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议专家,不要建议

财富   2024-09-09 12:42   四川  
01

韩愈有一个爱好,喜欢给别人提建议。

三十多岁的时候,他给节度使张建封做幕僚,张领导喜欢打马球,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项运动,韩愈却认为这是“玩物丧志”。

他给张领导写了一封信,说打马球太累,让人气喘吁吁。沉迷于这种剧烈运动,就像纵欲,有害健康,甚至会危害生命。

“夫有尤物,足以移人;

苟非德义,则必有祸。”

——韩愈《上张仆射第二书》

韩愈的问题,并不仅仅是性格耿直、喜欢直言犯上(苏轼赞美说他“忠犯人主之怒”。)

其实主要是健康知识的匮乏,不明白“生命在于运动”“运动有益健康”。古代流行一种理论,认为养生的关键是要“静”。要静心养气,而不能运动伤身。如果信奉的是这套理论,那么自然会把剧烈运动视为洪水猛兽。
人性是相通的,没有人会喜欢扫兴的建议。如果你是一个喜欢运动的领导,听到韩愈的这类建议,大概也会很恼火。张领导曾经很欣赏韩愈的才华,但因为韩愈经常“提建议”,后来就疏远了他。

领导的冷落,让韩愈很委屈。觉得自己明明是一片忠心,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类似的错误,我也犯过。比如我二十来岁的时候曾经严厉批评亲戚家的小孩打游戏是浪费生命。后来才发现,打游戏真的很快乐。我当初义正词严的批评与建议,只是源于我对游戏的无知。

张领导疏远了韩愈,亲戚家的那个小孩,则再也没有理过我。一些父母,甚至因为激烈反对孩子玩游戏、追星、买潮玩等兴趣爱好,结果家人之间反目成仇。当我们反对别人所热爱的事物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因为否定一个人的所爱,就相当于在否定他。

这是“提建议”的第一个雷区。

02

二十年后,韩愈又一次给领导提建议。

当时的大唐社会流行佛教文化,皇帝要迎佛骨(舍利),这是一件盛事。韩愈却认为,儒家才是正统。其他文化的流行,都是不可容忍的!
对于佛、道等文化,韩愈作为儒家卫道士,一向视之为异端、祸害。

“释老之害过于杨墨。”

——韩愈《与孟尚书书》

他的主张是“人其人(强令还俗),火(焚烧)其书,庐其居(没收寺庙寺庙和道观,变成民宅)。”也就是搞“灭佛运动”。

韩愈的动机很单纯,很好理解。作为儒家代言人,他希望儒家能垄断思想市场。为了实现这个目的,铲除思想市场上的其他竞争对手,就像铲除毒草一样,势在必行。

这套思维,我们都很熟悉。那些喜欢在网络上喊打喊杀,看到不同思想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键盘侠们,都是这种思维方式。

韩愈在奏章里说,佛法是“夷狄之说”,信奉佛法的汉明帝、梁武帝都是昏君,都给自己和国家招致了祸患!皇帝陛下你信佛,不合祖宗的规矩!这个被天下人视为圣物的佛骨,不过是“朽秽之物”!应该投入水火中消灭掉!

韩愈的激烈言辞,让喜欢佛教的皇帝陛下大发雷霆,甚至动了杀机。

在大臣们的劝阻下,他把韩愈贬谪到了偏远地区。

这就有了我们中学语文书上学到的那首名作: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韩愈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是为了“除弊事”。

但问题是:对错利弊,到底由谁来定义?根据圣贤书来判断吗?圣贤们的观点也各不相同,应该根据哪一本来判断?

让我们回到具体的历史场景中。面对朝野上下、无数信徒和百信趋之若鹜“迎佛骨”这一“盛事”,韩愈却挺身而出激烈批判,在信仰这个牵扯大众神经、极度敏感的话题上大放厥词,假设你是皇帝,你会怎么处理?难道夸韩愈说你讲得真棒,很有科学精神?

不要说是在“封建迷信”的古代社会,就算超越时代和环境,在言说自由的现代社会,在全世界大多数国家,韩愈作为高级官员,他的这番言论,都会引发轩然大波,都会被直接开除公职!甚至要公开道歉!

信仰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是我们与他人交流中最大的雷区。当你去国外旅行的时候,都会收到提醒,要尊重当地人信仰,而不是大放厥词,更不能用你的“批判性思维”和“实证精神”来告诉别人,他们膜拜的那些神就是一个笑话。

当然,韩愈的批判并不是出于科学精神,而是最常见的逻辑谬误:以偏概全、滑坡谬误。好像佛教流行就一定会导致天下大乱。这背后,其实也是一个正统的儒家读书人对其他文化的无知与偏见。

类似的事情,相信很多人也做过。我小时候就质疑过长辈在坟前烧纸钱是封建迷信、不环保,焚烧一大堆面值“一百万”的冥币,是多么荒谬可笑。小学时,我还质疑过爷爷奶奶求神拜佛烧香磕头是多么愚昧。当然,长大后,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质疑本身,是多么的无知、傲慢和残忍。

文学研究和传记有一个最常见的问题,那就是因为一个人是伟大文学家,结果就是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如果他的建议没有被采纳,肯定是因为上级的昏庸无道。这样的研究与“解读”,其实更像一种粉丝文化。

当然,质疑和批评古人,本身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唯一的意义,就是以史为镜、以人为镜,让我们从中看到自己。在批评自己不懂的那些领域时、在反对自己不了解的那些人和事时,在出于好意而使用简单粗暴的言辞给别人“提建议”时,我们可能并不比韩愈做得更好。

    参考书籍

  1. 01.王路《韩愈传》

  2. 02.孙昌武《韩愈诗文选评》

  3. 03.罗联添《韩愈研究》

  4. 04.郭建龙《中央帝国的哲学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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