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开远古巴文化神秘之门 还原巴人部落原生态故事
解 手
文/阿蛮
第三章 神示(中)
鉴于幽娃的死,祖母还向长老和巫师们建议取消蛇部落的称谓,另外取一个名。但祖母的这个建议被部落长老会否决了。长老和巫师们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蛇就是我们的神。部落祭蛇神也是一个古老的传统,先祖伏羲就是半人半蛇的神。从那时代起,部落就把有神性的蛇当成了与其他部落相区别的标志,后来还刻了神主石柱。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了自己的传统,否则谁还来保佑我们这个伟大的部落呢?
祖母无法说服众人,只能容忍部落继续崇拜蛇神,但却以首领的气魄对祭祀礼仪作了必要限制,减少次数,推远距离,尽量减少毒蛇的危害。祖母说:“我这是敬蛇神而远之。但现在,现在……”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
女人们都明白了她的意思,纷纷说,我们要想办法救救崽儿,不能让崽儿再次成为幽娃那样的牺牲品!真的,不能让他舅舅老拐害了崽儿。男人们没有生过娃娃,不知道什么是生命之痛!
祖母听罢女儿们的议论,脸上终于露出一些欣慰之色。却又摇摇头,说:“但要免除崽儿的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犯的是渎神罪,是部落里最严重的罪。我知道你们会在心里权衡,崽儿的生命和部落的神灵哪个轻那个重。我也一样,不能不进行权衡作出选择。我是首领,我要为崽儿着想,也要为整个部落着想。一个部落发展到现在也不容易,靠什么?靠所有人的团结,靠血缘纽带,靠共同的生活方式,也靠共同的信仰。部落那么多的人,男人和女人,都需要有个中心,有个崇奉对象。就好比女人终究需要有个男人来缠着,需要有个家。家就是我们的归宿。这一点,男人们的感受可能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到处跑,四海为家。今天找这个女人,明天找那个女人,一辈子都在寻找,一辈子都好像找不到。在家里他们无所归宿,灵魂始终不得安宁,所以更需要神灵的信仰。一切的神灵都是男人们兴出来,再加到我们头上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男人们需要神灵,而我们需要男人需要家,有时候就只好将就他们一些。男人们安宁了,我们也就安宁了。只是我们先辈那些男人我却怎么也想不通,什么神灵不好信仰,偏要信那蛇。真以为那蛇的神性能使他们的男根也跟着强壮了。唉,男人们哪……但这就是部落的传统。我是首领,还必须带头维护这个传统。我当的什么首领啊,如此艰难!那时我儿子幽娃与扁颈蛇搏斗,我本可以帮他,却因为我是首领,要维护神灵信仰,只能眼睁睁看着幽娃被蛇咬死。我如只是一个母亲,哪会管他那么多!现在我孙子崽儿无意之中又犯了渎神罪,我是部落首领,又只好眼看着让他去游行谢罪,还要拿他祭神!我如只是一个祖母,哪会管他那么多!首领真不是人当的!至少不是女人应该当的,当久了把女人的本分都被迫丢掉了。啊,我的女儿们,这话你们要记着。”
说到这里,祖母突然停顿一下,眼睛里仿佛有光亮一闪,很快却又暗淡下去,说:“我说了些什么呢?唉,没办法,这是部落的需要,是男人们的需要,但也是我们的需要。我现在所有的牢骚,你们都不要当真,听了就是了,把它丢开。对你们而言,守住部落,守住传统,守住男人,就是守住自己的生活。”
祖母不再说了。女人们那时则面面相觑,对祖母从未表现过的激动感到惊讶。有的已经开始流下了眼泪。
老拐和蛇部落巫师带着崽儿,把方圆几百里内相关的部落都走遍之后,大雨终于停了下来。接着是一连几个大晴天。山谷里洪水渐渐退去,田土和道路都露了出来。周围山上森林里又有野兽跑动。各种各样的鸟儿又快乐地叫着飞进飞出了。
祖母让女儿们挨个去部落里各家各户传达她的话,让人们都出来干活。男人们先帮着女人盘整居住区的道路和田土,修好饲养牲畜和家禽的围栏,再收拾起猎棒、猎刀和弓箭上山打猎。女人们则把洞屋重新打扫干净,清点未被洪水冲走的山羊、牛、鹿子和比翼鸟,然后跟着祖母去补种上稻谷和菜蔬。牲畜和家禽是部落长期以来驯养成的,生长不快,但可以补充猎物的不足。比翼鸟则是用来作祭祀的,北方人叫它凤凰,样子长得好看,却干瘦无肉,不能吃。至于田土里的作物,祖母每年都让小女儿收藏了各类种子的,分了大小若干份,正常季节播种也不用完,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河边的祭祀广场和神主石柱早被冲垮,祖母指示众人先别管,等到老拐他们回来再重新垒好立上。
老拐和巫师们带着崽儿回来的时候,部落里一切已经井井有条了,并没有什么人来围着看热闹。这让老拐也感到有些惊奇,在向祖母作汇报时,便说:“看来真是带崽儿去各处游行谢罪起了作用,现在部落里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真是老天有眼。我们的诚心总算没有白费,感动了上天,感动了神灵。神灵终于息了怒,雨停了,洪水退了,太阳也出来了。也是祖母你这首领当得英明,部落总算免去了灾难。这样也让其他部落无话可说了。我带着崽儿去各部落谢罪,顺便也说了成立部落联盟的事。各部落都表示愿意听从我们的号召建立联盟,共同对付山外野蛮人的挑战,就看我们能不能把自己部落的神敬好。所以这次拿崽儿祭神的事很重要,外部落也要派人来观礼。”
祖母闭着眼睛端坐在垫有虎皮的卧榻上,似听非听的样子。等他说完,则轻轻哼一声,问道:“崽儿怎么样了?”老拐说:“他很听话,一路上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也知道这次他惹祸惹大了。还有就是……”
却被祖母打断。祖母说:“我不是问你这些,我是问崽儿现在怎么样了。”老拐便让站在洞屋外的巫师把崽儿领进来。洞屋外本来有阳光斜照进来,崽儿走到门口,阳光便被遮挡了一些。祖母感到屋里一下黑暗了下来。不过十多天,崽儿怎么就长大了那么多!她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下便从卧榻上站了起来。直到崽儿走到身边,洞屋外的阳光重又恢复原先的样子,她看清崽儿仍是崽儿,并没有长大。反而有些缩小了似的,因为他明显瘦了。祖母用手摸着崽儿的脸和肩头,便有这样真切的感觉。
“怎么手还拿绳子捆着的?”祖母摸到了崽儿手上的鹿皮绳,一下非常诧异,脸色顿时垮下来,厉声地问。老拐说:“这是按敬神的法规办的,见外部落的人要给他们一个诚信,现在当然用不着了。”说罢自己动手把绳子解掉,把崽儿的手交到祖母手上。祖母仍然不悦,脸色仍然阴沉着。好一会儿,才又拉起崽儿的手走到洞屋门口,借着光亮仔细地看。崽儿看见祖母眯缝着的眼睛蓄起了两粒泪珠,很快便滚落下来,顺着她皱纹满布的脸滴到地上。
崽儿在洞屋里呆了七天,祖母和妈妈们轮流守护在身边,不让他出去玩,也不让其他人来打扰。祖母怕他又出去惹祸,更怕有人借着他冒犯了部落神灵之故,对他进行羞辱甚至加害。几天之后,老拐带人整修好了河边的祭祀广场,重新立好了神主石柱,便对祖母说,要开始做祭祀部落主神的仪式。崽儿的妈妈们便有些着慌,护住崽儿一阵乱哭。
“不要哭!这是祭神呢。”祖母喝住女人们。又拉过崽儿,把他搂抱一下,双手摸着他的头,端起脸来仔细地看。一会儿则微微一笑,把崽儿的手交到他舅舅老拐手上。她看见崽儿没有哭,神情也很平静。
早晨,朦胧的阳光刚刚照亮山谷的时候,大巫觋老拐发下命令,让全部落的人都到河边的广场上集合站队。他让作为自己助手的巫师和狩猎与战斗队伍的小首领帮着集合人群,安排次序。
首先让祖母面对神主石柱端坐在广场中央。祖母坐的老树桩凳子照例铺着那张虎皮垫子。她的10个女儿围在祖母身后层层叠叠站成一堵厚厚的墙,看上去很庄严,也有些紧张。男人们则乱七八糟地站在女人墙的外围,显得比较散漫,没有精神,不知是什么原因。
两队由年轻武士组成的仪仗队分列广场东西两边。武士们都拿着猎棒,背着弓箭,脸上涂了用丹砂、硫磺和黑硝做成的颜料,如此便显得很威武。部落的长老们也分成东西两边,由武士们护卫着站了。长老们虽然都上了年纪,须发花白的样子,但其年岁和威望都没有祖母高,因此也没有座位,只能拄根拐杖站着。
与长老们在一起的,还有虎部落、鹰部落、熊部落、鱼部落、牛部落等派来的代表。这些部落代表受到特别邀请来此观礼,同时也是监督祭祀过程,考察蛇部落的诚信和秩序,以作为决定参加以蛇部落为首的联盟的参考。观礼代表也没有座位,都站着,一脸严肃。
老拐和代表本部落南、西、北、东4个方位的4位巫师,站在广场正北边的祭台上。紧跟着他们的则是被挑选出来的两个武士。武士没有拿猎棒,却拿了磨得金光闪闪的石刀。石刀并不一定会用上,但可以给祭礼增加庄严气氛。祭台上的人与周围众人隔了些距离,从而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们和祭祀的全过程。
祭台是一个四方形的石砌台子,高出地面一截,是这次整修祭祀广场新做成的。大巫觋老拐主持整修时参照了外部落的祭神台样式。这样,重新立起的神主石柱就比以前高了一些,也更突出一些。
这天的祭祀照例不让小孩子参加。孩子们都呆在家里,由各家留下年老的女人照看。因此当崽儿光着身子被两个武士抓着走上祭台时,祭祀广场上的情形便显得有些滑稽,仿佛全部落的成年人都来对付一个小孩儿。
从崽儿站上祭台的那一刻起,祖母就闭上了眼睛,也看不出她的表情。巫师们拿鹿皮绳把崽儿绑到石柱上。女人们就发出嘘嘘的叹息。祖母仍然闭着眼睛,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她熟知那一切过程,不用睁眼看只凭耳朵听,就知道进行到什么程度了。无非是首先由大巫觋老拐宣布祭祀的主神名号,祭祀的理由和目的,祭祀的牺牲及供品。这次当然就是崽儿的生命。接着是全体人员跪拜主神,齐诵祭祀的敬语,祈祷神灵保佑。又接下来,是大巫觋和巫师分别叙述主神的神迹和部落主要发展历史中与神相关的部分,以使众人谨记。再接着是武士们表演狩猎和战斗的舞蹈。表演到高潮时,众人就齐声应和呐喊,或相跟着一齐舞蹈。那情形多数是抓住外部落战俘作祭祀时出现的。以本部落儿童作祭祀的气氛还要庄严些,人们的情绪,尤其是女人们的情绪要压抑些。最后则是由武士动手杀死祭祀的牺牲,方法有箭射或石刀割头。
巫傩面具(贵州道真民族展览馆,阿蛮摄于2012)
崽儿会怎么样呢?祖母闭着眼睛这样想。她没有睁开眼看,只静静地听着那边的动静。那边只有巫师们的声音,听不到崽儿的声音。她有些奇怪,也有些担忧,但心里并不乱。她猜想着这时崽儿的情形。她觉得崽儿此时可能也与她一样,心里并不乱。崽儿没有哭,也不喊叫,说明他不害怕眼前的一切。他曾经偷看过从前的祭祀,他能够从容地面对死亡。这也说明不管是祭神还是为部落的发展,作为祖母,作为部落首领,自己为人们贡献的都是一个伟大的牺牲。这就是让祖母感到奇怪和担忧而心里并不乱的原因。
仪式在进行着。大巫觋老拐带领众人齐诵着祭神的敬语,不时又提高嗓门喊叫一声,笃。所有的男人都随着喊叫出来,笃,声音沉沉如打雷。女人们那时则闭口不言。这也是以往祭祀时的习惯,女人们喊口号没有那种气氛,笃不出必要的威严来。这倒也省去了女人们多少麻烦,不必因为帮着使崽儿成为牺牲而让感情受到煎熬。女人与男人不同,内心单纯些总要好一点。祖母这样想着,仍然闭目听着祭祀仪式的进展。
广场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手持猎棒猎刀的武士们开始舞蹈。一会儿,所有的男人都开始随着巫师们的指挥发出呐喊。有的声音高,有的声音低,还前后错落,并不整齐。女人们则零乱地发出唏嘘。场子上的空气有些混乱,既有激动亢奋也有哀惋悲伤。仿佛各种互不相干的乐器发出混响,不那么和谐,也不那么庄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各种不和谐声响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神意?祖母在心里作着判断,一时却也辨不明白。
突然安静了下来。
舞蹈停止了。呐喊和唏嘘停止了。巫师们的祈祷也停止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场子上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倒是人群外河水流淌的声音,远处大山上森林里风刮起来摇动树梢的声音,鸟儿们不安地飞进飞出的声音,以及不知藏身何处的野兽们发出的吼叫,规模空前地回响起来。由大自然的声响反衬着,这时人们的安静就有些不同寻常,显得沉闷。祖母感觉到了那凝固的空气,仿佛立即就会爆炸开一连串响雷。她感到自己这时的耳朵特别地敏感起来,警惕地听着四周的一切动静。她继续在心里作着各种判断,尤其是那些自然的声响,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神意。她仍然闭着眼睛,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终于听到了一点异样的声音,不是风和河水发出的声音,不是鸟和野兽发出的声音,也不是人的叫喊和说话。是一个人脚步的走动,一双手拿着物件的抚动。准确地说是一支箭搭上弓并且试着拉开的响动。祖母感到,这时围在自己身边的女人中间,有一只手已经攥紧了自己的衣裙一角,还有些抖动。那是她的小女儿,也是平时照顾崽儿最多的幺妈妈的手。
“停止!”
祖母突然喊了出来。与此同时,广场中央发出嗖的一声响。一支箭已经射了出去。
众人齐齐地发出一声惊叹,啊!
却听得铛的一声,用坚硬的滑石木做成的箭飞速射向神柱。箭尖触到更加坚硬的石头上,又扭头飞起来,最后直直地落到祭台上,跳两下,蹦到崽儿光着的脚背上。
所有的眼睛都看清楚了。箭着点就在崽儿头的一侧,左肩窝上两指头处。神主石柱被射出了一块白白的印痕。
担任弓箭手的武士脸色惨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地,头狼狈地低下,左手仍拿着那张大弓。他知道自己做了件大错事,竟然没能射中牺牲,此时就只能等着受罚。他仿佛听到了祖母那声喊,但不知她喊的那话究竟是什么,因此走神犯了错。以往他从没有犯过这样的错,在部落里是公认的最好的弓箭手。如果不是一时走神,他那一箭必定射中牺牲的左胸,也只须一箭就可以使牺牲毙命。
祖母睁开了眼睛,并且站了起来。众人看见她向前伸出右手,以食指指一下神柱,又向上指一下天,便说:“祭祀停止。我听到水、风、鸟儿和野兽都在喧闹。这是神意,神不接受太阳底下贡献的没长成人的牺牲。”说罢,也不管老拐和众长老、巫师以及外部落来宾充满疑问的惊愕神情,穿过广场向居住地走去。身后紧跟着的是她的女儿们。部落里的所有女人也都相跟着离开了去。广场上立即空出来很大一块,仿佛倒掉一堵墙。
老拐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无奈地命令巫师和武士小首领带着众人离开广场。一边则向外部落的人解释着祖母的权威,同时请他们留下来,到晚上再观看祭神仪式的最后完成。老拐说:“祖母的意思很明确,以本部落儿童作牺牲的祭祀将在晚上进行。冒犯了部落保护神的人都得以死作祭,我们的法规是严格的。崽儿会一直绑在这神柱上,直到祭礼完全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接近他。”
作者简介:阿蛮,著有小说《依仁巷》《解手》《逆神》《纪年绣》《消失的山洞》;历史文化散文《三峡古镇》《渝城九章》等,曾获重庆市文学艺术奖、全国梁斌小说奖、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奖、嘉陵江文学奖优秀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