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与黑猩猩

财富   2024-09-10 18:08   四川  

电视剧《清平乐》中的欧阳修
朋党之争。
01

宋仁宗之问

1044年,35岁的宋仁宗提出了一个经典问题:君子也会结党吗?

宋仁宗针对的,是范仲淹、欧阳修等一帮人组成的“变法集团”。这些人志同道合、同气相求,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影响力这个东西,并不像阳光、空气一样无穷无尽,而是一种稀缺资源。“变法派”的政治影响力大了,皇帝的影响力就小了,这当然会引起猜忌。

面对仁宗的猜忌,范仲淹并没有说,我不是,我没有。而是理直气壮的回答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朋党是正常现象,正人君子们结党为公,于国家何害?

范仲淹的盟友欧阳修,更是写了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朋党论》。

他说,朋党现象,自古有之。从历史来看,在遥远的尧舜时代,就存在朋党,并且一直延续到现在,生生不息。君主要做的是分辨好坏,而不是打击朋党。那些打击朋党的君主都是昏君,比如汉恒帝、汉灵帝兴起党锢之祸,唐昭宗时朱温屠杀清流,结果都带来了王朝的覆灭!

如果进行一场公开辩论的话,宋仁宗肯定不是范仲淹、欧阳修这些文学大师的对手。不过,在大宋朝的政治博弈中,“说理”能力并不重要。

欧阳修的新思想并没有颠覆皇帝的认知、升级对方的思维系统,相反,变法派纷纷被贬谪到地方。

宋仁宗解决了朋党问题,大名鼎鼎的“范仲淹变法”,也宣告失败。

02

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不过,范仲淹和欧阳修虽然“启蒙”皇帝失败了,但他们并没有输。

他们关于“朋党”的新思想,让大宋朝的士大夫都在思考:

“朋党”,到底有什么错呢?

越来越多的人围绕“朋党”这个话题写文章、发表观点,甚至和范仲淹一样公然宣称,我们就是朋党,怎么了?

范仲淹同时代的王质早就曾说过,被称为范的同党,是我的光荣。

后世的秦观宣扬说,范仲淹、欧阳修等所谓的“党人”,风采卓然,令人心向往之。多希望能成为他们的同党啊!

史学大家司马光说,国家兴亡不在于有无朋党,而在于君主的昏明。

到了儒学大师朱熹这里,更是发展了前人理论,他认为,政治是公共事务,想要成就大事,为天下人服务,君子们就应该结党,而且应该不断扩张自己的社群。如果好人们不团结起来,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能成什么事?好人不团结坏人却团结,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吗?

从仁宗时代的范仲淹集团到神宗时代的新旧党争,宋朝广泛存在的朋党现象和党争,让后世学者思考一个问题:宋代的朋党和党争,为什么没有演化成现代的政党政治?

有学者认为,是因为“不宽容”的文化氛围。自王安石变法之后,改革派和保守派互相迫害,把对方的名字列入黑名单,为了迫害政敌制造冤案,甚至把反对派的名字刻入石碑公之于众,恨不得让对方遗臭万年。这种不宽容的文化氛围,扼杀了现代政治的萌芽。

这种解释,并不靠谱。我们看现代政党斗争,比如美国、日本、韩国,兴起大案把政敌送进监狱,甚至诉诸暗杀,都是寻常事。政党政治的兴起,和文化是否宽容,并没有因果关系。

有学者认为,英国17世纪的政党政治兴起于封建主义的土壤。因为权力分散于贵族们手中,政党政治才成为可能。如果权力垄断在君主一人手中,像宋仁宗那样,可以轻而易举的将“朋党”一网打尽,政党政治的萌芽也就没有机会破土而出。

还有人认为,宋朝作为“现代的拂晓时辰”,它的现代化被异族侵略者粗暴打断了。如果没有异族入侵,无论是政党政治还是工业革命,大宋的历史,原本有无数种可能。

03

政治的悖论

围绕朋党问题,如果我们继续追问,会发现:

所谓朋党问题,其实是一个政治悖论。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群体之间的权力博弈。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有政治的地方,就有朋党。当然你也可以换一个名词,比如组织、集体、社群、同盟、政党、派系……

无论是古希腊、古罗马还是原始部落,政治都意味着不同群体之间的博弈,我们从来不会把两个人单挑称之为“政治斗争”。

甚至,学者们研究发现,哪怕是在黑猩猩等动物群体的内部博弈中,也存在大量“结盟”行为:

“联盟是决定成年黑猩猩之间的关系、建立他们各自势力范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弗朗斯·德瓦尔《黑猩猩的政治》

“(动物应对竞争)最常见的方法之一就是组成雄性联盟,共同去挑战那些占据着雌性资源的雄性动物。比如两头从小一起长大的雄狮,如果它们联合向一位老年的狮王挑战,极有可能得手。”

——冉浩《动物王朝》

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学校、企业还是公益机构,都势必会形成大量的“小团体”。这是由人的社会属性决定的。

消灭朋党,就像“灭人欲”一样,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以至于唐文宗和宋高宗这些统治者,都发出了类似感叹:

“去河北叛贼易,去朝廷朋党难!

“君子小人皆有党。”“朋党亦难破。

但同时,对“朋党”的猜忌,又是所有统治者的共性。

就连黑猩猩首领,也对“朋党”充满了警惕:

“在黑猩猩中,雄性之间的结盟倾向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个黑猩猩首领必须始终考虑到其他雄性联合起来反对他的可能性。”

——弗朗斯·德瓦尔《黑猩猩的政治》

如果说构建小团体是人的社会属性,警惕小团体则是君主的政治属性。

所以,历代君主都对朋党采取零容忍,都喜欢用雷霆手段打击朋党,甚至大开杀戒。其中最著名的是雍正皇帝,他宣称“朋党最为恶习”,甚至专门写了一篇反驳欧阳修的文章《御制朋党论》。

他说,做臣子的,第一要务是乖乖听话、跪舔君主,做一个合格的奴才。(“为人臣者、义当惟知有君……而能与君同好恶,夫是之谓一德一心而上下交。”)像范仲淹、欧阳修那样有组织、有理想、强调独立的人格尊严,是“小人之道”,是异端邪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宋欧阳修《朋党论》创为邪说,曰君子以同道为朋。夫罔上行私,安得为道?修之所谓道,亦小人之道耳。”

宋仁宗、雍正皇帝和黑猩猩首领对“朋党”的警惕之心,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害怕“朋党”会危及自己对权力的垄断。

唯一的区别在于,仁宗放弃了辩论而诉诸权术,他贬谪朋党,并没有进行迫害;雍正则构建了一套冠冕堂皇的理论,不过他对自己的“说理能力”并没有信心,所以在文章中呲牙咧嘴的表示,如果欧阳修生活在自己的统治下,“朕必诛之以正其惑世之罪!”

黑猩猩首领不说话,但觉得雍正皇帝那副杀气腾腾的嘴脸,像极了自己生气时的模样。

历史有无数种可能,但历史的悲剧在于,有时会从“现代的拂晓时辰”,倒退回“黑猩猩的政治”。

这,大概就是大宋和大清的区别。

纪录片《王朝》海报
参考书籍:

01.脱脱等《宋史》

02.刘子健《欧阳修: 十一世纪的新儒家》

03.宋心昌《欧阳修诗文选译》

04.吴钩《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

05.包刚升《抵达:一部政治演化史》

06.郭学信《宋代士大夫群体意识研究》

07.弗朗斯·德瓦尔《黑猩猩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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