关系恶化相伴而生,与其恶化程度成正比

北约持续东扩使俄罗斯与西方关系从早期的“蜜月期”走向低烈度对抗,俄开始思考与东方的合作。2014年和2022年的两场乌克兰危机,使“转向东方”获得前所未有的新动力。特别是2022年俄罗斯对乌克兰展开特别军事行动后,俄对西方不再抱有期待,“转向东方”力度急剧提升。

首先,俄与西方对抗的激烈程度前所未有。俄罗斯议员普什科夫将当前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戏称为“冰战”(Ледяная война),因为比冷战更冷。西方利用经济优势对俄进行极限制裁,而且制裁的性质发生变化,不再是震慑俄罗斯,而是试图扼杀普京政权,消耗俄罗斯的发展潜力,最终消除俄罗斯的安全威胁。制裁强度空前,制裁的数量比历史任何时候都多。据俄国家杜马主席沃洛金称,算上欧盟推出的第12轮制裁,西方共有18772项针对俄罗斯的非法限制措施。同时,美西方国家不断发起对俄罗斯的外交声讨,试图压缩俄外交和经济活动空间。在联合国框架下多次推动通过涉乌克兰议案,包括要求俄罗斯立即停火并撤军,不承认乌东四地入俄公投的结果等。20233月,国际刑事法院发出对普京逮捕令,虽然这在实操层面形同废纸,但对俄罗斯外交造成了不小困扰。俄欧之间新的铁幕已经落下,俄罗斯急需寻找新的市场和伙伴。

其次,普京和俄罗斯大多数精英意识到,美国和北约都需要敌人,而俄罗斯就是西方需要的敌人。普京直言不讳地表示,美国需要制造敌人来维持内部的控制权,因为“只要敌人存在,所有人都必须团结在‘领袖’周围”。乌克兰危机是西方遏制对手惯用的手段,“目的是在俄罗斯边界附近制造不稳定和冲突的温床……借别人之手消灭自己的对手”。2023年版《俄罗斯联邦外交政策构想》对西方进行了重新定位,认为美国及其附庸因俄发展强大、奉行独立的外交政策,利用乌克兰危机,对俄发动了一场新型的混合战争,“战争的目的是尽一切可能削弱俄罗斯,包括破坏其在人类文明中发挥的创造性作用,削弱其军事、经济和技术能力,限制其在对内和对外政策中的主权,以及破坏其领土完整”。

(二)“转向东方”与全球经济重心东移相时而动,与俄罗斯对全球发展大势判断息息相关

经济因素是俄罗斯“转向东方”的最主要考量。近20年,全球经济重心不断东移,亚太成为世界经济最强劲的增长极,在全球经贸和科技领域的地位上升,“这种趋势是不可避免的,就像太阳升起一样——无法阻止,必须适应”。对俄罗斯来说,还有一个特殊考量因素,早在2022年新一轮俄乌冲突爆发前,俄罗斯就已经认识到,对欧洲的能源出口已经达峰,几乎没有增量空间。作为俄罗斯经济基础的能源需要寻找新的出口市场,而亚洲是最大的增量市场。从技术层面看,向欧洲供气的油气田多数位于俄罗斯的中西部和北部,这些油气田已进入产量下降期,俄需要在北极大陆架和远东地区开发新的油气田,新产能离亚洲更近,不可能再辗转运输到欧洲地区。

近年来,国际力量对比正加速演进,国际体系朝着多极化方向发展,这既是俄罗斯的期待,也是俄罗斯的判断。2022年瓦尔代年会的主题是“后霸权时代的世界:普遍的公正与安全”,反映出俄罗斯打破西方霸权的心愿。在此次年会上,普京表示,“西方在国际事务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即将结束,单极世界正成为过去”,“西方没有能力继续独自统治世界,但却试图维持霸权,但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不愿再继续忍受下去”,“未来的世界格局正在我们面前形成”。在20242月国情咨文中,普京列举了金砖国家与七国集团(G7)经济实力对比的变化趋势,2022G7在全球经济中的比重降至30.3%,而金砖国家的比重达31.5%。到2028年,金砖国家将创造全球约37%的生产总值(GDP),而G7在全球GDP中的占比将降至28%以下。俄学界也认为,西方社会严重撕裂,极右翼势力抬头,其发展模式和国家治理模式都失去吸引力。面对世界出现的各种危机,西方主导的国际机制已失去解决能力。金砖国家扩员、南方国家崛起,都证明西方所建立的秩序已经日薄西山,构建公正合理和多极化国际秩序无法阻挡。

(三)俄罗斯文明“去西方化”和回归传统价值观,“转向东方”获得额外加持

长期以来,俄罗斯视自己为欧洲文明的一分子,“我们的公民认为自己是欧洲人”,因此长期以来“欧洲中心论”是俄罗斯的主流思想。随着危机的延宕升级,欧亚主义开始占据上风,“独立的俄罗斯国家文明”日渐成为意识形态主流。2023年版《俄罗斯联邦外交政策构想》提出,“一千多年的独立国家经验、前辈流传下来的文化遗产、与欧洲传统文化和欧亚大陆其他文化深厚的历史渊源,以及几个世纪以来形成的确保不同民族、种族、宗教和语言群体在共同的土地上和谐共处的能力,决定了俄罗斯作为一个独特的国家文明、一个将俄罗斯民族和组成俄罗斯世界文化和文明共同体的其他民族汇聚一堂的幅员辽阔的欧亚和欧洲太平洋大国的特殊地位”。

与此相配套的是俄罗斯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并修订历史教科书加以巩固。2022119日,普京总统签署“关于批准有关维护和加强俄罗斯传统精神和道德价值观的国家政策原则”的法令,明确传统价值观的内容包括:人的生命、尊严、人权和自由、爱国主义、公民意识、为祖国服务和对祖国的命运负责、崇高的道德理想、牢固的家庭、创造性的劳动、精神重于物质、人道主义、仁慈、正义、集体主义、互助和相互尊重、历史记忆和世代传承、各民族团结统一。这份文件强调,传统价值观是俄罗斯人世界观的道德准则,是社会的基础,能够捍卫和加强俄罗斯的主权,对国家统一和公民身份认同有着重大意义。2023年,最新修订的历史教科书投入使用,增加了俄对乌特别军事行动、西方实施反俄制裁等章节。俄罗斯通过一套组合拳,从上至下重塑俄罗斯传统价值观,进行“去西方化”的身份再定位。

从社会层面看,俄罗斯民众对西方的信任持续下降,越来越多的人认同俄罗斯是一个欧亚文明国家,对融入西方的期待值降低。全俄罗斯社会舆论调查数据显示,2007年,45%的受访者认同俄罗斯不是一个完整意义的欧洲国家,2023年持这种观点的人增至65%。“2008年时俄罗斯社会普遍认为俄罗斯与欧盟是平等伙伴,而现在49%的受访者认为欧盟永远不会平等对待俄罗斯,试图回归欧洲没有任何意义,变化的起点是2008年到2019年这一时期,克里米亚事件最有可能是转折点。”与此同时,亚洲国家成为对俄罗斯最友好的国家。以中国为例,2014年认为中国是友好国家的受访者比例为51%2016年为56%2023年达到72%。近年,俄罗斯媒体对“转向东方”的报道和分析越来越多,“转向东方”政策得到越来越多的社会支持。

四、结语与展望

未来很长时间,俄罗斯与西方关系都将在低谷徘徊,即使战事结束,制裁也很难取消,发展与东方的经济外交互动是俄罗斯打破西方封锁的主要手段,因此“转向东方”将是俄罗斯外交的一项长期战略。俄罗斯已经意识到,只有更加多元的经贸伙伴,才能实现经济主权、金融主权,乃至科技主权。而且面对非西方世界时,俄罗斯的资源禀赋,包括科技和人力资源禀赋才能更好地转变成外交影响力。非西方世界的崛起是历史大势,金砖国家和上合组织扩员、全球南方影响力上升都印证了这一历史大势,俄罗斯顺应历史,拓展和深化与非西方世界的合作是必然趋势。

平衡外交符合绝大多数国家的利益,“一边倒”外交政策的回旋空间小,是特殊情况下采取的临时举措。对俄罗斯来说,“转向东方”既是融入西方失败的自然延续,也是与西方关系彻底破裂的应急反应。俄罗斯目前的“一边倒”转向友好国家的外交政策必然回调,回调的时间和强度取决于后乌克兰危机时期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

俄罗斯虽然对恢复与西方的关系期待不高,但并未放弃。俄罗斯固有的历史经验是,俄历次复兴和发展都源于向欧洲的学习,从未有过与东方合作而获得发展的经验,俄也从未想过向东方“取经”。这些深层次的认知影响着俄罗斯“转向东方”的边界。而且“转向东方”不意味着拒绝西方,更多是要求平等对话。

非西方世界很难满足俄罗斯的期待。俄罗斯主要贸易伙伴都受到越来越大的次级制裁压力,而建立绕开美欧监控的结算体系尚需时日。现在不少对俄经贸企业被迫进行所谓“合规”自查,收缩对俄金融和贸易业务。预计俄印贸易将出现大幅波动。俄罗斯自欧美进口的主要是高科技产品,很多商品是友好国家无法提供的。另外,俄罗斯国内对经贸领域过于依赖东方国家也有强烈的担心。

俄罗斯的身份认同问题将长期处于摇摆之中。在俄罗斯不存在“转向西方”的概念,这恰恰说明俄罗斯的精神内核还是“俄罗斯是欧洲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在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如此糟糕的情况下,普京曾经的智囊苏尔科夫撰文称,“由俄罗斯、美国和欧洲组成的伟大的三位一体‘大北方’将诞生,形成一个共同的社会文化空间,这是三位一体的地缘政治集团”。俄罗斯是独特的国家文明思想主要存在于高层精英,而能否以及何时传递到下层尚未可知。


(责任编辑 靳会新 刘阳)



来源:《俄罗斯学刊》2024年第4期

原文链接:

https://elsxk.hlju.edu.cn/info/1183/2955.htm


http://gfffg5fce84748f1d4cc2sxnbuqpxcxu6b6w5v.fgfy.hlju.cwkeji.cn/kcms2/article/abstract?v=6TwuVQQ8bf_fJHbeTG_iB-mf5hxsslBnuFIuJUxlXOrqECA80yp-ajYWYwKNx-kmhlpjo9u-3pOt9jL1ZwYMVAPH96a4s0SuSnY5qTt-_EVr9mRU6qRLCjHV0ia0GDWzB4RBSiV-3WV5rBkcdJP6A8oritaSC47vdfjh2ElgAafK65t8gmyrzRRGheSzjT1bQQ_b9Zyedvg12ya1wgLKzoZ-EGXTC7wSSBsAjw2J6hg=&uniplatform=NZKPT&language=C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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