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开远古巴文化神秘之门 还原巴人部落原生态故事
解 手
文/阿蛮
第四章 断指(中)
对于祖母所说的尊重生命,保卫权利,战争目的高于任何既定规则这个道理,老拐是在第二天傍晚才完全接受的。不出祖母所料,巫咸并没有完全遵守与老拐所作的约定。他们没有给蛇部落那几天备战时间,也没有在旷野中央耐心等待列阵厮杀,而是在第二天重新布置了对蛇部落的包围,并在傍晚时分发起了进攻。
当喊杀声在蛇部落驻扎地四周响起后,老拐终于愤怒地咒骂出声:“狗日的巫咸,这么几天都等不得,让我这个大巫觋在祖母和妹妹们跟前没有面子!”
祖母那时已顾不得老拐的抱怨了,执起首领权杖指挥着武士们奋起还击。她的女儿们也帮着向各支武士小队下达命令,还帮着搬运弓箭石块之类武器。武士们见祖母和崽儿的妈妈们毫无惧色,也都抖擞起精神来,奋力拼杀。巫咸联盟的武士队伍一时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只得趁天黑下来悄悄撤退出去。
一战下来,蛇部落杀死敌人60多,自己也损失了30名武士。
“幸亏我们早有准备!”几个随征巫师统计了战斗结果,向祖母和老拐报告说。
那时候,祖母和老拐在主营帐里召集着战前会议。部落作战时的营帐是武士们砍来老树干、芭蕉杆和芭蕉叶搭成的。首领的主营帐搭得很大,可以供几十人议事。当然都是站着讨论,除了首领祖母之外,其他人没有坐凳。祖母的坐凳也不是随带的,而是就地找一截木桩,铺上虎皮,就成了首领席。虎皮是由崽儿的幺妈妈带着的,那也是首领权威的象征,与祖母的权杖一样,出征打仗不能不带。主营帐四周燃起了几堆篝火,把人们的脸映得红彤彤的。气氛便显得神秘而庄严。
老拐听罢巫师的报告,沉下脸来,向年轻的巫师们下令,安葬他们,包括巫咸的武士在内,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
祖母对老拐点点头,对他的布置表示认可。又问:“照这样下去,我们还能打多久?”
老拐让一个年轻巫师捧来一把蓍草,自己动手摆弄起来。蓍草是巫师们的常备用品,既用来打卦占卜,也用来作算筹。
算过之后,老拐脸色更加严峻,对祖母说:“巫咸人多,我们人少,两方相较差了好几倍。即使照今天的打法,巫咸每仗损失多我们一倍,最终还是我们失败。根据部落战争的常规经验,势弱一方的战斗力按倍数递减。第一天损失30人,第二天就是60人,第三天120人,第四天240人,第五天480人,第六天的损失数将会接近1000人,第七天就是2000人,第八天4000人。我们整个部落的武士差不多有5000人,这样最多能打9天。如果按一支队伍损失三分之一即被击溃的战争效果计算,我们只能打7天。”
众人听了老拐的话,脸色立即都有些沉重,久久不说话。崽儿的妈妈们也围了祖母,看着她,等她说话。
祖母沉吟半晌,才回过神来,却说:“啊,老拐,我的儿子,看来你当大巫觋的本领果然高过其他很多人,计算得很精确呢。不过,依我看,你前面的全部计算都不如你后面说的那句话精当。就是一支队伍被击溃的战争效果,那才是决定性的。没有几场战争是按照损失武士倍数递减的进程展开的。孩子们,我带你们打过那么多仗,你们见过这样的战争吗?没有。既然这样,我们可能被巫咸击溃,为什么巫咸就不可能被我们击溃呢?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朝这方面设想。”
“对,对,我们也有可能赢得胜利的,我们要设法打败巫咸!”众人对祖母的话纷纷表示赞同。
“可是,可是……”老拐仍有疑问,神情固执地说:“我们的实力不够,击溃巫咸联盟的武士队伍,那谈何容易啊!今天这一仗,巫咸突然发起进攻,敌人的喊杀声把这片林子都差不多震翻了。鸟儿们被惊吓得直到现在都不敢飞回来。我们拼死抵抗,才得到这么个结果。假如明天或者后天,巫咸的进攻力量再加大一些,我们能不能抗住,真有些难以设想呢。”
众人听他这样说,又都哑了口。
祖母哎地叹一声,对着老拐无奈地摇摇头,说:“那么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投降乞和吗,交出山林和土地吗?我们的部落能往哪里去?”
老拐一时也难过起来,声音有些哽咽地说:“祖母,蛇部落伟大的首领,我的母亲,我不能眼看着你这么大年纪还失去家园。我是想,既然我们的战争注定打不赢,我们就没必要硬拼下去。而这场战争又是因为崽儿杀死蟒蛇犯下渎神罪引起的,惟一的办法,就是请你下令再次缉拿崽儿祭神,向各部落公开谢罪。我相信,凭着我们的诚意,凭着我与巫咸和各部落长期打交道的资格,他们是会接受的。”
“啊!”崽儿的妈妈们首先惊叹出声。其他人等则窃窃议论起来。
“什么,还要杀死崽儿,这时候你怎么还有这样的想法?”祖母一脸震怒,眼睛狠狠地盯着老拐。好一会儿,祖母才强压下自己的怒气,对老拐说:“崽儿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真的一点不心疼啦?哎,老拐,我的儿子,我该怎样对待你!”
老拐被祖母质问得低下了头,脸上满是狼狈。但也无法退让,坚持为自己申辩说:“祖母,你怎么骂我都可以,可我是部落的大巫觋,我的首要职责是对神负责,保佑部落不受神的惩罚。祭神的原则不针对任何个人。我也并不是一点不痛惜崽儿的生命,我是他的舅舅,是看着他长大的。实话说,大巫觋也真他妈不是人当的,我总是站立在神和人中间受罪不尽。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部落要生存下去。神和人究竟哪个轻哪个重,我究竟是该向神靠拢,还是该向人靠拢,啊,祖母,我的母亲,你说我该怎么办?”
众人都看着老拐,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他们从来没有听大巫觋这样谈论神和人的问题,不免都为他的两难处境心存同情。
祖母摇摇头,语气和缓地说:“好了,老拐,我的儿子,难得你有这样的肺腑之言。关于神和人孰轻孰重的问题,你解决不了,我也解决不了。放下它,不争论。现实的问题还得靠我们自己解决。这样吧……”
却见祖母突然把话顿住,沉吟片刻之后,再把手一挥,语气坚决地说:“行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决不允许有谁再打崽儿的主意。他已经走了,已经被神引领走了,那也是神的意志。此外,老拐,你说的那种杀崽儿祭神,以退让求和的办法,也不是好办法。很可能还不会被敌方接受。你应该明白,巫咸发动这场战争,从根本上说,并不是以追究崽儿渎神罪为目的的。他们长期以来,都对蛇部落与周围部落友好的关系心存不满,一心想争得天下联盟总首领的地位,同时也是要夺取我们的山林和土地。巫咸哪里会只满足于看到我们杀掉一个崽儿?连这场战争都是一种讹诈。我们不能接受这样的讹诈!这一点,我看得很明白,我希望你们也要看明白。老拐,我的儿子,你是大巫觋,在自己的部落生死攸关的大是大非问题上,绝不能心存幻想!男人们哪,在关键时候一定不能迂腐,你们要让部落的女人和孩子们放心哪,啊!”
祖母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急,声调也越来越高,最后的叹息更有一种向神灵呼喊的情绪。众人一时都不再说话了。固执的老拐也没有了反驳。临时营帐里立即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篝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彻夜空。
好一阵,老拐终于也发出一声叹息,并开口说话。他小心地向祖母说:“母亲,既然你老人家决心已定,不愿向巫咸作出退让,那我们就准备打仗吧。我是你的儿子,你将会看到,我是决不会在战斗中退缩的。我的妹妹和部落武士们也不会向巫咸投降。我们将以死相拼,直到最后一刻。”
“是,我们要以死相拼,直到最后一刻!”
众人发出誓言,向祖母表示着战斗的决心。
却见祖母又摇摇头,语气沉沉地说:“我的孩子们,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但我要听的并不是你们这些话。我们打仗为什么?我们要想办法打赢!部落的命运既然掌握在我们手里,赢得胜利才是首先应该考虑的。先前我已经说了,我们可能被巫咸击溃,巫咸也可能被我们击溃。现在我仍然坚信这一点,只要我们朝那个方向努力,神灵也会站到我们一边。那天下午,神灵解下了崽儿的手。神灵都不让崽儿成为无辜的牺牲,我们为什么要甘愿成为巫咸的牺牲呢?好了,现在我们来想想办法。”
祖母说罢,向老拐和几个女儿招招手,让他们围得更拢些,然后说:“我们要想法瓦解巫咸的联盟,这并不是不可能的。除了与巫咸同出一脉的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部落外,鹰部落、虎部落和熊部落原本与我们有同盟关系的,我们要争取他们解除与巫咸的盟约。只要能让这三个部落不参加与我们的战争,力量对比就会发生变化。此外,我们的近邻牛部落和鱼部落目前保持着中立,他们不愿跟着巫咸打仗。现在我们要争取这两个部落放弃中间立场,派出武士跟我们一道战斗。那样,我们击溃巫咸就更有把握。老拐,我的儿子,现在你带一些人再去找找这些部落的首领,就说是我,蛇部落的大首领请求他们援助。我相信他们不会拒绝的。尤其是牛部落,在几个部落中他们的实力最强。”
却听老拐说:“不,牛部落的首领不是东西,断指前次就拒绝过一次,宁愿保持中立也不参加我们的同盟。母亲,难道你还能忍受他再拒绝你一次吗?”
“不会,断指绝对不可能再拒绝一次我的请求,我也决不允许他再拒绝。”祖母说罢,转向自己的女儿们,指着崽儿的幺妈妈说:“你过来,到牛部落的这个使者你来担当,你哥哥老拐去不合适。去,把我的石刀拿过来。”
女人们一时不明白祖母要做什么,都面面相觑。祖母突然提高了声调,严厉地再次下令:“去把我的石刀拿过来,我要给牛部落首领送件礼物!”
崽儿的幺妈妈不敢怠慢,返身从自己携带的鹿皮口袋里掏出祖母的石刀。正是崽儿偷偷带上山去,并用它杀死巨蟒的那把刀。是用黑色金刚石磨制成的,刃口很锋利。
祖母接过石刀,拿在右手上掂了掂。又伸出左手,张开五指,把石刀比划一阵。众人都不明白她拿刀做什么,都提着心尖看着她。
却见祖母蹲下身去,把首领坐凳上的虎皮一把掀开。接着把张开的左手平摆在那当作坐凳的树桩上,突然举起石刀对准左手中指猛切下去。
巴人陷阵图(刘洪绘画,重庆渝中2015)
只听得“咔”的一声,祖母的一根手指已被切断,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掌立即喷出鲜血来,把那根已经切断的手指连同树桩一齐染红了。
“啊!”众人齐声发出惊呼。崽儿幺妈妈的声音尤其尖锐,几乎将旷野的夜空一下戳穿,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祖母手里仍然握着那把石刀。她并没有停止动作,也不管众人的惊愕,又用淌着血的左手撩起穿在身上的虎皮裙,用刀割下一块四四方方的虎皮。接着便扔掉石刀,从树桩上拾起那根断掉的中指,端端正正地放置在虎皮中央。祖母把虎皮和断指捧起来,面带笑容地捧到崽儿幺妈妈的面前,语调平静地说:“孩子,你把这拿去,就说这是我送给牛部落首领的礼物。多年前我切断了他的一根中指,现在我把自己的手指奉还给他。”
蛇部落使者当晚紧急出访鹰、虎、熊、牛、鱼五个部落,第二天一早便返回了旷野营地向祖母报告了结果:鹰部落、虎部落和熊部落决定退出巫咸的战争联盟,不再与蛇部落交战;鱼部落仍然不愿参加战争,鱼部落首领鱼姑妈妈仍然沉浸在女儿失踪的痛苦之中;只有牛部落的态度与众不同。
崽儿的幺妈妈说起与牛部落首领的谈判时,充满自豪。她笑着说:“当我把用虎皮包着的手指递给断指时,这位部落首领竟激动得双手直颤抖,捧着祖母的手指看了很久,最后还流下泪来。断指对我说,他永远忘不了蛇部落女首领对他的这份情意,也忘不了过去与你一起在山林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他说他至今仍然爱着你,说是如有机会还想与你再进山林共享欢乐。啊,祖母,我的母亲,你好伟大耶!把一个男人的手指宰了,还能让他一直倾心于你,世上的女人没有几个能与你相比了。”
“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肉麻!”
祖母伸出右手止住小女儿的絮叨,说:“断指那家伙脸皮厚,都这么老了,还会说让人肉麻的话。”说罢,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尽力忍受着什么。她那只切断了中指的左手这时正用细麻丝缠着,里面包着的是嚼成渣汁的荨麻草,已经止住了血。但所有人都知道,疼痛是难免的。
祖母忍住伤口的疼痛,脸上又露出微笑,对小女儿说:“现在我哪有心思听他说那些肉麻话。我关心的是,他对我们的要求究竟是什么态度?”
崽儿的舅舅老拐也插嘴说:“好了,妹子,快说正事,他们想不想与我们一起作战?”
崽儿幺妈妈这才不笑了,严肃下语气说:“牛部落已经放弃了中立,决定与蛇部落一同作战。断指还说,如果不能帮助蛇部落打败巫咸,把自己心爱的女人解救出来,那就枉为男人一世了。在与我说过这些话之后,断指立即派人去照会了巫咸部落,宣布将向巫咸开战。接着又下令集合了武士队伍,现在可能已经抵达旷野战场了呢。”
“啊,是吗?”老拐顿时兴奋起来,与武士小首领们立即走出营帐,涉过河去,登上一处山坡向旷野纵深张望。一会儿回来对祖母说:“是耶,是耶,巫咸联盟队伍左侧现在有些混乱,像是受到了骚扰。那边真有一支队伍开过来了,可能就是牛部落的武士们来了。但他们离我们的营帐还远,不知道断指能不能与我们合并拢来。与巫咸约定的开战时辰已经到了。怎么办,祖母?”
祖母把右手张开,接过崽儿幺妈妈递过来的蛇头虎尾权杖,拿起来用力往地上顿一顿,说:“还问什么,把小伙子们带上,冲过去,打!我们这边打起来,断指就知道怎么办了。他打过无数的仗,那家伙!”
作者简介:阿蛮,著有小说《依仁巷》《解手》《逆神》《纪年绣》《消失的山洞》;历史文化散文《三峡古镇》《渝城九章》等,曾获重庆市文学艺术奖、全国梁斌小说奖、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奖、嘉陵江文学奖优秀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