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王安石成为帝国的操盘手,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变法大业。王安石是曾巩最好的朋友,两个人已经有三十年交情。一直以来,他们欣赏对方的文章和为人,视彼此为知己。王安石夸曾巩“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曾巩则把王安石的文章推荐给了他认识的每一位大佬,恨不得全世界都能看到王安石的才华。两个人不仅才华相当,还志同道合,王安石锐意改革,曾巩则从少年时就崇拜范仲淹、欧阳修等改革家,希望能够追随他们未竞的事业,以天下为己任。早在青年时代,两个人就经常一起畅聊改革愿景,希望能够拯救这个弊病丛生的国家。只要曾巩支持王安石变法,愿意投身其中,他也会成为叱诧风云的时代主角之一。曾巩的弟弟曾布,就因为投身变法,青云直上,一跃成为朝廷重臣。变法是当时的潮流,大势所趋。帝国的精英们都向往改革。司马光、苏东坡、苏辙等人,都曾上书朝廷,要求变革。曾巩和王安石都希望通过改革来富强大宋,但王安石主张开源,曾巩主张节流;王安石主张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打击反对派,曾巩主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王安石喜欢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曾巩强调审慎持重不要激进要渐进;王安石把批评意见都视为乌合之众的愚昧喧嚣,曾巩却主张听取不同意见,“达人言而广视听”。王安石的外号是“拗相公”,曾巩则被人们称为“醇儒”。从外号上也能看出两个人的差异。
王安石后来在皇帝面前把反对变法的欧阳修、苏轼等人称为奸邪小人,这种对待反对派的态度,也是曾巩万万不能容忍的。欧阳修是曾巩最敬爱的老师,一手提携了曾巩。当年曾巩还曾把王安石的文章推荐给欧阳修,欧阳老师也大加赞赏,极力传播王安石的才名;苏轼则是曾巩的同门,两个人都是欧阳老师最看重的门生,一直互相欣赏,保持着友谊。对王安石来说,凡是反对变法的人,都是敌人;凡是反对变法的意见,都是谬误。曾巩却一再写信,劝告王安石兼听则明、以理服人,而不是诉诸政治斗争的手段。有一天傍晚,曾巩兴冲冲地骑着马去王安石家,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对变法的种种不同意见。然而,面对老朋友的建议,王安石却不置可否。没有人能动摇拗相公变法的决心,也没有人能让他怀疑自己的正确。如果朋友们都反对他,那也一定是朋友们都错了。日暮驱马去,停镳叩君门。
颇谙肺腑尽,不闻可否言。
结交谓无嫌,忠告期有补。
直道讵非难,尽言竟多迕。
知者尚复然,悠悠谁可语。
傍晚时骑着马去你家找你聊天,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对我不置可否。我以为好朋友之间可以一如既往无话不谈,谁知道真心话却成为冒犯。好朋友之间尚且如此,这世间又有谁可以畅所欲言。其实,曾巩比谁都熟悉王安石的性格。多年后神宗皇帝问他:“你跟王安石关系最好,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曾巩回答说:“王安石才华过人,却很吝啬。”皇帝很惊讶,“王安石不爱钱财,怎么会吝啬呢?”曾巩说,“王安石勇于做事,却吝于改过。”人只能被天启,而无法被说服,尤其是掌握了权柄,“只缘身在最高峰”的时候。时过境迁,这也不是两个人年轻求学时互相批评、互相砥砺的时候了。如果不能改变朋友、改变时代,那至少要保全体面、保全自己。和很多反对派一样,曾巩也选择了自我放逐,离开京城去地方当官。眼不见心不烦,也不用跟曾经的好朋友在朝堂上吵架。“曾巩是熙宁二年(1069)秋天离开京师去越州赴任的。零雨送秋,江河晓落,商风振条,肃杀的秋色一直伴着他的行程。在他身后,那离他越来越远的京师,他期待已久而且曾经为之出谋划策、奔走呼号的改革风暴已经到来。革新朝政,变法图强,这可是他心中几十年来的政治理想。而在这关键时刻,他却不得不离开风暴的中心,远走东越,他内心的失落与怅恨可想而知。”无论是李白、杜甫,还是曾巩、苏轼,古代的读书人,最高追求都是“治国平天下”,而不是成为文学家。曾巩从年轻时就渴望建功立业,拯救江河日下的大宋王朝。“嗟予计真不自料,
欲挽白日之西颓。”
主动离开朝堂,去做地方官的曾巩,还有机会成为时代的主角吗?曾巩在地方官任上政绩斐然,深受百姓爱戴,名声甚至传到了京城,被朝廷视为能臣干吏。“自知孤宦无材术,
谁道京师有政声。”
有能力、有政绩并不一定就会被提拔,更重要的是,曾巩在地方上执行了“新法”,符合政治正确。在变法时代,因为反对派太多,那些积极执行变法的地方官员,常常作为官场典型被火箭提拔。而且,曾巩也有背景、有影响力,朝廷的大佬中,王安石是自己的好友,曾布是自己的亲弟弟。曾巩的文学才华,更是天下闻名。朝廷派出的督察员,也督促曾巩更积极、更彻底的执行新法,做出更大的成绩。曾巩当然也想升官,想要掌握更大的权力,有更多的机会去改变世界。但他没有去赶时代的风口,他知道过犹不及,成为变法的模范,就意味着要以百姓的福祉为代价。牺牲民生去追求“进步”,是他所不愿意的。他也瞧不起那些为了“进步”而给朝廷疯狂敛财的新贵。甚至写诗讽刺他们:乱条犹未变初黄,
倚得东风势便狂。
在后世的记录中,曾巩被称为“醇儒”,是一位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形象,他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保持了中立,理性冷静,不偏不倚。其实,曾巩也想要飞黄腾达,作为帝国的精英,谁不想成为时代的主角呢?谁愿意壮志未酬蹉跎岁月呢?大家的才华能力都差不多,凭什么一些人在朝堂上发号施令,另一些人只能像棋子一样被动执行着自己内心并不那么认同的指令?“蹇薄多艰,戅愚少与。遇继承于兴运,未进望于清光。”(人生艰难,助力寥寥。生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却没有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跧处穷徼,日迷汩于吏职之冗,固岂有乐意耶?”(在偏远的地方干着平凡琐碎的工作,难道我就乐意吗?)“至音淡薄谁曾赏?古意飘零自可怜。不似秦筝能合意,满堂倾耳十三弦。”(我的政治主张不合时宜,不像那些能够迎合时代的声音那样受欢迎。)我也曾踌躇满志,我也想大展身手,却终究是沦为了大时代的边缘人。作为地方官员的曾巩只是历史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配角,北宋的政治史就算对他一字不提都无伤大雅,甚至连他简介里的“政治家”这一标签都会让人心生怀疑。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才华和能力不够,而是因为他错过了每一次时代风口。和曾巩不同,他的弟弟曾布则抓住了每一次风口,成为了时代的主角。王安石变法,曾布出谋划策,青云直上;宋哲宗执政,曾布重返朝堂,执掌大权;宋徽宗即位,曾巩以拥立之功成为宰相,并且试图调和新旧两党矛盾,把大宋带出党争的泥潭,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然而,曾布因为参与变法而被旧党视为奸邪,因为和王安石的分歧而被新党视为叛徒,因为试图超越党争保持中立,结果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最后更是被政敌蔡京不断贬谪、迫害,列入了“元祐党人”黑名单,元人写《宋史》时,还把他列入了“奸臣传”。曾巩当初如果抓住机会,成为时代的主角、政治史上的“大人物”,他的命运,可能就是另一个曾布,一生心力交瘁,饱受非议,高处不胜寒。所谓的风口,所谓的机会,往往也伴随着高风险、高代价,甚至还意味着巨大的机会成本。司马光拒绝了“副枢密使”这样的高位,才有时间完成《资治通鉴》,而不是整天在朝堂上吵架、浪费时间;曾巩没有去抓住风口,追随王安石变法,才有机会在地方做一个普通官员,造福民生,成为老百姓心目中的青天;并且有充足的时间和自由去搞文学创作,成为“唐宋八大家”中的一员。甚至,正是因为没有去紧跟每一次风口,曾巩的一生,才能平平安安。而不是大起大落,冰火相煎。一位历史学者曾经说过,失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其实是一种保护。有时候,错过了“时代的风口”,错过了某些“宝贵的机会”,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参考文献:脱脱等《宋史》、曾巩《曾巩集》、王琦珍《曾南丰先生评传》、熊鸣琴《曾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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