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俊举:关于区域国别研究知识体系构建的几点思考

文摘 2024-08-22 09:47 黑龙江

关于区域国别研究知识体系构建的几点思考

庄俊举

【作者简介】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编审，《国际政治研究》编辑部主任。

2022年9月，区域国别学被设为一级学科后，关于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科建设在学术界迅速兴起。对区域国别政治研究的历史、理论和方法进行较为系统的梳理和考察也摆在学界面前。

总的来讲，我国学界对区域国别学进行了如下探讨：一是对区域国别学历史和理论的梳理和研究。牛可副教授对美国区域研究史及美国高等教育中的区域和国际研究进行梳理；秦亚青教授从区域国别学知识体系的构成角度进行分析，认为区域国别学的知识体系应包含三种类型的知识，即描述性知识、学理性知识和应用性知识。二是对当前中国区域国别学存在问题的思考。任晓教授指出，现有的区域国别研究在对象国的语言掌握、田野调查以及与社会科学学科和理论的结合严重不足。三是对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的讨论。北京外国语大学杨丹教授认为，根据学科规律和学科现状，未来我国的区域国别学学科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即多学科独立探索阶段、跨学科协同发展阶段和新学科开创发展阶段。他认为，未来的区域国别学将在实践总结、理论升华的基础上，形成区域国别学有别于其他学科的稳定的范畴、术语、方法、培养和服务体系，从而产生新的独立学科。钱乘旦教授认为，区域国别学作为一级学科来建设，既需要足够的现有学科支撑，又需要重新思考研究对象、研究内容、研究方法等方面的交叉，从而设计合理的二级学科框架。同时，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科建设还应该涵盖人才培养、平台建设、智库建设、对外交流等重要的具体内容。对于区域国别学设立的意义及未来发展，如同杨洁勉教授所言，中国的区域国别学科建设见证了中华民族复兴及与世界互动的历史进程。新时代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要站在世界高度和学术深度予以认识和提升，需要明确学术边界和主体，加强学术体系建设。对当前中国而言，无论是发展新型大国关系、经略周边，还是推动“一带一路”建设，还是落实三大倡议，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都离不开对目标国、目标区域的深入考察和研究，由此对我国区域国别研究提出新的要求。但是，关于这个学科的基本概念、理论框架、知识体系等诸多方面的问题都还有待广泛深入的讨论，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应该避免哪些误区，研究的内容如何凸显中国特色，如何借鉴国外学界在区域国别研究上的方法，进而构建可通约性的中国区域国别研究自主知识体系，是需要认真思考和深入研究的几个重要问题。

一、既要反对“西方中心主义”又要避免陷入“中国中心主义”

在区域国别研究学术史中，早期的“东方学”（Oriental Studies）、“中国学”（Sinology）和“藏学”研究呈现出明显的“西方中心主义”色彩。这些区域国别研究主要是西方国家出于统治和殖民需要而产生的，尽管借用了考古学、人类学、文化学等现代科学工具，并生成了广泛传播的诸多术语和范式，但这类研究展现了西方优越性，有意无意把西方的知识以及西方的经验普遍化，把西方的制度和价值标准化，并将其运用到世界其他地区和文明。因此，这些研究浸透着近代以来西方人根深蒂固的宗主国意识和文化殖民心态。稍后一点的日本的东亚学研究也潜藏着日本的“民族中心主义”意识。东亚学也称“东亚研究”（East Asia Studies），是一类独特的跨学科区域研究领域，下设中国学、日本学、韩国学、蒙古学等子领域。20世纪80年代以来，日本的东亚研究在借鉴和吸收欧美相关学术理论和方法的基础上，融合了汉学研究传统，日本学者提出颇具影响力的东亚史基本概念和框架体系，如“东亚世界论”“朝贡贸易论”等。但是，日本的东亚研究具有“自我定位”和“东亚定位”的双重价值取向。“自我定位”是指日本在率先完成近代化转型之后，认为东亚世界的文明中心实现了从中国到日本的转移；而“东亚定位”则是指日本要为自身所在且能代表的东亚寻求在世界体系中的位置。无论是“自我定位”还是“东亚定位”，其背后均潜藏着日本的“民族中心主义”意识。当然，西方学界也意识到区域国别研究的本国中心主义所带来的局限。例如，美国学界为此做出一些克服美国中心主义和西方文化偏狭性的自觉努力，在区域研究中推行和倡导“跨文化理解”和“文化相对主义”，并取得了一些成绩。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应避免陷入“中国中心主义”，在未来的区域国别研究中，应避免过于强调以中国为中心的叙事，夸大中国对地区国家的影响力，注重政治、经济等重要议题而忽视历史、社会和文化联结。为此，在针对中小国家的研究中，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应深入对象国和地区内部，探寻其对外行为的内在动因，而不是简单将其视作大国博弈的附庸。

二、应坚持以人为导向

在探索中国特色区域国别研究的过程中，应该广泛了解各国的学科建构发展历程与特色，从多样化观点与模式道路中汲取灵感与助力，推进具有全球视野并适合本国风土的知识生产。这其中，法国的“文化区域学”是具有鲜明法国特色的区域国别学。法国学者没有照搬美国同行创建的“区域研究”（Area Studies）概念，而是使用“文化区域学”（Aire culturelle）来指称关于当今世界重要政治与文化空间的研究。“文化区域学”这一命名来自法国年鉴学派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20世纪50年代，布罗代尔在访问美国期间受到美国现代科研体系学科林立的启发，认为应该用跨学科的知识与方法促进长时段的历史研究，以理解和把握文明的长期历史连续性，由此提出“文化区域学”这一概念。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宗华伟副教授曾撰文指出，法国的“文化区域学”研究很好地呈现出法国的“风土”（Terroir）特点。“风土”是与法国葡萄酒有关的一个术语，指特定的土壤、气候条件与葡萄种植酿造技艺的结合造就了不同产区葡萄酒的独特风味。因此，这个词很适合用于描述不同国家的区域国别研究【1】。

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应探索和发掘出自己独特的内容，学界已为此做了一些努力。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王逸舟、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张云在接受访谈或撰文中，特别谈到暨南大学已故教授庄礼伟的“人之共同体”区域国别研究路径【2】。“去中心”“非国家”是庄礼伟教授坚持的学术视角，即游走在主流之外的边缘，深入探究非政府、非国家的“人之共同体”。区域国别研究既要重视“超国家”的整体性研究，也要注重对不同国家内部区域的研究，研究必须适应地方、注重差异性，避免把国家当作无差别的物体带入国际关系的一般公式。在区域与国别的视角下，将会看到国家都有自己的个性、有差异化的利益诉求和差异化的行为体模式，而这些特殊与差异将会挑战相关研究的既有解释。庄礼伟的区域国别研究特别强调以人为中心的“人之共同体”研究，这一点与日本的区域国别研究强调“人”与“社会”相类似。日本学术会议2010年《地域研究分野的展望》报告特别指出，日本的区域研究在具体的议题设置上强调对“社会”的划分要超越民族国家的内部单元，直接着眼于最普遍性的“人”和“社会”问题。

三、应采用系统的、跨学科的整合研究方法

区域国别学研究更需要采取一种系统的、整合的研究方法（Integrated Approach），而不是传统经济学或者政治学采用的分析、简化和还原方法。美国的区域研究曾以“跨学科”和“全世界覆盖”为核心理念和目标，具有改造美国社会科学、对现有学术专业化格局予以深化和拓展的深远意图。区域国别研究首先是一种跨学科的研究，学界为此已进行诸多探索。《美国研究》在2020年第2期曾做过专题讨论——“田野调查：美国‘铁锈带’研究”，这期专题就是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和政治学的跨学科研究。在这期专题中，北京大学高丙中教授及其研究团队基于民族志的美国研究选择中西部的“中镇”（Middletown，又译“米德尔敦”）作为聚焦地区。他们基于人类学视角，从2010年开始先后有10人次在当地开展了共计约10年半的蹲点调查，涉及当地政治、经济和社会诸多方面。该研究文章从地方和家庭等视角，展现2010年以来他们所观察到的“中镇”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情况。这一研究推动了中国学界对美国中西部那些曾经历辉煌后陷入低迷的老工业区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状况的研究，深化了对当前美国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更加深入和全面的了解。

当然，跨学科研究也存在一些障碍。以国际政治研究领域的一些跨学科研究为例，厦门大学刘志云教授认为，国际法与国际关系跨学科研究的主要障碍是“相互割裂”问题。国际关系理论与国际法学虽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它们毕竟有太长时间的分隔，在割裂状态下彼此得到快速的甚至是朝向不同的发展，导致目前两个学科无论在思想上还是术语上都逐渐产生很大差异。他认为，这一障碍最本质意义上的问题就是“两种文化的问题”。但是，跨学科研究也会对学科的理论创新产生积极作用。吉林大学刘德斌教授在谈及世界史与国际关系跨学科研究时，认为这种跨学科研究开辟了一种新的冷战史研究框架，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西方学术界的传统视野，使得区域和国别史的研究进一步深化，而全球史研究的深入为国际关系理论的构建提供了一个更为宽广的历史背景。因此，多学科在一个共同平台上相互碰撞就会产生很多新的可以深入研究的议题。要充分考虑区域国别学之交叉学科和跨领域的特性，避免等同于文史哲、政经法等传统大学科，各地高校要基于自己的学术传承、地域、民族等因素，发挥积极性、创造性和地域特色。另外，区域国别研究的跨学科发展不是单纯的不同学科和不同角度，而是最终要回归到涵盖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各个领域的整体性研究。正如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唐士其教授所指出，区域国别学要回归一个整体，应以问题为导向或者说以问题为核心来推进。因此，他认为区域国别研究应该是“整合的区域国别研究”【3】。

四、充分借鉴和吸收对象国和地区的政治、文化等思想，构建出可通约性的知识结构体系

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要采取跨学科、系统的整合研究方法，离不开对对象国和地区的政治、文化思想的借鉴和吸纳。费孝通在谈及中国的人类学发展时的一段讲话较具有借鉴意义。他指出：在引入新研究方法的过程中，我们应该以一种开阔的心态，面向全人类各种文明蕴藏的智慧，像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希伯来文明、东正教文明、美洲土著人文明、非洲文明等，这些文明都包含着人类长期积累的高度智慧，值得我们研究、借鉴和吸收。尽管这些文明今天在外在形式上不一定都那么“强盛”，但文化和智慧的价值，不能简单地以经济、军事实力的标准来衡量。人类的各种文化，我们要学会欣赏它们、理解它们、吸收它们，这也是我说的“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本意之一【4】。西方学者在基于本土原始知识进行理论创新的研究路径，对我国展开区域国别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例如，“剧场理论”是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提出的典型区域国别研究理论。格尔茨秉持用“当地人的观点”理解当地社会，力求找出一些当地人实际上用以向自身或他人表达自己的各种象征性形式，并把它们加以分析，在此基础上完成《尼加拉：十九世纪巴厘剧场国家》一书。“尼加拉”（Negara）在梵语中意为“神圣之城”，用于指代国家、首都、城市、村镇以及更基本的政治单元。在该书中，格尔茨将“尼加拉”称为“剧场国家”（Theater state），指出其义域与西方政治学的国家观念判然有别。就理论建构而言，“尼加拉”完全不同于西方政治学理解的国家建构和运行逻辑，提供了补充和发展现有理论或建立新理论的可能。例如，有学者运用“尼加拉”重新理解东南亚国际秩序，认为前殖民时期的东南亚存在本土的“尼加拉体系”，该体系具有多中心、跨领土与不稳定的特点，丰富了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东南亚作为人文社科研究的“试验场”，除格尔茨的“剧场国家”理论外，还有美国耶鲁大学政治学与人类学教授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所提出的“弱者的武器”理论运用于此。此外，在国际关系领域，还有“曼陀罗体系”“银河政体”“佐米亚”等概念提出，这些概念和学说为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等学科的发展与理论创新注入了新动力。这些概念被进一步运用到其他地区研究，成为非洲、中东和拉丁美洲研究的重要概念。

当前，中国已经具备了构建自己知识体系的物质基础和理论需求，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也为中国构建知识体系提供了历史机遇。我们应以充分的文化自信和创新思维，跳出传统的学科禁锢，针对区域国别研究涉及的对象多、领域多、问题多等特征，采取跨学科、系统的整合研究方法，对目标国家和地区开展全面、深入、细致的研究，与国际学界展开更加富有建设性和批判性的对话，同时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资源进行更为深入的挖掘和凝练，进行与时俱进的概念化处理，最终提炼出一套基本概念，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中国区域国别研究的自主知识体系。

注释：

【1】宗华伟：《探名与思义：文化区域学》，载《南大区域国别研究简讯》2024年第7期，https://mp.weixin.qq.com/s/4A3qkPUYSxEdd5fpOCU6iw

【2】王逸舟：《区域国别学也是一种“人学”》，载《南大区域国别研究简讯》2023年第8期，https://mp.weixin.qq.com/s/THau7Vh1-NdfS4yYDEEgLg；张云：《探索、历险与超越：庄礼伟“人之共同体”建构及其“东南亚研究”》，载《东南亚研究》2019年第1期。

【3】唐士其：《关于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的几个问题》，载《区域国别学刊》2023年第6期。

【4】费孝通：《费孝通论文化自觉与学科建设》，方李莉编，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363—364页。

来源：《俄罗斯学刊》2024年第4期

原文链接：

https://elsxk.hlju.edu.cn/info/1183/2958.htm

http://hfffg5fce84748f1d4cc2s09p5onnob6vp650x.fgfy.hlju.cwkeji.cn/kcms2/article/abstract?v=01ddXewXOSACoplXLOUKc37iYzYPRrfIvB8Nm240vSeWKF2KzI89RnPZa77Z1GEkJrUPYL0mh2iCoohF8LsfIOq_zWNY0Mnlrj90MAJNZK7QPqBw04Ayc6-on8gR3WcRksTx6KAZCyqwCW8XI352lAAQ4aGtrfgg278jelj8tv96aY6Mw6JIpzCla9bMMw794cNZI8p1Yo-2FfEHmIJTglfkGnaJ-IsjmtAPyrmOEA1x19GSYQBhoMAzxHs_lxNAkdmryrvPquOqEXwVxgioG-sxoYFzWtnbvscOc-FohdYw0Lw_zRzK7wv89Wwl0F3j2fpFlFaOjYaMQjOqlNUP6g==&uniplatform=NZKPT&language=C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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