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干了这行之后，作息就没有规律过。经常要直播到晚上十二点，回家后袜子都没有脱就睡了过去，但不知为何，一到五点多就醒了。他才三十岁，已经每天醒得和父亲一样早。他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一个老年人。头发已经脱落的厉害，感觉过不了几年，就要和罗老师一样了。这些年，罗老师欠了几个亿，他赚了几个亿。然而，钱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赚钱由最初的狂喜，到渐渐的麻木。就像牵老婆的手一样，已经失去了感觉。他没有换昨天的袜子，而是穿上跑鞋去跑步。他讨厌跑步，跑步是他所知道的最无聊的运动，远远比不上小时候爬树、摸鱼的快乐。然而，跑步是公司最初给他贴的标签之一。好多年前他还不红，公司要求他每天清晨跑步，打造一个自律、爱运动的人设。还说跑步能让他保持身材，消费者不喜欢男主播腆着小肚，说那样很油腻。这些年，消费者喜欢什么，他就表演什么；消费者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小时候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老师，没想到长大后成为了一个卖货的演员，每天伺候着千千万万的家人们。有时候，会梦到小时候和父亲蹲在路边摆摊，北方的冬天真冷啊。父亲把手缩在袖子里跟他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千万别像我一样摆摊卖货。教育行业萧条的那几年，当同事们纷纷失业断供的时候，他却脱颖而出，转型成为了最红的主播之一。没想到，最终拯救他的不是知识的力量，而是当年跟着父亲摆路边摊学会的察言观色和各种推销话术。卖货，卖货，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像父亲当年摆摊一样，用各种话术来伺候家人们。他有时觉得“家人们”这个词说得自己都快要吐了。他卖的商品全网最低价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亲密的家人；当竞争对手比他便宜5毛钱的时候，“家人们”就形同陌路了，还会谴责他黑心，质问他为什么要多赚家人们五毛钱。父亲当年摆摊，见人就陪着笑脸叫“老板”。他如今卖货，每天陪着笑脸喊家人们。这让他经常想起父亲当年的叹息：数据显示，有千分之七的家人们，特别喜欢薅羊毛，买了货试用完就退，已经提前进入了一个免费的新时代。他已经红了十年，而且是全网最红的主播之一。他知道自己和家人们的纽带，只有五个字，那就是：全网最低价。很多财经作家分析他的成功秘诀，那些文章，其实都是狗屁。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摆摊时，他曾经问过父亲一个问题：爸爸，我们身后是百货商场、大超市，为什么依然有人从我们这里买货？父亲说：人们也知道。可你要让人们相信，你卖的东西，又便宜又好。你其实并没有骗他们，是帮助他们自我欺骗。比如我们卖的这个10块钱的耐克帽子，难道消费者不知道是假的吗？他就是这样火起来的。好多年前，父亲也是靠着卖这些山寨产品，供他吃穿，供他一路读书。后来他下岗后转行卖货，也是父亲陪着他每天熬夜选品，后来还和他一起出镜直播，陪着他一起在直播间里插科打诨，讲着各种年轻人用的网络词汇。秘书递给他的手机视频里，另外一个超级大主播正在控诉他搞垄断，每次搞全网最低价。只顾自己吃肉，不给他人喝汤。说他已经成为了行业毒瘤。他看着那个视频笑了起来。这不是胡扯吗？作为主播，你们不都在卖低价吗？如果说我是垄断，不公平竞争，那你们的价格比商场和店铺便宜那么多，又是怎么回事？这个控诉自己的主播，不是天天都在卖全网最低价吗？我卖最低价就是搞垄断，你们卖最低价就是给家人们发福利？他惴惴不安地想，不知道对方会怎么搞他。上周还在企业家联谊会上一起喝过酒聊过天，当时还称兄道弟，这周就变成敌人了。男人间的塑料交情，果然靠不住。几个小时后，他父亲当年卖假货的照片就传遍了全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一张照片，可能是多年前某个摄影师的随手街拍。父亲的摊位上，全部是耐克、阿迪的鞋子和帽子，鞋子30元，帽子10元。耐克帽子上那个没缝好的钩，格外的显眼。网友给他们一家取了一个外号，叫“假货世家”。这个外号还上了热搜。一大批自媒体纷纷控诉他当年销售伪劣产品的经历。比如他宣传某种洗洁剂可以把鞋子刷的干干净净，其实根本就是扯淡。其实，那些年直播带货野蛮生长，谁还没在直播间里卖过一些不靠谱的产品呢？只是“假货世家”这个绰号实在太有杀伤力了。一时间，家人们纷纷退货，直播间里的销量，下降了很多。不知为何，他在谈论这个绰号时，忽然就想起了好多年前父亲在街边摆摊，寒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他的眼泪落下来。当然，这引发了很多嘲笑，网友留言说他是鳄鱼的眼泪。他和公司几个骨干开了会。迅速商定了以牙还牙的对策。第二天，对手给妹妹买教师编制的新闻，就上了热搜。很快，更大的瓜来了，他公布了对手嫖娼的证据，呼吁嫖客退出直播带货行业。对手则宣称他曾经婚内出轨，还放出了当事人的照片，说他是应该被雷劈的渣男。他的微博私信里，无数人向他卖对方的黑料。每一条“真相”，都标明了价格。真累啊。他想起了小时候城管来的时候，和爸爸收起货物在街上逃窜。这是一场战争。对手说要拿出五千万来买他的各种黑材料，他则在公司专门成立了一个打击对手的小组。对手攻击他卖的保健品夸大宣传，他攻击对手对手卖的洗面奶根本就是垃圾产品，是在破坏家人们的脸。他想起好多年前看过一篇果戈里的小说。讲乡下的两个地主，原本是好朋友，却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小矛盾吵了一架，然后不断的互相伤害，斗争也不断升级，两个人打了一辈子官司，最终两败俱伤。他少年时见惯了底层的人们因为蝇头小利互相撕扯，因为鸡毛蒜皮而像泼妇一样互相对骂。他发誓想要通过读书逃离那样的生活。后来他读了大学，后来他成为了亿万富翁，但终究没有避开那样的生活。像小说里的那两个地主一样，他和另一个超级主播的战争也越来越激烈。以至于正常的直播带货都停了下来，要专门考虑如何搞对方。他找了很多自媒体和水军去曝对方的黑料，比如调戏身边的助理、谩骂自己的员工，比如让整个团队996，他看着自媒体如何妖魔化一个人，几天时间，对方就成为了一个无恶不作的黑心资本家。当然，他的形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大家的手段其实都差不多。卖货时都是那些话术，搞人时也都是那些套路。仇恨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更多的主播和自媒体也开始落井下石。他多年维系的名声，开始毁于一旦。有人说他每天跑步健身只是作秀，身上的八块腹肌华而不实，其实他的身体早就不行了，暗地里去了好多次男科医院；有人说他能拿到很多支持，是靠着让手下的女主播出去陪大佬们喝酒。这些事情，有些是假的，有些是真的，真真假假，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他的睡眠更差了，每天只能靠安眠药入睡。父亲的眼睛里，也充满了血丝。媒体还曝光了他父母当年有一阵子加入传销欺骗亲戚的事情，这也让“假货世家”的名声，似乎变得更真实了。当然，他也找出了竞争对手更大的丑闻，对方曾经在酒醉后逼迫一个年轻的女员工管自己叫爸爸。这是一段很逼真的录音，至于是不是AI合成的，他也不确定。他倾向于认为那是真的，因为对方的行事风格确实很霸道，按理说已经是明星企业家了，却还浑身的痞子气息，经常在直播间里骂脏话。他要做的，只是让那段录音火了起来。这个世界上，钱能做到很多事，比如购买流量，比如让很多意见领袖声嘶力竭的传播“真相”。在视频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对方气急败坏。对方红着眼睛说已经报警，要起诉他的诬陷。其实，录音根本不是他搞的，只是他的团队在网上发现的而已。他收到了很多匿名的私信，里面是他家的地址，他女儿就读的幼儿园的名称。还有很多键盘侠说要来找他，为民除害。他不知道这些是不是都是对手鼓动的。无数的举报，让对手迎来了各种检查和罚款，直播间也被禁了。他则因为几年前的一次行贿被投入了监狱。在监狱里，他听到了一个坏消息，父亲因为气不过对手对他的各种手段，带着刀去了对手家。非法闯入民宅，幸好被保安扑倒了。没有酿成大祸。他是大学生，是网红主播，是亿万富翁，是父亲最大的骄傲，而对手彻底毁掉了他。父亲是那种要面子的很传统的老人，受他的株连，一生的各种丑闻劣迹都被曝光了。就连某次醉酒后在小区花园撒尿，都成为了人尽皆知的丑闻。父亲觉得没有脸活下去了，于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监狱里不用刷手机，看不到自己的各种负面消息。每天要劳动，不知为何，内心却渐渐平静下来。他想起二十多岁时，自己直播带货的事业刚红火起来。每天要和竞争对手打价格战，有时候利润真是压到了极致，甚至不赚钱也要白刃相搏的和对手争夺“家人们”。那是多么内卷、多么辛苦的时代啊，但那也许是最好的时代。那时候，他会看对手的视频，学习对方的带货技巧，对手有时也会来他的直播间里刷火箭。在线下的酒局里，他们还曾经举着酒杯，互相称兄道弟、说过很多恭维话。在监狱图书室里，他找到了果戈里的那篇小说：《伊万·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尼基弗罗维奇吵架的故事》。他看的时候脑子里会出现幻象，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两个地主的互撕故事，还是两个主播的战争。“……湿淋淋的白嘴鸟和乌鸦，连续不断的雨，暗淡无光的哭泣般的天。诸位，这世上真是沉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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