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之问
1044年,35岁的宋仁宗提出了一个经典问题:君子也会结党吗?
宋仁宗针对的,是范仲淹、欧阳修等一帮人组成的“变法集团”。这些人志同道合、同气相求,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影响力这个东西,并不像阳光、空气一样无穷无尽,而是一种稀缺资源。“变法派”的政治影响力大了,皇帝的影响力就小了,这当然会引起猜忌。
面对仁宗的猜忌,范仲淹并没有说,我不是,我没有。而是理直气壮的回答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朋党是正常现象,正人君子们结党为公,于国家何害?
范仲淹的盟友欧阳修,更是写了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朋党论》。
他说,朋党现象,自古有之。从历史来看,在遥远的尧舜时代,就存在朋党,并且一直延续到现在,生生不息。君主要做的是分辨好坏,而不是打击朋党。那些打击朋党的君主都是昏君,比如汉恒帝、汉灵帝兴起党锢之祸,唐昭宗时朱温屠杀清流,结果都带来了王朝的覆灭!
如果进行一场公开辩论的话,宋仁宗肯定不是范仲淹、欧阳修这些文学大师的对手。不过,在大宋朝的政治博弈中,“说理”能力并不重要。
欧阳修的新思想并没有颠覆皇帝的认知、升级对方的思维系统,相反,变法派纷纷被贬谪到地方。
宋仁宗解决了朋党问题,大名鼎鼎的“范仲淹变法”,也宣告失败。
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不过,范仲淹和欧阳修虽然“启蒙”皇帝失败了,但他们并没有输。
他们关于“朋党”的新思想,让大宋朝的士大夫都在思考:
“朋党”,到底有什么错呢?
越来越多的人围绕“朋党”这个话题写文章、发表观点,甚至和范仲淹一样公然宣称,我们就是朋党,怎么了?
范仲淹同时代的王质早就曾说过,被称为范的同党,是我的光荣。
后世的秦观宣扬说,范仲淹、欧阳修等所谓的“党人”,风采卓然,令人心向往之。多希望能成为他们的同党啊!
史学大家司马光说,国家兴亡不在于有无朋党,而在于君主的昏明。
到了儒学大师朱熹这里,更是发展了前人理论,他认为,政治是公共事务,想要成就大事,为天下人服务,君子们就应该结党,而且应该不断扩张自己的社群。如果好人们不团结起来,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能成什么事?好人不团结坏人却团结,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吗?
从仁宗时代的范仲淹集团到神宗时代的新旧党争,宋朝广泛存在的朋党现象和党争,让后世学者思考一个问题:宋代的朋党和党争,为什么没有演化成现代的政党政治?
有学者认为,是因为“不宽容”的文化氛围。自王安石变法之后,改革派和保守派互相迫害,把对方的名字列入黑名单,为了迫害政敌制造冤案,甚至把反对派的名字刻入石碑公之于众,恨不得让对方遗臭万年。这种不宽容的文化氛围,扼杀了现代政治的萌芽。
这种解释,并不靠谱。我们看现代政党斗争,比如美国、日本、韩国,兴起大案把政敌送进监狱,甚至诉诸暗杀,都是寻常事。政党政治的兴起,和文化是否宽容,并没有因果关系。
有学者认为,英国17世纪的政党政治兴起于封建主义的土壤。因为权力分散于贵族们手中,政党政治才成为可能。如果权力垄断在君主一人手中,像宋仁宗那样,可以轻而易举的将“朋党”一网打尽,政党政治的萌芽也就没有机会破土而出。
还有人认为,宋朝作为“现代的拂晓时辰”,它的现代化被异族侵略者粗暴打断了。如果没有异族入侵,无论是政党政治还是工业革命,大宋的历史,原本有无数种可能。
政治的悖论
围绕朋党问题,如果我们继续追问,会发现:
所谓朋党问题,其实是一个政治悖论。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群体之间的权力博弈。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有政治的地方,就有朋党。当然你也可以换一个名词,比如组织、集体、社群、同盟、政党、派系……
无论是古希腊、古罗马还是原始部落,政治都意味着不同群体之间的博弈,我们从来不会把两个人单挑称之为“政治斗争”。
甚至,学者们研究发现,哪怕是在黑猩猩等动物群体的内部博弈中,也存在大量“结盟”行为:
——弗朗斯·德瓦尔《黑猩猩的政治》
——冉浩《动物王朝》
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学校、企业还是公益机构,都势必会形成大量的“小团体”。这是由人的社会属性决定的。
消灭朋党,就像“灭人欲”一样,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以至于唐文宗和宋高宗这些统治者,都发出了类似感叹:
“去河北叛贼易,去朝廷朋党难!”
“君子小人皆有党。”“朋党亦难破。”
但同时,对“朋党”的猜忌,又是所有统治者的共性。
就连黑猩猩首领,也对“朋党”充满了警惕:
——弗朗斯·德瓦尔《黑猩猩的政治》
如果说构建小团体是人的社会属性,警惕小团体则是君主的政治属性。
所以,历代君主都对朋党采取零容忍,都喜欢用雷霆手段打击朋党,甚至大开杀戒。其中最著名的是雍正皇帝,他宣称“朋党最为恶习”,甚至专门写了一篇反驳欧阳修的文章《御制朋党论》。
他说,做臣子的,第一要务是乖乖听话、跪舔君主,做一个合格的奴才。(“为人臣者、义当惟知有君……而能与君同好恶,夫是之谓一德一心而上下交。”)像范仲淹、欧阳修那样有组织、有理想、强调独立的人格尊严,是“小人之道”,是异端邪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宋欧阳修《朋党论》创为邪说,曰君子以同道为朋。夫罔上行私,安得为道?修之所谓道,亦小人之道耳。”)
宋仁宗、雍正皇帝和黑猩猩首领对“朋党”的警惕之心,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害怕“朋党”会危及自己对权力的垄断。
唯一的区别在于,仁宗放弃了辩论而诉诸权术,他贬谪朋党,并没有进行迫害;雍正则构建了一套冠冕堂皇的理论,不过他对自己的“说理能力”并没有信心,所以在文章中呲牙咧嘴的表示,如果欧阳修生活在自己的统治下,“朕必诛之以正其惑世之罪!”
黑猩猩首领不说话,但觉得雍正皇帝那副杀气腾腾的嘴脸,像极了自己生气时的模样。
历史有无数种可能,但历史的悲剧在于,有时会从“现代的拂晓时辰”,倒退回“黑猩猩的政治”。
这,大概就是大宋和大清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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