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莉·鲁尼最新访谈|“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陷入爱河的经历,这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文化   2024-09-15 17:38   浙江  

在这篇由《卫报》于2024年9月14日发表的访谈中,萨莉·鲁尼谈及了爱情、性的书写、《正常人》的现象级狂热以及她的新小说《间奏曲》(Intermezzo)。

Intermezzo

by Sally Rooney

Faber & Faber

“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有了更多的自由去写更广阔的生活经历,”萨莉·鲁尼在讨论她的新小说《间奏曲》时说,这部小说围绕两个年龄差距显著的爱情故事展开。“因为我稍微多活了一些日子,不是很多,但确实多了几年。”

这些额外的几年让她已然33岁了,也不再是千禧一代焦虑的代言人了。鲁尼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自2017年出版第一部小说《聊天记录》(Conversation With Friends)以来一直跟随她的“Snapchat一代的塞林格”标签(当时她甚至不知道Snapchat是什么)。

注:Snapchat是一款朋友间可以发送“阅后即焚“(收信人看到后会被快速删除)的照片的软件。

她的第二部小说《正常人》(Normal People)的成功,更不用说2020年的电视剧改编,将这位害羞的、自称马克思主义者的梅奥郡人一下子变成了图书界的泰勒·斯威夫特。“我真的觉得我说我非常渴望放下这一切时,我没有在撒谎,”她说,“我其实并不想成为‘青年小说家’;我只想写得好。”

《正常人》剧照


穿着棕色连衣裙、棕色平底鞋,梳着整齐的马尾辫,这位作家几乎刻意不加修饰,无论是在人前还是她的文字中。我们在爱尔兰文学博物馆(Museum of Literature  Ireland)(简称MoLI,所以昵称叫莫莉,以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的角色莫莉·布鲁姆命名)的作者之家见面,这里曾是都柏林大学的一栋建筑,俯瞰着圣斯蒂芬绿地。乔伊斯曾在外面的花园里拍摄他的毕业照,爱情小说家梅芙·宾奇喜欢在那里阅读,英国诗人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则在那里死于伤寒。鲁尼最近一直在阅读霍普金斯的作品,试图每天记住一首诗。

在20岁出头时,她是“欧洲头号辩论赛选手”(辩论也是她2015年发表在《都柏林评论》上的文章《即使你打败了我》的主题,也第一次引起了文学经纪人的注意),不难看出原因:她会给出很长且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通常后面跟着同样有力的反驳。尽管她擅长自嘲和且十分严谨,但她又非常热情,谈论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文学、政治以及以色列-加沙冲突)。简而言之,她并不是她的小说或名声可能暗示的那种刺猬般的隐士。

鲁尼到访都柏林,这座城市在她的三部小说中都有出现,是为了看望朋友。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0年后,她又去纽约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和丈夫约翰·普拉西夫卡(John Prasifka)定居在乡下,距离鲁尼长大的小镇卡斯尔巴仅15分钟车程。她在三一学院的最后一年遇到了普拉西夫卡,他现在是一名数学老师,他们在疫情期间“非常非常低调地”结婚了。在挣扎创作了她的第三部小说《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之后,他们搬到了这里,此后她一直愉快地创作着《间奏曲》,这部小说的背景设定在都柏林和一个虚构的爱尔兰西部乡村小镇之间。

《间奏曲》这一书名是对音乐和国际象棋中所使用的术语的巧妙引用。两者都是小说的核心(在音乐中,它意味着插曲;在国际象棋中,它意味着出人意料的一步)。“我喜欢小众词汇,”鲁尼说。在封锁期间,她的丈夫开始玩在线国际象棋,尽管她自己不玩,但她开始和他一起看YouTube教程。“我开始觉得它几乎像一种艺术形式,当人们展现真正精彩的招式时尽显数学上的优雅,而且你可以看到一个想法在棋盘上展开。”作为一名作家,她也能理解(人们)对国际象棋迷恋。“我熟悉对我生活中所爱事物的迷恋。”和她所有的小说一样,在《间奏曲》中,一场有关权力和出人意料行动的恼人游戏中,她的角色被巧妙地移动,一会儿距离变近,然后再次被分开。

注:书名Intermezzo既有音乐中间奏曲的意思,也是国际象棋中的一招,名为“中间招法”。本文遵从已有译名,译作《间奏曲》。

这部小说讲述了两兄弟在父亲去世后的故事:彼得,一个自信的32岁都柏林初级律师,和伊万,一个22岁聪明绝顶的国际象棋冠军。彼得与一位年轻学生相处,同时仍然爱着他的前女友,那是一位讲师——她不得不面对一场事故的后遗症,影响之一是她再也不能有任何的性行为了。这个爱情三角关系被设定在伊万和玛格丽特之间感人的故事背景下,玛格丽特比他大14岁,在他们相遇的乡村艺术中心工作。

所有典型的鲁尼元素都在其中:密集紧张、某种程度上不平等的情感关系;缺席的父亲;以及偏离到对都柏林租赁市场、女权主义以及晚期资本主义的讨论。作为一个深受喜爱的女性友谊的记录者,鲁尼在这部小说中最大的转变是专注于兄弟之间的故事。鲁尼说:“如果你足够敏锐且具有批判性,我认为你可以从在那个我们所有人都参与的社会游戏中的任何位置来理解性别是如何运作的。”但正如她指出的那样,她未曾目睹过两个男人之间对话中女性会缺席。“所以我非常清楚我正试图走出自己的社会现实。”随即跟来的是她类似往常的提醒——不,这并不意味着她之前的小说是基于她自己的经历,或者说先前的女性角色都是她自己。“我只想澄清,情况并非如此。”

鲁尼写作的主题核心是爱,特别是浪漫关系中的爱和带有情欲的爱,而《间奏曲》也不例外。正如安妮·恩赖特所说,鲁尼能直白地描写性却不显得低俗,“她独特的凝视、呼吸的舞蹈,以及“对什么该放在哪里”的精确性。”

作为一位描绘现代爱情的作家,她觉得如果不写那些东西,然后说:“你只能自己在脑海里想象”,那诚然像是某种“借口”。事实上,她对于性的话题在她的作品讨论中出现的频率如此之少感到惊讶。“在我的所有书的故事里,情欲是一个巨大的引擎。”她说,“这并不意味着角色们总是想立即上床,但在很多关系中,驱动力是情欲的张力或欲望。所以这就很有趣,因为我很少被问到这个问题。”

然后就是《正常人》电视剧,这在疫情期间大受欢迎,它可以说是2020年BBC最受欢迎的电视剧,但被一位评论家描述为“更像是高雅色情片而非戏剧”。保罗·梅斯卡尔饰演的角色康奈尔引起了如此大的轰动,以至于他似乎在整个系列中大部分时间都戴着的那条银色链条现在都有了自己的照片墙(Instagram)账户,现在甚至有132,000名粉丝。鲁尼对这部剧有什么看法?“改编任何作品的唯一理由是,它能成为本身就新颖有趣的东西,”她说,“我认为整个团队都实现了这一点,它本身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事物。”

她与爱丽丝·伯奇共同撰写了12集电视剧中的前6集,此后则担任执行制片人。虽然她觉得自己“有幸”能参与这一项目,但她以后却并不想再做这件事了。“我从未梦想过成为一名编剧,现在当然也不想,”她说,“我是一名小说家。我只想写小说。”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这部电视剧能那么成功。“对我来说,感觉就像英国和爱尔兰的每个人都在谈论这部电视剧,而这一切都源自我的头脑,”她说。虽然鲁尼受到的媒体关注并不像主演黛西·埃德加-琼斯和梅斯卡尔那样,但她“仍然感觉这太多了,”她说,“我不想再成为那样的焦点。”

正如她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后文简称《美丽的世界》)中的角色爱丽丝——这位在第一部小说成功后经历了情绪崩溃的作家——一样,鲁尼也处在了颇为矛盾的位置——“广受鄙视的名人小说家”——就像其他早熟的天才如扎迪·史密斯和莉娜·邓纳姆一样,她们也被赋予了“年轻一代代言人”的标签。鲁尼觉得媒体对她作为作家的描述很大程度上与她的年轻有关,“作为一个年轻女性在公众视野中的体验并不总是完全愉快的,也并不轻松。当涉及到我们文化中年轻女性的角色时,有很多可以说、思考和争论的东西,”她补充道,“但我有时不希望成为这种讨论的焦点。我希望那不是我。”

《聊天记录》剧照

这些焦虑和刻板印象在“悲伤女孩文学”(sad girl lit)的旗帜下汇集在一起——关于内省的、实际上养尊处优的年轻女性的故事(菲比·沃勒-布里奇的《伦敦生活》是电视节目中的典范),鲁尼无意中成为了这类文学的代言人。

在鲁尼的Goodreads主页上,有超过5万名关注者期待着《间奏曲》出版,期待看到“九月的悲伤女孩”,但作者本人对这个词并不熟悉。“我不觉得我的书那么悲伤,是吗?”她困惑地问,“我觉得我的书对人性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当乐观。”的确,正如她所指出的,女性主义批评家则抱怨她的作品在这方面显得过于积极。

不过她无法赢得舆论——人们很难在无视围绕她和她作品的噪音的情况下讨论鲁尼和她的作品。也很少有作家能激起如此情绪化的反应。对一些人来说,阅读鲁尼的作品会让你瞬间成为她的粉丝或黑粉,这种两极分化在作者看来部分是因为媒体“炒作”:“这让喜欢我作品的人觉得它已然是他们文化身份的一部分,他们是喜欢这类东西的人,同样对于那些不明白这一切喧嚣的人来说,这会让他们疏远。”

在《美丽的世界》中,小说家爱丽丝嘲笑了那些名流作家的光鲜生活,“他们打开旧的MacBook,写一部关于‘真实生活’且展现完美细节的小说”。那么鲁尼是否担心自己已经离开了她小说中“正常人”的范畴呢?“我仍然过着相同的生活,认识相同的人。我没有去任何地方,”她回答,“所以我不认为我的成功经历,尽管它绝对是我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已经让我远离了正常生活,以至于让我难以书写那些经历日常问题的人。”

和性一样,她觉得有责任不回避金钱这个可鄙的问题。她说,“如果在小说中,我没有准备好处理我正在写的那一代人如此明显的物质的那一部分,那感觉就像是我在违背我对现实主义的承诺。”这也意味着书写“房产危机”,它也成了《间奏曲》的一个次要情节。

《聊天记录》是在接连租住的公寓里的厨房桌子或床上写完的,房租是由爱尔兰艺术委员会资助的。诚然她现在可能有了办公室,但她仍然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写作,只要她有想法,最开心的是“在一张毯子下,弯腰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处于一个非常不符合人体工程学的姿势”下写作。她的理想生活是能够写作,然后让她的作品走向世界,而她自己则完全不用参与。“我有幸热爱写作,”她说,“我也喜欢工作。”

她感谢她的丈夫约翰使她的写作成为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他给她端茶并为她倒垃圾。“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陷入爱河的经历,那个人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并且每天都在改变它,这让我能够写关于爱情改变人们生活的故事,”她说,“没有他,我不认为我的作品会受到认可。他在我的生活中的存在使我能够写出我所写的一切。”

她的其他家人也非常支持她。她的父亲在一家电信公司工作,她的母亲经营当地的艺术中心(就像《间奏曲》中的玛格丽特);他们在她小时候就分开了。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他们都是她作品的热心读者。“当我完成一本书时,我们就会像聊八卦一样闲聊角色和他们的生活。”小时候,他们也会在餐桌上同样热烈地讨论书籍和政治。但她最强烈的记忆是想要长大。

“我想,‘成为一个成年人将会是多么的迷人且世故’。我现在确实变成了这样。我童年的梦想实现了。”不过她对写童年本身没有兴趣。朋友们说他们很想从孩子的角度读到一些东西。“我就会说‘从谁的角度?’就仿佛我完全不记得了一样。”

在《美丽的世界》中有一段常被拿来引用,爱丽丝在给她的朋友艾琳的信中写道:“我们是多么不幸的孩子,出生在世界快要迎来末日的时候。”这两位即将30岁的女性在面对环境崩溃的情况下担心生孩子的问题。“这件事让我晚上经常睡不着,”鲁尼说。“我没有孩子,但我生活中有很多我非常关心的婴儿和儿童,我们很难对将要传递给他们的世界无动于衷。显然,我不是唯一一个被这种感觉困扰的人。我的承诺是创造一个女性可以生孩子的世界,无论我是否会成为其中之一。”

2021年,她感到自己有必要站出来,拒绝将《美丽的世界》的希伯来语翻译权卖给一家以色列出版公司,以支持英国社会发起的BDS(抵制、撤资、制裁以色列)运动,此前有报道称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实施种族隔离。“在爱尔兰,我们对抵制南非以回应南非种族隔离的历史感到非常自豪,这是我们民族遗产的一部分,”她说,“我找不到任何正当理由不去做所有这些民间团体和工会要求我做的事情。”关于《间奏曲》的翻译权,她也有如此想法。

她对当前的全球体系感到绝望,它不仅“引发并促成”了加沙战争,同时未能采取任何措施来避免“完整的行星生态系统在我们有生之年崩溃”。引用葛兰西那句关于智识上悲观但意志上乐观的老话,她觉得自己有道德责任不放弃对更美好世界的信念。这一部分建立在她对一个美丽世界的承诺上,在那里艺术使生活值得一过。

“我已经把我的生命献给了写小说。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不错,但即使它们真的很棒,它们也不会拯救地球,”她争辩道,“有一种想法是,也许艺术家有一个角色,那就是在那些继续下去的理由有时所剩无几之时,给人们一个继续前进的理由。”但是,像往常一样,她已经准备好了反驳的论点:“那是一个不错的信念。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值得相信的真理。也许我应该花时间做一些更具效益的事情。而且我觉得事实非常有可能是这样的。”当然她的数百万粉丝可能会强烈反对这一观点。

萨莉·鲁尼的新作《间奏曲》将于本地时间9月24日由费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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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译:文穴编辑部

来源:theGuar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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