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洛加:湘西追梦行(三)

文摘   2024-12-22 09:09   重庆  



湘西追梦行(三)


文/吴洛加


“船现在正在上滩,有白浪在船边奔驰……这里小河两岸全是如此美丽动人,我画得出它的轮廓,但声音、颜色、光可永远无本领画出呢。你实在应来这小河里看看,就因为你梦里也不会想到的光景,一到这船上,便无不朗然入目了。你来吧,梦里尽管来吧”(摘自沈从文《湘行散记》)


1934年春节前的1月13日清晨,江雾迷蒙,雪花打得船篷噗噗作响,凤凰人沈从文乘坐的桃源划子,在3个水手的驾驭下溯流而上回家乡。母亲在病床上盼他,娇妻在北平家里等他,沈先生屈指计算每一天的行程,他悲观地发现,走水路从桃源到辰州再到泸溪登岸,至少需要一周,再坐轿两日赶旱路,到家恐怕耗时会更长。他在信中告诉妻子,无法把途中日子弄快一点,这让他很是发愁。


今非昔比,沈先生当年无法办到的事情,八十多年后变得轻而易举。现在重庆到凤凰古城,不仅有汽车、火车,还有飞机可达离凤凰最近的铜仁机场,方便快捷得很。我在南岸四公里交通枢纽站获悉,重庆每天都有发往凤凰古城的班车,全程550公里,7小时左右到达。


沈从文当年却只能选择坐船。湘西多山,羽毛状的沅水水系覆盖了崇山峻岭,船是那儿最快捷的交通工具。沅水上穿梭来往的大小船只多达20万条以上,没有谁敢冒险徒步翻山越岭,那时在光天化日下都可能碰到毒蛇猛兽。


历史上的那只桃源划子在水手的野话与歌声中咿呀呀上行,橹桨给我们划出了写满挑战的路线。我紧跟先生的足迹到了桃源县,急急赶往沅水岸边,打算寻觅一条沈先生乘坐的的同款小船,在屈原泛舟的沅水上体验一把。与我有相同想法的还有3个背着行囊的大学生,闲聊中得知这几位也是虔诚的“沈粉”,正在写研究沈从文的毕业论文。我们在岸边转了一圈,发现桃源沅水航道不再行走客船,学生中的那个圆脸女娃扬臂向同伴高喊,“我们顺着沅水步行到曾家河吧!”沈从文第一天的泊船点就在那儿,乖乖,离桃源码头几十里水路呢。


看过资料,如今坐船进入湘西已不现实。沅水干流上冰糖葫芦串似的十几座梯级水电站,将千里沅水切成了一节节香肠。沅江纳众水奔腾于上千米落差的高山峡谷,水能资源得天独厚,全流域规划共计修建25座水电站,发电点亮湘西的脱贫致富路。桃源水电站是干流上的最后一座,坝前水分两路,江面很是宽阔。我缓步上到坝顶俯看,江中舟楫穿梭,皆是装满沙石、煤炭、水泥的货船,哪里再寻得着那黄油油的一叶扁舟?


从桃源到沅陵(古称辰州),沈从文晓行夜宿走了6天。他多么想让小船走得快点,然而天气实在恶劣,划船的橹把也结了一层薄冰,船儿不待暮色降临便抛锚泊岸,水手围着钢炉烤火,其他船上的水手则踩着泥水爬上河街,去吊脚楼与白脸子长眉毛的大脚妇人快活。见沈从文急得如热锅蚂蚁,水手递过话来暗示,只要能多喝几口酒多吃几片肉,我们有办法让小船飞起来。先生恍然大悟,于是见了码头便沽酒买肉杀鱼,果然让小船鼓满风帆在长潭飞跑,遇了急滩,水手二话不说跳下河,手推肩扛着木船前行。


如今我要直达凤凰古城的话,驱车几个小时便可OK,然而我刻意放慢脚步,想尽可能到沈从文去过的点位打卡。大巴离开桃源,很快上了G56杭瑞高速。真切感受到了中国“基建狂魔”的力量,逢山凿洞遇水搭桥,在两地之间画了直线,崇山峻岭成了一马平川,问司机路上的时间,司机头也不回说“快得很”,其实我想慢些走,多看几眼山中风景,可司机朋友不答应啊。窗外飞速掠过青翠的茶山、茂密的森林、热闹的市集,美中不足的是入闸到下道,车子大多在山顶跑,伸长脖子也看不到深藏峡谷的沅水。


幸好膝盖上打开有《湘行散记》,沈从文用他的传神之笔将我带入了历史场景:


“沅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


“我坐在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搅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推动时咿咿哑哑声。这真是圣境。”


“船筏浮在水面,船上还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则高矗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墨绿。不知什么地方有鸡叫着,且听得岸旁有小水鸡吱吱吱地叫。”


“两山碧绿全是竹子,两岸高处皆有吊脚楼,人家美丽到使我发呆,并加上远处叠嶂烟云包裹,这地方真使我得到不少灵感。我平常最会想象好景致,且会描写好景致,但对于当前的一切,却只能做呆。”


“这时船又在上一个滩,船身全是侧的,浪头大有从前舱进后舱出的神气,水流太急,船到了上面又复溜下,你若到了这些地方,只好把眼睛紧紧闭着。这还不算大滩,大滩更吓人!这里河水同一股火样子,太热情了一点,好像只想把人攫走,且好像完全凭自己意志做去。”


“先前摇橹唱歌的那只大船已泊进了我的船边,只听到许多人骂野话,许多篙子钉在浅水石头上的声音,且有人大嚷大骂。三三,你以为这是吵架,是不是你错了?别担心,他们不过是在那儿说话罢了。”


看沈从文笔下的沅水,我唯有感动得一声叹息,自己的任何语言都嫌多余。突然想起坊间流传的一段话:“问:湘西在哪里?答:在沈从文的书里,黄永玉的画里,宋祖英的歌里”。深有同感。


书中沈从文的小船尚在雪子飘飞的沅水挣扎,我脚下的四轮汽车像插了翅膀,一顿饭间便抵达沅陵县。有“湘西门户”之称的沅陵,,曾是大湘西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沈从文14岁当兵,在这儿的的操场上吹号、跑步,乘船押运军需物资,每周吃一块豆芽汤煮熟的肉。他还清楚记得,当时发行的钞票过多,每天兑现时必有二三小孩同妇人被践踏死去。本次沈从文重回辰州,与哥哥和弟妹商议,由他出资在沅陵城里修建新房,将母亲从老家接来安享晚年。遗憾的是,沈从文回老家探望母亲后返京,母亲不到一个月便撒手人寰,这一面竟然成了永别。根据沈从文创意,新房命名为“芸庐”,先生多次回来居住,不少脍炙人口的作品也诞生于此,故而沅陵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常住人口超过50万的沅陵依山面水,现代化气息扑面而来。我穿过车水马龙和汹涌人潮去寻找芸庐,当地人愣了片刻,暧昧地笑笑为我指了路。到了芸庐所在地,却不见那幢有七个房间的西式小楼,再问路人,对方指着面前一所学校告诉我,为修建这个学校,芸庐早就拆掉了。我顿时感到心里被什么刺了一下,痛。不明白一个在世界文坛卓有影响力、与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的大师,为什么会遭遇如此轻慢和冷漠?


错过了芸庐,再也不能错过沅陵美食“晒兰”。得沅水与酉水之利,历史上的辰州男人多以放排为生,长年在水上搏击风浪。沅陵女人心痛自家男人,每当男人上排时,总会送一竹篮用米酒与味料腌制的猪肉,嘱咐男人将篮子挂于排上风吹日晒,令肉质紧实,味道醇浓,随吃随取,煎炒烹炸无一不可。沅陵晒兰独步湘西,是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第一菜”。入乡随俗,我吩咐厨师在我的晒兰中加了足量地产辣椒,一箸入口,舌尖仿佛点燃了火,大呼安逸。有了它,难怪沅陵的放排汉敢于脚踏白浪篙击长天。


去了滨江路,眼前是烟波浩渺的五强溪水库。沅水被拦腰截断,建成了湖南最大的水电厂,据称库容量可以装下半个洞庭湖。木排为何杳无踪影,沅陵还有放排汉吗?我把疑问抛给拉我去旅游码头的出租车司机。他讶异地瞟瞟我,手朝车外的汪洋水面划了个大圈:有了公路,修了水库,封山育林了,谁还放木排?河里原先的长潭、急滩、瀑布、巨石,还有那些老街、码头、吊脚楼……通通都沉进水底咯!


真是沧海桑田!沈从文告诉我,沅陵向下几十里,一长串急滩,岸边到处是抢滩时被急流打烂的木船残骸,江中常有落水者被白浪卷走,大喊着交代遗言。沈从文的桃源划子在这儿也差点出事,那个十几岁的娃儿水手被反弹的竹篙扫进恶浪翻卷的河中,幸被其他人一把拉住拣回性命。


五强溪水库的建成,彻底改变了沅水的历史面貌。巨资打造的五强溪国家湿地公园,为沅陵增添了许多风景名胜。旅游码头泊了几十艘漂亮的快艇,沅陵城到水电站大坝行程3小时,票价60元。


汽笛长鸣,马达轰鸣,船后卷起了千堆雪。江风猎猎,鸥鸟翩飞,船上的广播伴着音乐,指挥游客们脑袋忽左忽右转成了拨浪鼓,去观看水库周边的沅陵新景。沈从文不会想到,时代潮流滚滚向前,他的湘西已经天翻地覆换了人间。  江风吹迷了我的眼,神思也有些恍惚,跳跃着、歌唱着的浪花,不停在我眼前切换出历史画面:长河、漩流、船筏、泥堤、白脸长眉毛女子吊脚楼窗口的呼唤、野话火辣强壮勇猛的水手身影……在浪花中清晰浮现又淡然消隐,最后满屏的是五强溪水电厂铺天盖地的大坝。沅江的变化是历史的必然,也早在预料之中,人们张开双臂欢呼沅江的蝶变,也不会因为历史的翻篇而遗憾,江山依旧,沅水长流,沅水之美已经在沈从文笔下凝固成了永恒。


是夜,我在宾馆舒适的席梦思上很快进入了梦乡:“这河面静中有个好听的声音,是弄鱼人用一个大梆子,一堆火搁在船头上,河中下了拦江钩,因此满河里去擂梆子,让梆声同火光把鱼惊起,慌乱的四窜便触了网。这梆声且轻重不同,故听来动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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