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3年，36岁的韩愈写了一封很奇怪的信。这封信的主题，可以用开头这句话来概括。信是写给一位有钱有权的大佬——山南东节度使于襄阳的。韩愈不仅希望对方能送自己一些钱，还希望于大佬能提携自己。我翻阅了几本韩愈传记，没发现韩愈和于大佬有任何来往。大概率上，两个人素昧平生，连面都没见过。当然，这并不奇怪。古代读书人写信跟大佬要钱、要官，是一种普遍现象，甚至是读书人获得经济收入和工作机会的重要渠道之一。类似的事情，李白、杜甫都干过。在这封“求钱信”里，韩愈对于大佬一顿吹捧，说大佬您才华盖世、特立独行、道德高尚、慧眼识人：“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
原来，真实的于大佬，据《旧唐书》记载：“公然聚敛，恣意虐杀，专以欺上威下为务。”也就是说，是一个贪婪残暴的权贵。为了要钱要官，韩愈对于大佬的肉麻吹捧，受到了很多读书人的鄙视。王炎平先生在《科举与士林风气》一书中批评说，李白的“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其实这个人非常平庸），和韩愈对于襄阳颠倒黑白的溢美，都代表了一种肉麻无耻的士林风气。不过，为了要钱要官而在干谒文中对达官显贵极尽吹捧，依然是一种普遍现象。哪怕是“大唐的良心”杜甫，也要写诗吹捧唐玄宗、杨国忠这些昏君奸相。何况，用我们现代人的眼光看，一个小姐姐唱歌跳舞求打赏，一个文人寄给大佬一些自己的诗文求赞助，一个按摩师、理发师为客人提供服务，赚钱而已，总不能筛选客户吧？每个人为了谋生，不也要逢迎自己的领导和客户，为对方提供情绪价值吗？韩愈此时的经济困境，主要是家里人多，要供养一大家三十多口人。这种困难，在古代很常见。至于他信里的“我急需用钱，我的生活开销，不过是您一顿饭的费用。”这样的话术，更是稀松平常。作为一个有追求的文人，韩愈一直在琢磨“出名”和影响力的问题。他不仅想出名，还想要青史留名。出名的方法人人都知道，那就是要得到大佬们的赏识和提携。“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
但怎么才能青史留名、名垂不朽、让自己的影响力一代代传递下去呢？方法到底是什么？他在给于大佬的这封信里说，出名的关键，是靠大佬提携；青史留名的关键，是多提携后辈。你提携的人不断传颂你的名声，不就青史留名了吗？所以，于大佬，请提携我韩愈吧！我需要金钱，我需要机会！“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忽略掉具体的利益诉求，韩愈这封信中的方法论，其实非常牛逼。请思考一个问题：关于中国历史上的著名文人，你能想起多少名字？可能至少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翻开文学史，更是群星璀璨。但是，历史上能够称为“文坛盟主”的文人，你能想起几个？作为文学爱好者的我，也只能想起三个人：韩愈、欧阳修、苏轼。一个人再才华横溢、光芒万丈，哪怕像李白、杜甫那样伟大，是不能成为文坛盟主的！99%以上的顶级文人，都是没有机会的！韩愈讲的那条路，得到大佬赏识+不断提携后进，不仅是一条捷径，而且是唯一正确的路径！为什么韩愈被誉为“文起八代之衰”？难道仅仅是因为才华吗？“在年轻人中，韩愈渐渐积累了声望。他慢慢想通了一个道理：再过几十年，等那帮老东西退了、死了，时代的中坚力量就是现在这些年轻人。抓住他们，就是抓住了未来。”
两百年后，一个叫欧阳修的人通过读书成为了韩愈思想的继承者。欧阳修提携了曾巩、王安石、三苏等一大批后辈，缔造了北宋最煊赫的三大文人集团之一。欧阳修的学生苏轼，继续这条路径，既获得了满朝权贵的赏识，又提携了“苏门六君子”等一大批年轻人，缔造了中国历史上最煊赫的文人集团“苏门”！如果没有自己的门人弟子、没有后世的超级粉丝，再伟大的作者，大概率上，也会“尔曹身与名俱灭”！杜甫的伟大，离不开白居易、元稹等超级粉丝的推崇；陶渊明的伟大，离不开李白、苏轼等超级粉丝的推崇；欧阳修和苏轼的伟大，离不开一代代门人弟子的推崇！至于孔子、程子、朱子、王阳明这些圣贤，更是门徒满天下，一代代门人弟子，对他们的作品进行不断解读！让他们的影响力，生生不息！普通人哪有什么鉴赏能力，哪里能发现什么天才。往往是在“羊群效应”的影响下，追随意见领袖们的审美。韩愈讲的很直接，很现实。一个人能不能出名，取决于有没有意见领袖提携你；能不能影响后世，取决于有没有新一代的意见领袖继续追捧你！唐代的韩愈为什么能够在宋代再次爆火？就是因为新一代意见领袖欧阳修大力宣扬。欧阳修的弟子苏轼，更是给韩愈撰写了“文起八代之衰”这样夸张的广告词。但是，这是历史的偶然。人不能把命运寄托于偶然性。历史是可以创造的，只要你的门人弟子足够多，只要你努力提携后进，你的作品，就有更大概率被传播！你的影响力，就会更持久！读书人中有大量的狂徒，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但是，凡是不按照韩愈提出的这条路径走的，没有一个人能获得文坛盟主的领导力与号召力。韩愈说，难就难在，有才华的年轻人，往往自尊心强，爱面子，不好意思追随大佬。但资源垄断在大佬们手里，不追随他们，就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另一方面，大佬们高高在上，日理万机，不愿意提携年轻人。结果就是他们的声名和影响力，随着肉身的死亡而终结。人走茶凉，成为历史的匆匆过客！有才华，爱面子，内心敏感，不好意思追随大佬的年轻人是谁？很可能就是曾经的韩愈自己！多少有才华、有抱负的年轻人，都过不了“面子”这一关！但是，36岁的韩愈，经历了生活的捶打，已经想通了。提携年轻人，他能做到；传道授业解惑，他愿意把这件事看得和著书立说、做官利民一样重要，愿意为之付出毕生精力。“韩愈一生对中唐乃至后世的一大贡献即奖掖后进、培育与荐拔人才。”“教育人才、提携后进，已经成为他的日常生活。”
追随大佬，他也能做到。贪婪残暴的于大佬他都可以肉麻吹捧，还有什么做不到的？重要的不是于大佬是什么样的人，而是韩愈想要什么，以及资源在谁手里。重要的不是韩愈或者其他古人想要青史留名是否是一种虚荣，而是这种虚荣心，客观上利人利己！商家想要赚钱而服务消费者，权贵、富豪想要出名而资助文人、艺术家，读书人想出名而培养更多的年轻人，想要自己精心创作的文章流传更久、影响更大，能够启发后世读者，有何不好？就像韩愈对于大佬说的，你给我钱，给我机会，我作为后辈，传递你的声名，互相需要、互惠互利！《韩愈传》的作者王路提醒我们，不要以为韩愈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才去求助大佬。其实，这时候的韩愈，担任四门博士，事业处于上升期，名气和影响力，正在水涨船高。他主动链接权贵，并非出于一种卑微的心态。年轻时那个贫穷卑微的韩愈，是不会这么自信满满的和顶级权贵分享自己的“新思想”的。人只有在自信的时候，才会这么从容的跟别人谈利益交换。“不仅年轻人需要大佬，大佬也需要年轻人。”
韩愈，当然也做到了。他的这封“要钱信”，就作为经典，被选入了《古文观止》。让千载之后的读者，也知道了于襄阳这号人物。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分工合作才是第一生产力，每一个人想要成事的人，都要借助“他人的力量”；每一个人想要扩大影响力的人，都要“借势”。借已经垄断了资源的大佬们的势，让自己有机会出头；借年轻人的势，让自己的影响力能够穿透未来。不要只在乎面子，还要看到利益；不要只看到一时，还要看到长远；不要只强调个人奋斗，还要借助“他人的力量”。“科学证实，人们若想抵达更高层次，实现理想的生活状态，百分之百需要依靠人际关系。”
韩愈的这封“要钱信”，对今天的我们而言，依然很有启发性。
参考书籍：王路《韩愈传》、张弘韬《韩愈传》、吴楚材等《古文观止》、王炎平《科举与士林风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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