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4年春天,大唐帝国的朝堂上,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针对市场上货币短缺(通货紧缩)、民间纷纷铸币的问题,宰相张九龄建议朝廷放弃对铸币权的垄断,允许民间自由铸币。有人说:“这样做会让农民放弃种地,不务正业,为了搞钱去铸币。”有人说:“开放铸币,会造成一批新富豪。人有钱了,就不好管了(富则不可以赏劝)。汉景帝时造反的吴王,就拥有铸币权。”唐玄宗说,不用争了,道理已经很明白了。这事儿,它行不通。张九龄大概想不到,一千多年后,他的观点,会受到现代读者的猛烈抨击。我看的《剑桥中国史》是电子书,可以看到这段史料旁边读者们的评论:有人说:笑死!哪怕是现代最极端的市场主义者都不会提这样的意见!同样是批评,朝堂上的政敌们并没有质疑张九龄的理论水平和执政能力,反倒是千年之后的现代读者们火力全开。这并不是因为现代读者更喜欢喷人,而是因为两个误会。第一,他们以为张九龄只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唐朝诗人。实际上,张九龄不仅写下了“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等传世佳作,还是参与缔造了“开元盛世”的一代名相,在地方和中枢任上,都政绩斐然,被称为杰出的政治家。第二,允许民间自由铸币的想法,对现代读者来说,可能觉得石破天惊大逆不道。但对古代帝国的官员们来说,并不是一个新想法。按照彭信威先生的《中国货币史》记载,古代中国,民间铸币是寻常现象,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况,唐朝因为货币短缺,民间一直在铸币,大家都心知肚明。张九龄要求放弃禁令的原因之一,也是打击起来太过麻烦,而且屡禁不绝。何况朝廷铸币效率低下,收益也很微薄。大唐帝国的高官们并不觉得宰相的想法大逆不道,最有效的一条反对意见,也不过是从皇帝的利益出发。站在朝廷的角度,站在皇帝的角度,他们的反对声对吗?唐玄宗是野心勃勃、欲望膨胀的帝王,他既要出兵四方,建立丰功伟绩(武皇开边意未已),又要花天酒地享受生活(汉皇重色思倾国)。这些欲望都是需要花很多钱的。于是先后提拔了李林甫、杨国忠这样的搞钱能手。作为贤相集团的最后一员,张九龄不愿意配合,经常反对皇帝劳民伤财,当然不合时宜,只能出局了。
问题是,皇帝有太多钱,大臣擅长搞钱,并不是朝廷乃至天下的幸事。经济学中有一个概念叫“资源的诅咒”。西班牙这样的一代强国,从殖民地掠夺了不计其数的黄金白银,结果呢,骄奢淫逸,四处开战,很快就衰败了。“盛世”提供了搞钱的土壤,“聚敛之臣”们提供了搞钱的手段。结果就是朝廷以天下人为韭菜,来满足帝王的欲望。“皇帝(的私欲和炫耀武力的虚荣心)从来没有变过。由于初期无法突破官僚(贤相集团)的限制让自己的私欲去干扰民间,无意中造就了盛世。可是一旦找到那一双能够帮助他实现梦想的手(聚敛之臣),他对民间的干扰骤然增加,盛世也就成了过去。”
在货币问题的争论中,张九龄谈论是天下之公事,有的反对者迎合的,却是皇帝隐秘的欲望。当帝王的欲望被聚敛之臣们无限迎合,就会不断膨胀,直至吞噬自身,吞噬一切。那些擅长为帝王搞钱、习惯于一切从“皇帝利益最大化”出发的大臣,古代叫“聚敛之臣”,却常常被现代读者称赞为具有经济学思维。那些反对压榨百姓,反对朝廷从百姓身上搞钱的大臣,在古代被称为贤臣,在现代,却常常被读者视为“腐儒”。这其实也是一种误会。是对现代经济学的生搬硬套,驴唇不对马嘴。作为朝廷大臣,作为统治者,搞钱和搞经济,从来都是两回事。甚至是两件南辕北辙的事。朝廷越擅长聚敛,民生就越是凋敝。现代读者对古代历史的误解,就像孟子当年所叹息的:“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搞钱)。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
参考文献:
欧阳修等《新唐书》、张九龄《敕议放私铸钱》、司马光《资治通鉴》、费正清 等《剑桥中国史》、彭信威《中国货币史》、郭建龙《盛世的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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