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小车上海盛衰史(1862-1938)

文摘   历史   2024-08-20 08:37   上海  


江北小车真难推,一碰就要翻转來。跌痛坐客要发火。碰坏货物真倒煤。湖絲阿姐好大胆,朝出暮归同把小车喊。一车坐了許多人,大家不怕元宝翻。1909《图画日报》之【营业写真】
独轮车,从前上海人叫它“江北小车”,苏州河边上纱厂、缫丝厂的女工喜欢坐了上下班,就像现在搭顺风车,七八个人拼一辆,包接包送,一个月,三四元,比坐电车省钱,还少走路。

宋朝《清明上河图》里的独轮车轴心前倾,有一驴一人在前面牵引。——诸葛亮的木牛流马,也是一种能走山道的特殊独轮车。四川成都汉墓壁画(118年)上发现推小车画像,被认为是独轮车起源中国的证据,考古发现,古希腊也曾有过车啊。古代的发明不过是,“自将磨洗认前朝”的沉沙折戟。你能创造世界第一的时候,就会以平常心看待,过去的一百个世界第一。

  独轮车最适宜于平原,北方商人用独轮车运货相当普遍,上图是,在北京崇文门外,等候过关卡的独轮车,北方人称之为小车,或称牛头车,狗头车和羊角车,也有叫鸡公车的,只有我们上海人称它为“江北小车”。   

从前上海只有绿水没有青山,河渠纵横交织,出行和运输走的都是水路,靠的都是舟船。所以租界之前的上海滩,少有道路和车辆。租界之后的上海滩,少有河浜和舟船。

外国人在黄浦江,苏州河边上造房子,马路才替代了河浜,两个轮子西式马车,一个轮子的江北小车,才成为开埠之后,第一代的城交工具。马车能在康庄大道疾驰,小车可深入到在建的城市的边沿
西式马车是外国侨民带到上海,江北小车则是为了给淮军运送粮草輜重,被那些抓伕来的苏北农民推进上海。仗打完了,军队走了,江北小车则留在了上海。具体辰光有人讲在同治初,也有讲就是同治元年(1862)。

电影《车轮滚滚》

江北小车曾经帮助过淮军运送粮草,这个说法很是合理,1975年上映的电影《车轮滚滚》,讲的就是山东农民推小车运军粮,支援淮海战役的解放军。“小车不倒只管推”,后来还成了我们这一代年轻时,挂在嘴上的豪言壮语。
1858年在上海出生的英籍林培夫人,是江北小车从盛行走向衰落的见证人。在她小时候,外国人家里都有一辆轻型双轮马车,男人们驾着马车去洋行办公。

《字林西报》漫画(1930)

唱歌的独轮车会减轻负担

晚上出来社交聚会,小车夫会把铺着精致车垫的小车停在门外,喝得醉醺醺的老外,都乐意坐着独轮小车回家‘,等她五十岁出头,去静安寺一带,还是要坐独轮车。
耻坐只轮小车……。圣门高弟冉有,樊迟常为仆御,胡今之人耻坐小車?彝场地面周道如砥,駕輕就熟,余頗受其有自适之趣。一友謂余曰:奈何先生亦坐此車耶?余答曰:正欲使人人知此車之可坐耳,若趨奉权门寅緣狗窦,是乃大不可者耳。海上看洋十九年客《申江陋习》1873年4月7日《申报》第二页
租界(彝场)道路平坦,小车夫驾轻就熟,坐(小)车人十分惬意,尤其重要是车费格外便宜。但也有人墨守成规,以为坐乡下小车,有失身价。1873年 上看洋十九年客的《申江陋习》,将视坐小车为耻,斥之为申江陋习,认为坐小车并无不可,趋奉权贵,钻有钱有势人家狗窦(洞),才是大不可者。
江北小车在上海最风光日脚,大概只有二三十年,它给建设中的的租界,提供了便捷的交通,它也晃动了陈旧的等级观念,从人人都可坐小车,到人人都可做火车,再到人人都可坐电车,这座城市的人,渐渐学会了,在公共交通中,平起平坐……。原来平等是实现不只是口号。
独轮小车一次可载五六百斤,要想推起来轻松自如,诀窍是以双臂维持平衡。推车时手臂一刻不离车把,车夫就腾不出手去抹汗,於是在头上扎一布套,好让额角和头上的汗不致流进眼眶,这布套称之为汗圈【剑青《小车夫公会加入比谋官做还难》1936.11.7《社会日报》

装载易燃物不慎失火

如果不是八十余年前,剑青先生记下这样的细节,后人恐怕无从知道汗圈一词;但如果只有文字记录,《点石斋画报》画家不曾为我们留下,围汗圈的小车夫的图画,后人还是难以想出汗圈的样子。我们已经习惯看电影里的男女坐黄包车,李安拍《色戒》好像也没有江北小车,无论导演还是作家,大概都不记得,江北小车伴随上海有多少年……。拍年代剧的导演,请给江北小车一点镜头,若是夏天,请给小车夫围上汗圈。
老底子上海人印象最深就是老申报,但1861年底,字林洋行办的《上海新报》,比《申报》早了十余年,它是一张商业报纸,主要登商业广告,商业信息,《新报》是最早采用白报纸印刷的中文报纸,比用毛太纸(连史纸)印的《申报》纸质高级许多,但价钱(30文)也比《申报》(8文)贵了许多,结果廉价的报纸打败了高价的报纸,1872年七月《申报》创刊,1872年底《上海新报》停刊。
1868年初,英国人傅蘭雅任《新报》主笔时,增加不少社会新闻,江北小车就是在这一年上了报纸,于是我们能看到当年小车夫,大街小巷奔走的踪影:江北小车从早到晚格隆格隆聒聒不休,西人的写字间大半设在临街,车轮的噪音分贝太高,影响他们办公,租界当局要求小车改造维修,严禁发出噪声。
洋泾浜乡下小车,往来不禁,特禁车轴中不许出声,或多上油膏,或另换铁耳,即无声也。工部(局)于初十日出示,限十日内将小车做好,如过限仍旧,定将车夫捉送会审衙门究办。《申报》1869年9月23日

消除噪声是建立文明城市的目标,但放在百余年前,洋人派巡捕捉拿“制造”噪声的江北小车夫,却引起了有关中西文明的争论。

《新报》先是登了不平氏的文章,说工部局苛求贫苦的本地小车夫,却对洋人的马车伤人放任不管,巡捕执法也惯用拳打脚踢。然后《新报》又发了一篇回应文章,说消除噪声并非难事:除了常加润滑油膏,只需将小车换上合格车耳(可由广东铁匠或外国铁匠做出车耳的样板)就可解决。说上海马路宽阔,马车伤人主要是华人不守行走规则,行人不走人行道,推小车的不靠马路边。文章以伦敦为例,说伦敦街上车辆三四万,行人三百万,但却少有轧死人的事,道理就是要实行了人车分道,(1869-10-14)。
从1870年租界开始征收小车税,年金二块银洋,分四次缴付;后来逐渐提高,税金比起征时增加了许多倍。

小车纳税多少及环绕纳税引发的斗争,这里姑且不说,只说1891年11月3日,是法租界每月一次换牌照的日子,前来换照的人拥挤,扶梯护栏意外脱,造成九男一女从楼梯上跌下摔伤。护栏脱是个偶发事件,但与二十年前小车夫不愿换铁耳相比,车夫们业已经习惯按时捐照会。我们不要忘记红头阿三,越南巡捕挥舞警棍,追逐小车夫的历史,同样也要晓得,苏北贫民懂得遵守文明规则,融入现代体制的意义……,

清明雇小车赴大场扫墓(1886)

滬地近年來小車之多可謂極盛者矣,來往行人以之代步其事甚便,其費極微,數里之程不過十餘文。1873年《申报》上这段话可见,江北小车给上海人出行确实带来不少便利。《论工部局议小车事》《申报》1873年5月19日
上海小车所以繁盛,因为苏北来的农民,他们在乡下干活,每月只有一千五百文收入,看到在上海推小车的同乡,有钱拿回来置田,都来上海谋生,距离上海四百里内的贫农到大上海淘金,进城推小车的以宿迁,盐城,通州,如皋等,這几个地方的人最多。参见【《字林西报》论小车】《申报》1874年12月22日;
上面说的是19世纪70年代江北小车夫生活状况,下面为1924年的一份小车夫收入材料。
余日前由吳淞鎭雇小車至宝山城中途远寂寞乃与車夫王三閒談:彼係本地人,年三十四歲,家一妻二子,种租田二畝,农事余暇即推小車維持生計。車夫自稱)晨起以麥粥充飢,中晚兩膳合家米菜,每日統計約在六七百文。是以日得推車資千余文,可留半數儲之实秋《小车夫之闲谈》《申报》1924年7月14日

周有光(1906-2017)

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1923年考入圣约翰大学,他在《圣约翰大学依稀记忆》里说:是从静安寺坐独轮车到学校的,在路上看一看,后面还有四五辆独轮车向梵皇渡方向行进,土包子走进学堂,处处都新奇。
1874:黄包车初进上海滩
二轮小车近上海新創設之举也,租界通衢皆已见,斯新式装饰华丽,乘坐舒服,想寔适于時需也,其车來於东洋,在东洋名為若尼里少,係数年前所創設者,国人見其有益,則隨而广用之。以致若横滨一处所有,不下千余辆,车夫拉之甚捷,与马车馳驟几为相仿也,若与本地之獨轮車相比則亦有長有短……《记新式小车》《申报》1874年1月29日
小车进上海向来就是推人也载货,1874年东洋车(黄包车)始现于租界通衢,开始与江北小车抢客源,电车开了又抢走了不少人力车的客源。但江北小车仍然坚韧,因为它一次可载七八个人,每人只需花三四文,厂里打工的劳动阶层,成了他们长期租客

20世纪三十年代初,上海的小车分成,推米,推人和搬运三类。推米在新闸桥乌镇路桥之间,每天有五六十辆停在那里,他们都加入小车公会,商家需要用车,便与公会联系,入会车夫不愁没有活干。但有人改行,或者年老退会,公会才会吸收新的会员,新入会须年轻力壮,想进入小车公会,比谋官还难。未入会的自己在马路上兜揽生意,叫野鸡小车,收入不及入会者稳定。

三十年代推人的小车夫,都有一定的地段,如恒丰路桥到曹家渡来回,像是小车的专门线路,单程八个铜板,最多坐六个人,一天下来可赚几毛钱。因为车费便宜,十路公共汽车和十九路无轨电车亦被小车抢走了不少乘客。
推小车的都是苏北同乡,他们讲义气守规矩,如有客上了别人的车,转而改上自己的车,他们都会婉言谢绝。1929年《生活周刊》有一篇《小车夫讲的大道理》,讲的都是小车夫的规矩,苏北人的脾气。看完这篇,最后还有1938年孤岛上的《没落的小车》作为结尾,1862-1938,风雨里江北小车在上海,也算走过了七十六个春秋。
我們雖是苦力,極講道理。譬如推車在路上,前面來了一車,大家不必客氣,也無須爭執,終是輕車讓重車,男車讓女車,活車讓死車,(活車是載着生物的,死車是載着沒有生命的東西。)萬一看見前車傾覆,後車必停止進行,去帮助前車,從不像上海黃包車夫有了生意,你搶我奪,尤其不像汽車夫,橫衝直撞,視性命如兒戲。』潮声《小车夫讲的大道理》《生活周刊》1929年第四卷第二十五期

静安寺马车与小车相撞(1885)


德卿 

《申报》1938年11月25日

最后还有1938年孤岛上的《没落的小车》作为结尾,1862-1938,风雨里江北小车在上海,也算走过了七十六个春秋。
獨輪小車在上海,已受着環境的淘汰,逐漸陷入沒落的命運中了。孤島上的小車夫,法租界的有二三千人,英租界的有六七千人,戰前的南市和閘北,约有一萬餘人,可是現在已被無情的砲火,趕得不知去向了。
这個行業,沒有多大利息,所以出租小車的公司,還沒有出現,因此推車的,自己還得下一筆造車的本錢,大概每一輛造價,在二十餘元左右,現在百物騰貴,至少要漲上三四成了
車捐(即照會)在公共租界是八角,法租界一元,在第一次領照的時候,還要推去給租界當局的車務處燙上一個火印號碼,繳費又是二元。
經過層層的剝削,每天能掙上二吊錢,已算幸運;有時生意淸淡,只有三四百文到手,一家老少靠這區區收入,怎能維持呢?何况還有下雨天!

但也有常主顧在照應他們的生意,那是一般勞工階級,在幹了十二小時工作,腿覺得怪酸,電車,公共汽車又不經濟,因此得借重小車,高踞其上,一路閒眺沿街的景色,確是別有風味。像曹家渡到舢舨廠新橋,這一段偌長的路程,祇耍化八九個銅子,便可搭車,代價是多麽低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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