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他担任常州知州,动员各县官民,开挖运河,希望彻底改变常州年年灾害的局面。王安石的大工程,遭到了上级和下级同时反对。下级县令认为,工程太大、任务太急,难免劳民伤财,甚至有巨大风险。上级亦不支持,只同意他征调少量农夫。但王安石是谁啊?著名的拗相公。反对声越大,我干得越坚决。结果,工程遭遇连绵大雨,民工纷纷染病,有人不堪忍受而自杀。工程后来半途而废。朋友们也纷纷批评王安石做事太急躁、太过固执己见。所有人都批评王安石刚愎自用,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王安石的自信从何而来呢?答案是,王安石的自信,是干出来的。他以前当县令的时候,兴修水利很成功。所以当了知州之后,试图把一个县的成功经验,复制到一个州。常州的大工程遭遇惨败,无论是在王安石的一生中,还是在宋史中,都仿佛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件小事却像一个隐喻,贯穿了王安石的一生。首先,王安石是不在乎上级(和权威)的反对声的。不畏浮云遮望眼,真理只在我心中。这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一般人可能跟他一样蔑视下级意见,但极度重视上级和权威的意见。其次,也是研究者们没有注意到的一点:王安石,是一个特别喜欢复制成功经验的人。他当年在浙江鄞县担任县令时勤勤恳恳,搞放贷、兴修水利都非常成功,所以担任了知州,就试图把兴修水利的成功复制到整个州;担任宰相后,就把青苗法、水利法复制到整个大宋。但问题是:当县令时兴修水利,搞小工程明明很成功,担任知州后,搞大工程为什么就惨败呢?原因很简单,小工程和大工程是不一样的。王安石的大工程,要调动五个县的人力物力,需要上级下级的全力配合,复杂程度和风险指数,都不是同一个量级。王安石做县令时干的那些“实事”,复杂程度低、风险系数低,并不需要整合多方政治资源、协调复杂的人际关系。作为县令,尽心尽责就可以成功。面对上级和下级的反对声,他的态度竟然是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结果也当然是遭遇惨败。如果帝国给王安石二十年时间担任知州、转运使,一步步学习如何管理一个州、一个省,大宋的历史也许会改写。遗憾的是,王安石只担任了五个月知州,就一路高升了。十二年后,主持变法的王安石推出“水利法”,内容是在全国大兴水利、发展生产。看起来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结果却是有些地方成功,有些地方则搞形象工程、大兴民役、毁坏良田、劳民伤财。我不想批评谁,看历史要有“同情之理解”。我们每个人都喜欢复制自己过去的成功经验,我有时也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能拍好一条短视频,就能拍好一部电影大片;能管理一个微信群,就能管理一家大厂。复制自己过往的成功经验时,人常常一叶障目,看不见潜在的风险的和代价,只是,看不见并不等于不存在。他还有一个奇怪的头衔:水利工程专家。苏轼能得到这个头衔,很可能是因为他主持的一系列水利工程都取得了成功。我们最熟悉的则是他在杭州治理西湖、疏通运河、修建了著名的苏堤。同样是搞“大工程”,为什么王安石遭遇惨败,苏轼却总是成功?一个最关键因素是,苏轼善于协调各方关系、整合各方资源。面对政敌的质疑,他并没有不管不顾,你骂你的我干我的,而是一再上奏朝廷论证水利工程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他的朋友们也纷纷在朝堂为他辩护、支持他的大工程(苏轼的朋友多)。兴修水利时,苏轼的方案来自水利专家的设计,专家团队还包括杭州最懂水利的农夫、长老、僧人(苏轼三教九流的朋友多)。在搞水利的日子里,百姓们抬猪担酒送给苏轼,苏轼又把猪肉做成东坡肉发给民工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径依赖,社牛们总是喜欢跟别人一起搞事情。后来的苏轼被贬谪到惠州,无权无势,但依然为当地修建了两座桥。他向当地官员寻求资源支持,找了当地的道士、和尚来主持工程,向弟弟苏辙等人筹款。他这一生搞的各种“大事”,无论是在杭州建公共医院,为广州改善饮用水,还是在黄州组织“育儿会”拯救那些被抛弃的女婴,都是整合各方面的人力财力,和朋友们一起干“大事”。作为一个社牛,苏轼特别享受跟别人互动、协作、一起完成目标的过程。而不是热衷于制定一个宏伟计划,让其他人像棋子一样负责执行。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领导力,并不等于官职、权势,协调人力、整合资源的能力,就是领导力。这种能力,大部分人是不具备的。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具备这种能力,没有这种能力,也完全可以做一个一流的思想家、历史学家,或者北宋最成功的县令。虽然同样喜欢兴修水利,但苏轼是“水利法”的激烈批评者,不仅上书反对,还写诗讽刺。苏轼认为王安石变法中也有可取的内容,比如免疫法,但并不包括“水利法”。文学家苏轼的光芒太耀眼,以至于让很多后世读者误以为,苏轼是不适合做宰相的。其实,作为官员的苏轼,政绩斐然,在宋代就得到了极高评价。仁宗时代,苏轼被皇帝视为留给儿孙的宰相;高太后主政时期,苏轼被朝野中很多人视为司马光的接班人。苏轼深受高太后器重,他距离宰相的位置,其实是有机会的(弟弟苏辙就做到了副宰相)。只是没有意义。因为高太后是要死的,年轻的哲宗是要亲政的,而且大概率会继承神宗遗志继续变法,旧党没有未来。如果苏轼担任宰相,他的晚年只会更加悲惨。死去的司马光就差点被挖坟曝尸,并且名列元祐党人碑大奸大恶第一名。这种风险是如此明显,以至于我们看到,当旧党得势,苏轼还朝被委以重任,明明有机会更进一步的时候,苏轼却借口洛党对自己的攻讦,坚决要求调任地方。曾经有人问司马光:“你这样全面否定神宗的政策,他的儿子哲宗亲政后,你怎么办?”理想主义者司马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求仁得仁;被文字狱狠狠教育过的苏轼却像我们普通人一样趋利避害,避开了站得最高、摔得最惨的结局。“特立独行的苏洵一辈子要强,想凭着本事求个官儿却难如登天。倒是他的两个儿子少年早达,后来都成了朝廷重臣。可反观苏轼兄弟一生的仕途坎坷,又不得不说,若论文章,三苏各有千秋;若论经历,求官者有求官的酸涩,做官者有做官的委屈。说到底只是四个字:何苦来哉?”
参考书籍:
01. 崔铭《王安石传》
02. 脱脱等《宋史》
03. 吴钩《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
04. 周文翰《孤星之旅:苏东坡传》
05. 梁庚尧《北宋的改革与变法》
06.(美)艾朗诺《散为百东坡:苏轼人生中的言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