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老虎脚爪和陕西的炒棋子(上)

文摘   历史   2024-05-14 19:00   上海  

上海人叫老虎脚爪,扬州人叫金刚脐,镇江称之为京江脐(食+其),这种食品最早源于北魏《齐民要术》里的碁子面……元朝大都则有象眼粸子柳叶(食+其)子……,现在西北还有的炒棋子,它们都是老虎脚爪的远亲近邻。有近及远,先说说老虎脚爪的近邻——从江苏盐城到湖北应城,

翻译家戈宝权,江苏东台人,十五岁就去上海求学,在外漂泊一生,到老最思念,还是家乡的小吃。“芝麻做的烧饼,有圆形和椭圆形的;还可以带上猪油渣,请烧饼店现加工做几个油渣烧饼;”“童年上学时……买个虾池(油饼),这种油饼上插着一只手指粗的大虾”。“还有我们家乡的茶食(点心)店卖的金果(江米条)、金果粉(一名金果末,用开水冲泡)、形似肚脐的金刚脐(有甜、咸两种,甜的是深黄色的,咸的是白色的)……”。

老先生怕年轻人不知道茶食,特意在后面加了点心二字。《清稗类钞》解释是“俗于热点之外,称饼饵之属为茶食,盖源于金代旧俗”。所谓“热点”指的大饼、油条、粢饭糕,扬州的包子、北京的火烧,业者今皆归为餐饮行。茯苓饼、萨其马,酥糖,芝麻糖算是茶食,北京稻香村、上海老大房、苏州采芝斋就是从前有名的茶食店,现如今全都属于食品公司。称饼饵为茶食起源于金代旧俗,也就是说坐在茶馆里边饮茶边吃糕点,这种习俗在中国已经有了近千年的历史。从前在江西插队,山里农家过年待客,端茶送水,摆上桌的干果薯片,统称之谓“泡物”,金朝的“茶食大概是由“泡物”衍生而来。

茶食和热点区分看似容易,但也有个别游走在冷、热两界的点心,比如形似肚脐的金刚脐,淮扬地区是茶食店的糕点,到了上海、苏州却成了大饼摊上的热卖。金刚脐进上海,大约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二十年代报纸已曾出现),那时候国难当头,民不聊生,苏北人逃难到上海,无以谋生的贫民做起了卖大饼的生意。大饼摊有早晚两市,烘大饼用的是旺火,早上落市,苏北师傅将用剩的发面做家乡的金刚脐,贴在炉膛里,然后再封上炉火,靠那炉里的余热,将其慢慢烘焙,等到下午开炉,便成了色泽金黄又松又脆经济实惠,最受放学的孩子欢迎的土面包。

上海是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最会将各地种语言元素构造成多元混搭的上海闲话,英国人的屋顶(roof)窗,上海人随口就念成了老虎窗,没有了一点洋味道。外地人不晓得什么叫发嗲,方言学家解释这个字是从dear延伸而来,至于外省来的点心金刚脐,上海人嫌其莫名其妙,索性根据外形,称它为“老虎脚爪”。

扬州百年老店大麒麟阁

老虎脚爪是苏北传来,自以为是的上海人,认为它发源于苏北的盐城,不知道苏北的金刚脐,开始于比上海人更讲究饮食的扬州。扬州金刚脐以大麒麟阁最为有名,直到今天那家食品店还在销售真空包装金刚脐。苏北方言里有句歇后语:“三分钱买个金刚脐——六角铮铮”,意思说一个人正经(严肃)过了度。家常小食竟然融进民间俗语,可见它和市民生活联系的紧密程度。

镇江和扬州隔江相望,镇江也有同样的俗语,只是金刚脐镇江人叫作京江脐。位于现在扬州西北郊的甘泉镇,从前曾经独立建制,据《甘泉县续志》记载“京江脐,面和糖或椒盐为之,中凹如脐,本京江制,故名”,这则记载非常重要,它为我们揭示了淮扬点心金刚脐从江南传入的事实。

金刚菩萨

上海人听不懂的“金刚”,原来是不懂苏南话的扬州人对“京江”的误读,(江,吴方言区读刚)。因为京江脐的六爪中间有个凹陷,扬州人改口称金刚脐的时候,就把它想象成为金刚菩萨身上的肚脐眼,于是就有了这个带点禅味的名字。其实脐原来不是写作月字旁,而是食字旁䭣,这个古怪字连辞海都没收,只有康熙词典才能查到。关于京江䭣1949年出的《机联》杂志有篇介绍镇江土产老虎脚爪的文章——,说它是击鼓退金兵的南宋女将梁红玉发明的军用干餱,“取名䭣当然是齐心协力的意思”,这么说䭣字背后还有政治的含意。作者还说“三十年前在祖母膝下,每天可以吃到的,一个铜板就可以买三只”,只是䭣现在不读齐,而是發兹音(所谓梁红玉发明军粮,便是今天西北地区仍在流传的炒棋子,详情请关注下一回)。

在《镇江府志》里,京江䭣又称之为“京江肴,饼类也。和油面,杂椒盐,为六角形,入炉火中炙透。藏器中,勿令风戾气(猛吹),可以致远。此物原非珍品,然是丹徒土人专能。”江礼旸《食趣》中说,肴是糍通假字(笔者以为更可能是()左食右其那个字的通假),镇江人叫它肴儿,丹徒人称它“京江肴”。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在物品上加产地的,通常都是产地以外的人。大白兔奶糖运到了外省,商家自然就打出“上海大白兔”的招牌。

京江脐不仅越过长江传到广大的淮扬地区,似乎也在沿着长江沿岸传递,笔者从小在长江边上的小城芜湖长大,1954年安徽大水,小划子把日用品送到被水淹的孤楼,其中就有至今不忘的金刚脐。没想到六十年后在一次会议上,与女数学家吉敏邂逅,会后闲聊无意中听她提到儿时记忆中的金刚脐,她的老家原来在长江下游离海很近的海安。

湖北应城的勾炉饼子,驴脚爪子。
金刚脐传得最远大概要数长江中游的湖北应城,当地人又称它为勾炉饼子,驴脚爪子。应城金刚脐和江南母本的不同,只是在饼面多撒了几颗芝麻粒儿,但它俨然便以楚北名点自居。驴脚爪子数典忘祖,早就记不得千里之外的京江脐与它的前世因缘。近读朝鲜人的《朴通事》有“拖炉”,或许与湖北话里的“勾炉”相通,都是炉子里烤出来面食。

淮安的刚脐子

那么多地方做金刚脐,惟有淮安的金刚脐,一眼就可认出它的与众不同。淮安师傅是将面擀成长条,然后卷起,切块,再擀园,烘出来的脐子一撒开,从头到尾有两米长。尽管别具一格,淮安人仍称它为“刚脐子”,自愿留在金刚脐的大家庭里,不肯独树一帜。

江西上饶广丰排饼

金刚脐很少向南方传播,江西上饶地区广丰县的洋口镇,清朝道光年间,从外省传入一种茶食叫排饼,也称海参饼,洋口人多地少,自古外出经商,这种金刚脐的变种,就是商旅往来的结果,至于浙江绍兴长大的周氏兄弟,直到去南京进水师学堂,才有机会与梁红玉的军餱邂逅,周作人虽然尝过,但却印象不深,以致晚年写《果子与茶食》时说:日本的“中国式点心,最有名乃是‘八种唐果子‘:梅枝、桂心、粘脐、饆羅、团喜、槌子、餲餬。……粘脐乃是面粉所做,用油炸过,上面洼下一点,像是人的肚脐。从前在南京当学生的时候,记得曾经买过,叫做金刚脐,或者是它的后裔,不过乃是蒸的”。尽管金刚脐是周作人没有弄清,但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他说金刚脐是古代食物粘脐的后裔,多少有点道理,而粘脐大概也应该作粘䭣。

绍兴状元糕

北方吃馒头南方吃米饭,长江、淮河是这两种农业文化的分界,浙东人以稻米为生,宁波年糕、绍兴状元糕,都是用纯米粉造就。金刚脐传播则是在稻、麦文化交接处。长江沿岸人吃米饭也吃面粉,饭是主食,面制品是辅食,生活相对富裕的江南人做出的面点,有时比以面为主食的北方人更加细巧,更会别出心裁。月饼无论苏式还是广式都是京式的自来红,自来白不可比。

欧洲的食品革命发生在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之间,那时候小麦才普遍代替了其他的谷物,而且大家也都认识到面包的好处。狄德罗认为没有经过发酵面糊不易消化。吃面食不消化中国本草书称为面毒,中了面毒可用萝卜或胡萝卜化解。馒头虽经发酵,但远没有烘焙面包松软。中国的传统面食中,惟有金刚脐最接近西方人的烤面包。

贴在圆筒形炉子里烤出来的金刚脐底板香脆,内心绵软,吃起来有股子韧劲,嗅起来有类似面包的香味。戈宝权记忆中的金刚脐有咸有甜,民国初年咸脐子要比甜脐子更有销场,但后来咸脐子几乎不见踪影,城里人见到的全都是金黄、酱红色的甜脐子。这种油光光的颜色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焦糖,让金刚脐表明着上焦糖,上海的大饼师傅先将面团贴在炉子内壁上,贴满后上上下下刷饴糖水,然后盖紧炉盖,炉子里的高温使糖水气化,焦糖就粘在了脐子的表面。但用更大的炉子烘焙的金刚脐,是在出炉之前用一个小铁盆放置在火苗上,盆里置一块铁,等铁块烧红,投入若干红糖,糖遇到炽热的铁块,即刻就变成了浓浓的糖烟,金刚脐的表面被糖烟这一熏,就染上了这层鲜艳的焦糖。

改革开放之初,有人主张改变国人的饮食习惯,让大家都吃面包,实现主食的工厂化,省去百姓煮饭蒸馒头的劳累。但三十年过去了,家庭主妇仍然围着灶台转,中国人照旧爱吃米饭、馒头。城里的面包店多了,爱吃金刚脐的孩子少了。能做很像面包的金刚脐,最终却没有做出自己的面包,这不仅是个技术史的问题,“对某种文明的择定,对某一特定食物的喜爱,甚至癖好,起源于一种自觉的偏好和优越感”,布罗代尔这番话大概可以让急于改变民众饮食习惯的人释然。年轻人读了也可理解,即便腰缠万贯老年人依然爱吃一块钱的大饼,依然念念不忘儿时的金刚脐。所谓传统只能在时间的长河中悄无声息地逐渐演变,任何幻想一夜之间移风易俗的人,只能说他是个三分钱买的金刚脐——六角铮铮”。

下回要说说上海人话格老虎脚爪,和遥远的大西北,现在仍在流行的炒棋子,又是如何的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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