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友:一生一次

文摘   2024-12-13 16:47   重庆  


一生一次


文/王学友


前几天参加作协小说创委会成立大会,应邀去了趟重庆东站工地。“重庆东站”四个红色大字已经矗立在东站大厅上方了。整个工程已经进入最后冲刺阶段,预计2025年5月26日通车。到时重庆到贵阳,到成都只要一个小时。


遇到重庆东站建设指挥部接待人员,我问你们公司有没有一个叫和翔的员工?接待人员说,有啊,他是我们公司副总。我说,一会你给他说我是他父亲的老友,叫王XX,他一定会来的。


那个接待人员立即给和翔打电话,说到我的名字,和翔立即出来见我,说王叔,今晚我请你吃饭,聊聊我爸爸的事。


和翔爸爸和贵福是我最敬重的大哥,他和我同班同学修丽琴还有一段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


(1)


2008年前,长江、嘉陵江汇合处由于乌龟石的阻挡,水流在南岸形成了一处回水沱,回水沱岸边有一处倾斜30 度以上伸进江中的巨石。夏天,流经这儿的沙水(夹杂着泥沙的水)在这儿掀起一阵又一阵浊浪,一个又一个漩涡,时不时还飘来几根上游木排解体顺水而下的木材,当地人习惯把它叫作“水打棒”(淹死动物的尸体);冬天,这儿水面平静,清澈呈琥珀色。傍晚,总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在这儿洗衣服。


修丽琴就常在这儿洗衣服。修丽琴那时才15 岁,夏天,沐浴后修丽琴总爱把她浓密的黑发盘在头上,头发被风吹散后便迎风一甩,远近都能看到她那黑发飘飘,充满活力的身姿。如顺风还能闻到她头发散发出的皂角水香味,皂角水洗头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修丽琴虽不及西施那般倾城倾国,但在众多营养不良的姐妹群也算鹤立鸡群,亭亭玉立了。


修丽琴对自己的身材、皮肤乃至活力都很自信,基因摆在那儿。修丽琴母亲姓张,邻居们都喊她张孃孃。张孃孃那时还不到40 岁,高高的个子,凹凸有致的体型,春秋之际常穿一席阴丹士林兰旗袍更显得身材苗条,气度不凡。可不知什么原因,她一双眼睛总给人一种忧心忡忡的感觉。张孃孃从不主动和人打招呼,狭路相逢也只是点个头而已。


修丽琴和她母亲一样,也有点高冷,与同学、邻居也不怎么交往。特殊年代停课闹革命,修丽琴无事就待在家里看书。修丽琴的父亲是谁,邻居们没有人见过,听说是个大知识分子,1949年逃到台湾去了。


修丽琴一家住在一栋两层小楼的二楼。楼下住着我心目中的大哥,和贵福。贵福哥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时,一场触及灵魂的革命袭来,高考取消,只能在家待业。贵福哥没有母亲,有一个妹妹和修丽琴一样大,父亲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在街道运输合作社下力。


那栋楼是修丽琴父亲留下来的。公私合营后,那栋小楼产权归房管所,但修丽琴,和贵福一家仍然住在那儿。


贵福哥也喜欢读书,一手钢笔字写得很漂亮,那个年代一手好字也许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修丽琴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姊妹,心里很想有个哥哥,于是把贵福哥当成哥哥了。除了看书遇到不认识的字问贵福哥外,外面受了气总先给贵福哥说。


修丽琴家里有很多藏书,据说是她父亲失联时留下来的。中国四大名著,我都是通过贵福哥看到的。四大名著,《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那时算禁书,但没有明确禁止。


那时书籍真少,除了正能量的《艳阳天》《金光大道》《欧阳海之歌》外,涉及爱情的书几乎就没有。有,也当成黄色书籍,谁看谁就有资产阶级思想。


有一天,突然看到贵福哥在看《简爱》觉得好奇于是也让贵福哥借来看看,看后才知道原来欧洲人是这样生活的。于是陆续从贵福哥那儿借来,《俊友》《红与黑》《怎么办》等外国小说看,直到贵福哥从修丽琴那儿再也借不出书来为止。


修丽琴时常到贵福哥家玩,两人又有共同的读书爱好,加上贵福哥的读书多,知识面宽,修丽琴对贵福哥充满好感,后来还有点依恋贵福哥了,遇到不懂的问题总问贵福哥。


晚上,一群本该上学,但学校停课的小邻居们,时常约着去乌龟石南岸那处倾斜的巨石处玩。(为了叙述方便以下就称那块巨石为A石吧)


玩的时候,小伙伴们偶尔也哼几句道听途说,歌词不全的苏联民歌,《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冰雪掩盖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那时几乎没有抒情歌曲,有,也许会被扣上黄色音乐的帽子。唯有苏联抒情歌曲还没有被禁止,时常在刚刚长醒的小伙伴中传唱。


天黑,大家都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唯有修丽琴和贵福哥常常有意犹未尽的意思。


其实回家,在没有音乐、没有电视,没有书读,大多家庭连收音机都没有的年代,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最初,大家还会喊,丽琴回去得了!可修丽琴总有各种理由婉拒。渐渐地,大家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有点多余了。


那时谈恋爱叫耍朋友。有人问你谈恋爱没有,就问你耍朋友没有?在没有明确恋爱关系之前,耍朋友大多选择在河边、巷子、公园,人少或熟人少的地方。不像现在选择影院、卡厅,甚至酒店开个房。


张孃孃觉得女儿成天和贵福哥一起,而且有时回来得还晚,担心别人说闲话,于是委婉地给修丽琴说:“幺儿,男女有别,还是要和小和保持一定距离。”修丽琴说:“妈,我只是跟和哥聊得来,何况,我书读得少,许多字不认识,还得问和哥。你不是说,现在学校不上课,自己应该读点书吗!”修丽琴的理由充分,张孃孃也不好过多干预。


其实,修丽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喜欢和贵福哥在一起。有一天,修丽琴逗贵福哥说:“贵福哥,我长大了嫁给你,你要不要?”贵福哥知道修丽琴对自己童言无忌,也开玩笑说:“到时你不要反悔哈!”从此,爱情的种子在修丽琴心里扎下了根。


以后,两人更加形影不离了。女儿半夜回家。张嬢嬢问女儿到哪儿去了时,丽琴总撒谎说,在同学家玩去了。有天晚上,修丽琴十点多钟还没回来,找了几家丽琴常玩的同学家都没有人,张孃孃有点急了,于是拿上手电筒沿着河边一边走,一边喊:“丽琴,丽琴!”忽然看到A石处有人影晃动,张嬢嬢用手电一照,丽琴说:“妈,我马上就回来,你先回去吧!”


其实,修丽琴老早就听到母亲的声音,但不想母亲看到她跟贵福哥在一起,心想等到他母亲走远了才循声去找母亲。可母亲居然想到A石处并找到这儿来了。


张嬢嬢看到还有个人影,仿佛是和贵福,但不好挑明,说:“那你早点回来吧,十点多了。”


如此几次,张孃孃觉得应该给女儿说一下了。有天晚饭时,张嬢嬢给女儿说:“幺儿,你现在才十六岁,如果不是停课,你正是上学学知识的年龄。停课闹革命总有复课的时候,你不能这么早就谈恋爱。”


“小和是个好孩子,但小和父亲是右派,你父亲又不知所踪。为此,妈妈戴着伪政府官员家属帽子,在单位抬不起头来。前几天书也不让我教了,说是担心我灌输孩子们资产阶级思想。最近把我调到后勤部门工作。说是后勤部门工作,其实就是打扫教室卫生。


“幺儿,如果你和小和好上了,历史反革命,加上现行反革命,你们,你们的子女永世不得翻身。我劝你还是用心读点书吧。”修丽琴没有辩解,只是仍不承认她和贵福哥在谈恋爱。


其实恋爱这种事,哪有明确界限哟,除非接过吻,或者更进一步亲热动作。那个时候修丽琴和贵福哥的关系,或许只是相互欣赏,异性相吸吧。


修丽琴把自己母亲的忠告告诉了贵福哥。贵福哥说:“上面不是一直说,出身不能选择,重在表现吗?”


此后,一段时间里两人私下相会次数减少了,但不久两人忍不住又接触频繁起来。


修丽琴母亲无法,只有把丽琴变相监控起来——修丽琴出去,总要问她到哪儿去,修丽琴说到哪个同学家去玩,总要到那家去落实。弄得修丽琴和贵福哥的约会像地下工作一样。


修丽琴有次问贵福哥,和哥我们这样真的是在耍朋友吗?贵福哥也没有谈过恋爱,也说不清楚。


那个革命年代把恋爱当成资产阶级思想,尤其早恋,更被当成“耍流氓”。八部革命样板戏,没有一部说到婚姻、恋爱问题。《沙家浜》里的阿庆嫂,阿庆始终没有露面;《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喜欢洪常青,始终没有表明;更奇葩的是《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李铁梅、李奶奶到底是什么关系,看完才晓得,他们只是革命同志关系。


那个年代,中学,甚至高中都没有开设生理卫生课,老师也不好讲,因为性是禁区。以至于那个年代婚后丈夫要和老婆行夫妻之事,老婆还骂丈夫耍流氓逃回娘家的荒唐事。


张孃孃也找过贵福哥,说出了反对他们恋爱的理由。贵福哥也理解修丽琴母亲的苦衷,也冷落过修丽琴,可看到修丽琴,尤其看到修丽琴郁郁寡欢,甚至梨花带雨的样子贵福哥又下不了决心和修丽琴分手。


两人如此煎熬了几个月。一天,街道通知贵福哥,说有铁道兵部队来招兵,要求高中毕业学生,贵福哥恰好高中毕业,因此街道通知了贵福哥。贵福哥报名,体检、政审,居然一路畅通被部队录取了。说来也运气好,政审前,和大叔的右派帽子刚刚摘掉,说是当年张冠李戴把名字弄错了,否则贵福哥不可能被录取的。


(2)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临走那天晚上,两人相拥,聊到深处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密接触。贵福哥走了,带走了对修丽琴的思念;修丽琴留了下来,留下了对贵福哥无尽的期盼。


到了部队,贵福哥第一时间给修丽琴发过一封信报平安,然后就到了施工现场去了。到一线劳动是当年所有大学毕业生都要经历的过程,何况贵福哥还只是一个高中生。


贵福哥在工地干的是掘进工作。那时掘进还没有盾构机,全靠打眼放炮。掘进。打眼放炮,就是人工抱着风镐打炮眼,填炸药,放炮,出渣。掘进工作艰苦而又危险。艰苦,每天工作下来鼻子、眼睛都塞满了粉尘;危险,顶板随时都可能坍塌。在这种环境下工作久了,许多人还在壮年就可能患上硅肺、关节炎等职业病。


不久,部队领导见贵福哥能吃苦,有文化就把他调去测绘部门学习测绘。


其间,贵福哥给修丽琴写过好几封信,可每次都石沉大海。贵福怀疑是不是部队有保密纪律,信件根本没有寄出去,不然为什么修丽琴不回信。后来,贵福哥才知道自己写的信使用了部队真实地名,因此审查信件的“专员”一看直接就扔到字纸篓。贵福哥他们修的是战备铁路。贵福哥知道后才改落邮箱地址。


测绘工作虽然没有掘进工作艰苦,但也充满风险,而且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在那几个月时间里,步话机电池用完了就会和外界失去联系。


贵福哥他们几乎每天都在翻山越岭。山里除了蚊虫叮咬,野兽威胁外,攀爬悬崖峭壁也是件充满挑战的事,但有时为了测绘精度有时也不得不攀爬上去。听说,之前就有测绘队员从悬崖上跌入山谷摔死的事。


战备铁路大多穿过崇山峻岭,他们修的那条铁路,还要穿过极度贫困、十分封闭地区。那个年代,那些地区个别村落与世隔绝、人烟稀少,尤其男性。一些小媳妇,甚至大姑娘见到汉人,尤其年轻小伙,时常有觊觎之心,非分之想。之前就有一名战士落入当地女人之手,当找到这名战士时,这名战士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因此驻地领导严禁战士和民工单独外出。


工作辛苦,贵福哥尚能忍受,但得不到丽琴消息才是贵福哥最难受的事。每天晚上,贵福哥总仰望星空,独自吟诵白居易的长相思“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野外工作谁收到一封家书,大家都用一种羡慕的目光看着你“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呀!


再说修丽琴,贵福哥走了之后她就一直在期盼贵福哥的来信,可一直没有收到贵福哥的任何消息。修丽琴只能默默地等待着贵福哥的来信。


不久,张嬢嬢收到一封署名修丽琴亲收的来信,疑是和贵福的来信,于是拆开信封,一看果然是和贵福写的。从信中内容看,女儿与和贵福的关系非同一般,于是动了切断这段情缘的念头。因为和贵福父亲右派身份虽然是搞错了但没有看到正式平反通知;其次,张嬢嬢不想女儿找一个野外工作的男人,成天不能着家。


张嬢嬢给常给他们送信的邮递员小陈说,小陈,我家的信,今后你就不必送到家里来了,我每天都要路过邮局,我会自己去拿的。邮递员小陈巴不得不送,毕竟到修丽琴家要走将近一公里路。那几天,小陈刚交了个女朋友,一天巴不得早点下班去陪女友。这样,修丽琴左等右盼,西楼望月几回圆也没有收到贵福哥来信。


(3)


贵福哥走了不到两个月,根据一代伟人发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精神,像修丽琴这样没有父母退休可顶替(修丽琴母亲还年轻);没有关系解决工作;没有参军报效祖国条件(修丽琴父亲疑似逃到台湾去了)的知识青年无一例外都要到了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政策催,街道压、单位逼 (修丽琴母亲单位)修丽琴不得不到农村去。张嬢嬢担心女儿下农村走得太远,于是通过亲戚联系落户到巴县惠民公社,就在如今重庆东站附近。


临走之前修丽琴仍然没有收到贵福哥的“只言片语”。


修丽琴去过和大叔家问过贵福哥父亲。贵福父亲,和大叔也反对他们在一起,因为他深知,在那个革命年代,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子女结合,其效应不是反革命平方的关系,是大于平方的关系。于是收到儿子的信也说没来信。后来修丽琴甚至有点怀疑贵福哥工作后变心了,但直觉告诉她贵福哥不可能变心的。


到了农村,修丽琴一直觉得累,甚至伴随呕吐。和她一同下乡的知青都是大姑娘,没有人有妊娠反应经历,觉得修丽琴可能是感冒了,或者刚到农村,肠胃不适。直到有一天大队妇女主任发现,才告诉修丽琴,你还是回家去给你母亲说吧,她能解决你的问题。这个妇女主任还有良心没有把修丽琴未婚怀孕事情抖出去,否则修丽琴就毁了。


修丽琴回到重庆,告诉母亲病了后的症状后,修丽琴母亲大吃一惊,问,你和小和到底干了什么?修丽琴此时不得不说,她和贵福哥已经好过了。

至此,张嬢嬢才告诉女儿,小和来过好多信,并把小和给修丽琴写的信,全部拿出来。丽琴看了小和的信,泪流满面。但也不好过多责怪母亲,俩娘母认为只有到和大叔家商量一下再说。


到了和大叔家说出事情原委后,和大叔只能认下修丽琴这个未婚儿媳了。因为修丽琴肚子里有他儿子的孩子。两家商量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结婚,这样修丽琴才能名正言顺生下孩子。


那个年代,未婚怀孕可能会被人们的口水淹死。人流没有老公在场,没有已婚证明,医院是不会给你做手术的。于是三人来到邮局给贵福哥部队打长途电话,联系贵福哥回来成婚的事。


电话打到贵福哥邮箱代码单位,几经周折才联系上部队领导。部队领导问贵福父亲,大爷有什么事?贵福父亲说,贵福女朋友怀孕了,如果要生下来得有结婚证;人流没有结婚证,医院也不做,因此想贵福回来与他未婚媳妇结婚。


部队领导听说后说,贵福同志出差去了,一时半会联系不上,我们开个准予结婚介绍信,你们到民政部门去通融一下,办个结婚证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你们给民政部门说,贵福同志正在修建战备铁路,而且担负着重要任务,目前还没有人能替代。


部队领导接着说,一旦修丽琴同志跟和贵福同志结婚,根据规定,修丽琴同志就是部队家属,我们会很快派人解决修丽琴同志工作问题。


那个年代野外工作人员家属可以随队或就近解决就业问题,更不要说部队了。


不久,部队出具的准予和贵福同志与修丽琴同志办理结婚手续的介绍信寄到了重庆 ,上面还加盖有铁道兵某师的公章。


当地民政部门见到部队介绍信,而且加盖有某师大印后,不敢拒绝,不敢怠慢。但为了慎重起见,证明和贵福同志和修丽琴同志是真心相爱,还是查看过部分和贵福写给修丽琴的信,然后给修丽琴办理了结婚手续,照片用的是和贵福参军时留下的登记照。


几个月后修丽琴就诞下了和贵福的孩子,取名和翔。不久,修丽琴挂名在贵福哥所在部队驻重庆办事处工作——由于要带孩子没有实际上班,拿基本工资。


时间又过去了三个月,仍然没有贵福哥消息,修丽琴着急了,来到贵福哥部队询问情况。部队领导见瞒不住了,才告诉修丽琴实情。


部队领导说,你要求结婚时,和贵福同志已经失联,当时正在全力搜寻。但为了留下贵福同志的孩子,我们不得不瞒着你出具准予你们结婚的证明。


部队领导接着说,如今搜寻仍然没有结果,但并不代表和贵福同志已经牺牲。前几年我们也失联过一个同志,当大家都以为他牺牲了时,他却平安回来了。


修丽琴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下子昏了过去。队医急忙对她实施抢救,好在修丽琴身体素质好,很快苏醒过来。


部队领导对修丽琴说,修丽琴同志,你现在是我们部队家属了,你的所有困难,我们都会想法给你解决的。和贵福同志目前还不能确定已经牺牲,要三年后仍然没有消息才能确认。所以我们也不能给你办理烈属手续,不过孩子的抚养费我们会按时寄给你的,直到孩子年满18岁。


修丽琴哭了好久,但没有办法,和翔还小,只有返回重庆。回来后修丽琴每天都到河边A石处去思念贵福哥。最初大家还劝他。贵福哥只是失联,也许他还在某个地方想你呢!时间久了,大家,包括张嬢嬢,和大叔对修丽琴的反常习惯了,就没过多关注。那时还没有抑郁症这个说法,也没有心理辅导师。


有天,修丽琴在A石边思念贵福哥,祈祷上帝保佑平安时,突然,看到贵福哥从水里出来,径直向她走来,并笑吟吟地说:“琴,怎么你在这儿,天晚了,不冷吗?”修丽琴见到贵福哥,起身向贵福哥走去,脚下一滑就掉进那虽然平静,但深不可测的回水湾。天晚了河边没人,就这样,修丽琴去见她贵福哥了。


那天晚上,修丽琴一直没回来,和翔一直在哭,要妈妈。张嬢嬢起来到处寻找,都没有女儿消息。第二天,有人告诉修丽琴母亲,昨天晚上有个女人一直在A石边哭泣,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民间传说,凡是淹死的人要想重生必须找个替身。前几天这儿就发生过一起邻居刘二妹淹死的事,大家说是刘二妹来找替身了。


修丽琴母亲,和贵福父亲沿江找过,心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甚至还到唐家沱登记寻找过,可始终没有修丽琴任何消息。


修丽琴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和翔成了孤儿。


一天,邮递员小陈,在张孃孃楼下喊:“修丽琴电报!”修丽琴母亲觉得奇怪,自从她给小陈打招呼,自己去取信后,小陈就没上过她家门,今天突然上门,一定有什么大事,于是下楼来签收电报。电报地址是女婿部队邮箱发来的,修丽琴母亲一看,“收报人修丽琴,发报人和贵福。”


修丽琴母亲蒙了,撞鬼了吧,明明两个人都失踪了,怎么还有电报,难道阎王殿还有电报局。修丽琴母亲揉揉眼睛确认不是做梦后,打开电报“琴,明日回家!和贵福!”修丽琴确认事实后,急忙去找亲家,和大叔也正要出门去修丽琴家。两亲家同时收到电报都是落款,和贵福。唯一不同的是,一封是“爸,明日回家”;一封是“琴,明日回家”。两亲家喜极而泣,差点抱在一起。一个是儿子终于要回来了,一个是和翔有爸爸了。其他就不知道了,只有等和贵福亲自回来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电报是按字数收费的,一个字三分钱,因此惜字如金,为此还闹过不少笑话。


20世纪70年代,一农村妇女给城里当工人的老公发电报“母死速回”,老公接到电报以为是自己母亲去世,急忙赶回家去,结果是家里母猪死了,气得老公把老婆痛骂了一顿。那时,农村的母猪算家里重要资产。


修丽琴失踪的事,由于还在寻找,所以贵福父亲还没有向贵福哥部队报告。


(4)


贵福哥是1973年7 月25日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部队驻地的。同志们见他回来都很吃惊,同时也很高兴,很激动。纷纷上前拥抱贵福哥,询问失踪脱险情况。和哥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连长就出来喊他了。


贵福哥在连长,指导员办公室把自己如何失踪,如何脱险的事情做了详细汇报。


贵福哥说,那天,他单独前往一个测绘点执行任务,回来时在森林中迷失了方向,当他拿出指南针确定方向时才发现指南针失灵了,因为当地有磁矿,磁矿的强磁场干扰了指南针方向。


当他走了几天走出密林时,迎面碰到几个当地妇女。她们说当地话,贵福一句也听不懂,只见一个妇女上前拉着他的手便向一高处走去。他不从,另外几名妇女上前簇拥着把他拽进一个山洞里。贵福知道遇到劫色的猛女了,于是誓死抵抗,但终因几天没吃饭寡不敌众,被那伙猛女脱得精光……

几个猛女久旱逢甘雨,以为可以顺理成章享受一下了,结果遇到毛毛雨——贵福哥太虚弱了;而且由于争先恐后、争风吃醋结果没得一个猛女得逞,大多过了一下嘴瘾或者手瘾。


最初,贵福哥除了喝水始终不吃那几个猛女给的食物,持续了几天那伙猛女始终无法激活这个另类男人,同时,担心出了人命,部队追查起来不好交代。于是商量,还是让带头猛女领回家去养着,待身体养好了再说。


随即,贵福哥被押解到那个死了男人的带头猛女家。为了防止这个汉人逃跑,带头猛女把贵福哥锁在屋里,门前还放了两条凶恶的狼狗。


贵福哥一直在设法逃跑,心想要逃出去,必须取得这个猛女信任,其次得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离公路有多远,因为只有到公路上才能够逃出去。当这个猛女再次给他送饭时,贵福哥装作顺服的样子,大口吃起来。


饭后贵福哥还和带头猛女聊聊天。这个猛女曾经和她死了的男人走出过大山,因此约懂几句汉话。


从这个猛女口中得知,他男人解放初期当土匪时被解放军打死了,因此对共产党抱有很深的成见,见到汉人恨不得生吞活剥。贵福哥给她讲,他只是一个修路的民工,也是穷苦人家出身。


天长日久,这个猛女对贵福哥放松了警惕,因为她认为这个地方被大山包围,山上还有野兽出没,道路不熟悉,凭个人能力是很难逃出去的。


因此,赶场天也留贵福哥独自在家,心想反正还有两条大狼狗照着。


其实,时间久了,两只大狼狗已把贵福哥当成自己新主人了。贵福哥时常把吃剩的东西扔给两条大狼狗吃。


每次猛女出门,贵福哥都要观察,计算她出去的方向和时间。偶尔还会有意无意打听场上的情况。那猛女以为贵福哥已经顺服,有时也透露一些场上的情况,例如,场上卖什么,通不通公路等。


一天,那猛女认为贵福哥已经顺从她了,身体也好多了,于是想把贵福哥灌醉了享受一番。那猛女解下贵福哥手上的绳子,拿出自己酿制的米酒和贵福哥喝起来。贵福哥假意大口和那猛女喝酒。那猛女自认为贵福哥上当了,喝到最后猛女欲非礼贵福哥时,自己已烂醉如泥,一会儿就睡着了。


其实贵福哥除了有酒量外,对饮时还动了脑筋,喝一杯倒一半。待猛女睡着后,贵福起身找出那个指南针。


那个指南针几个猛女不知道是什么,问贵福哥。贵福哥说,是家里人送给他辟邪的。这种物件,只能自己使用,外人使用会带来灾难,于是一直留在贵福哥身边。


贵福哥试过指南针,指南针脱离强磁场区后已经恢复指南功能。贵福哥口哨一吹两只狼狗迅速跑到他身边,贵福哥沿着猛女赶场的路线逃了出去。

跌跌撞撞走了一晚,天要亮才逃到公路边。贵福哥知道,只有搭上汽车才能真正逃出那几个猛女的魔掌。


天将亮时,贵福哥看到一辆过路的大卡车,于是径自拦在卡车前面,用普通话向那个司机求救,说自己是某部队的测绘员,遇到当地人打劫,刚逃出来。


起初,那个司机不相信贵福哥说的话,始终不开驾驶室门,但看到贵福哥一身疲惫,衣服破烂,逐渐相信了贵福哥的话,打开车门让贵福哥上了车

两条狼狗也想上车,那司机不准。贵福哥觉得自己逃了,那猛女也很孤独,于是给两只狼狗说,回去,回去!两只狼狗似乎听懂了贵福哥的话,一步一回头就走了。


贵福哥搭上卡车,路过一县城让司机停下来,急忙给部队领导打电话。部队领导听出是贵福哥声音后,十分激动,问贵福现在在哪儿,贵福哥说不知道。司机急忙告诉了他方位。连长说,要不要我派车来接你?司机听说部队位置后对电话里的连长说,我车要经过你们驻地,顺便把你们的战士带回来,于是出现刚才那一幕。


连首长听完贵福哥汇报后说,贵福同志,你失踪后我们一直没放弃搜寻你的工作。前不久,你父亲来电话说,你未婚妻怀孕了,如果要生下孩子,必须有结婚证。由于你只是失踪,为了保住你的孩子,给你父亲留下一个孙子,而且万一你真的牺牲了也能保住你和家血脉,组织出具介绍信让你女友修丽琴同志去办理了结婚手续,以便她能理直气壮生下你们的孩子。


另外,你们既然成了夫妻,那你老婆就是部队家属了,按照规定我们已经把你媳妇调到我部驻重庆办事处工作。听说你爱人已经生下了你们的宝宝,是个儿子。


贵福哥听到自己有儿子了,高兴得跳起来,说,感谢部队首长做出的英明决定。


连长接着说,你回来之前,组织研究决定,由于你是因公失踪,而且测绘到一个一直想测绘而没有测绘到的点位,特批准放你一个月假,回去好好陪一下你的妻子、儿子 ,父亲、岳母,明天部队将派车送你回重庆。贵福哥激动得连声说,谢谢!谢谢!


第二天,贵福哥一身疲惫回到重庆。当她到修丽琴家,看到张嬢嬢抱着的孩子,知道一定是自己的儿子,于是上前把孩子抱了起来亲热。不到一岁的和翔居然牙牙学语喊,爸—爸,爸—爸。大家都有点奇怪。


吻了一会和翔后,贵福哥还没有见到修丽琴,问修丽琴母亲,丽琴怎么不在?我不是给你们发了电报今天到家吗?修丽琴母亲,和大叔支支吾吾,贵福问急了他们才说,收到你电报前几天,丽琴想你,在A石处掉进河里至今杳无音信,我们一直还在找。贵福当场晕倒,几分钟后才苏醒过来。


(5)


贵福回想,丽琴失踪时间正是自己逃出来那一天,上天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一起,为什么?天,你好残酷,好无情,好不公平!


当晚,贵福哥跑到A石前,仰天长啸!对着A石前无情的江水,说,丽琴,我们不是说好“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吗?可水不回答,风不回答,黑夜也不回答,唯有夜空中一只孤雁鸣叫着向南飞去。


贵福哥仰天嘶鸣:“一雁碧空追,长鸣情可悲。前程千万里,无伴泪纷飞。”

贵福哥每天同一时间都到A石处和丽琴对话,每次都会向丽琴讲和翔的成长情况——今天学了几句话,喊了几声外婆,叫了几声爷爷,呼了几声爸—爸……直到月亮升到半空才回家。


最初,修丽琴母亲,和大叔怕贵福哥步修丽琴后尘,贵福哥去河边总有人跟在后面。被他发现后,说,别跟着我,我是男人,我还有和翔。大家知道贵福明事理后就不再跟踪他了。


但有一天贵福哥还是一身湿漉漉地回来。原来,那天,贵福哥喝了点酒一个人在A石上吟“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突然,修丽琴从静静的碧水中走了出来,对贵福哥说:“和哥,别来无恙!”贵福哥惊出一身冷汗说:“丽琴是你吗?”水面上的丽琴说:“和哥,我们的翔子还好吧?”贵福说:“很好!”此时贵福完全进入角色说:“你走那儿去了,害得我好找!”丽琴说:“我一直没走呀。”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们呀!”贵福站起来向水中的丽琴走去,一下掉进水里。贵福哥吃了几口水,清醒过来后急忙向岸边游去,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背后推他,几下就游上了岸。贵福知道是丽琴在推他!


一个月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贵福哥不得不离开重庆,不得不离开和翔,不得不离开和翔外婆,不得不离开自己父亲。


回到连队,知道修丽琴失踪后,连长、指导员也只有劝贵福哥,节哀顺变,好好把儿子养大。接着对他说:“贵福同志,团政治处,前几天来电话说,让你回来到政治处去一趟。”


到了团政治处,政治处刘副处长对贵福哥说:“根据你的表现,组织决定推荐你到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学习,但毕业后你仍要回连队工作。”


贵福哥不敢相信,自己这把年龄了还能上大学。回到连队,连指导员还告诉贵福哥:“你的入党申请支部已经讨论过了,批准你为中共预备党员。”


贵福哥把这两个好消息告诉了父亲和修丽琴母亲,他俩都很高兴,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就在重庆。


不久,贵福哥逐渐走出了痛失爱妻的阴影。


上学后,由于贵福哥是党员,读过高中,年龄在班上也算大的,于是被选为班长。


大学初期,贵福哥根本不需要补习高中数理化课程,因此有时间读许多外面看不到的书籍,如哲学、政治经济学以及过去没看到过的文学名著。贵福哥一直有当作家梦想。


大学毕业后,贵福哥回到原单位工作。不久,根据中央军委命令,铁道兵部队集体转业到铁道部。


贵福哥一直在中铁建工工作,主要负责修建铁路站场。前些年一直在修建成都东站,2020年才转场来到重庆东站,做前期勘察工作。


贵福哥虽然是工农兵学员文凭,但凭着他基层工作经验和扎实的文化底蕴,毕业不久就被提拔为工程技术部部长,兼副总工程师。


许多高考毕业的大学生后来都在他麾下工作过,对于贵福哥的学识,实践经验没有人不佩服的。


贵福哥后来把家安在成都。生活固定后,贵福哥把儿子接到了成都,邀请修丽琴母亲去成都生活。但修丽琴母亲不愿意离开重庆,说,万一修丽琴父亲回来找不到她会难过。


和大叔右派帽子真正摘掉后,上面补了他一大笔工资,贵福哥出了一点钱给老父亲在重庆买了一套房。


和大叔落难时一直照顾他的邻居王嬢嬢老伴病故后,与和大叔生活在一起。由于王嬢嬢儿子工作在重庆,和大叔一直生活在重庆,直到2000年和大叔去世。


修丽琴母亲终于没等到修丽琴父亲回来。20世纪80年代初,修丽琴的同父异母哥哥来过重庆,告诉修丽琴母亲,他父亲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临终时曾嘱咐他们,两岸恢复关系后一定要回大陆看一下在大陆的大妈。


当他知道自己未曾见过面的妹妹已经离世,十分悲痛。看到自己大妈生活并不富裕时,修丽琴哥哥临走时,给张嬢嬢留了10万美金,说这也是他父亲临终嘱咐的。


之后,修丽琴母亲觉得没必要孤身一人生活在重庆了,于是到了成都和女婿、外孙生活在一起。2012年修丽琴母亲也去世了。


1995年,和翔18岁考上他老爸同一所学校——重庆大学。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后来合并到了重庆大学,也学的建筑工程专业。


2010年,贵福哥退休了,但公司一直留用到2020年。贵福哥虽然生活在成都,但每个月都要回重庆,到A石处与修丽琴对话,这成了他一生的生活习惯。


贵福哥后来曾经和她大学同班同学郝丽碧生活过一段时间。由于贵福哥每月都要回重庆和修丽琴A石对话,梦中时常说梦话,说的全是修丽琴,让郝丽碧觉得自己永远是第三者,不久也分开了。


其实,修建三峡水库后,长江重庆段水位提高,加上南滨路的修建,那块A石经常被洪水淹没,贵福哥只能站在水边默默地和她的丽琴独自对话。


和翔大学毕业后也分到中铁建工,2022年来到重庆修建在建的中国最大高铁站——重庆东站。


贵福哥和我一直有往来。前些年还带我去参观过重庆东站的建设。


到了东站工地,站在高处你才知道什么叫愚公移山。广福山前一个很大的山峰硬是向前移动了几公里。


说起自己本行,贵福哥总是眉飞色舞。他知道我在煤矿工作过,说如今的掘井工作,打眼、放炮、除渣,搭建顶板早已被盾构机代替了。无论粘土、煤炭、岩石在盾构机那巨大的刀盘下都如砍瓜切菜,而且盾构机可以实现边掘井、边出渣、边搭建顶板,一天掘进量50,甚至80米,那是过去想都无法想象的事。


新冠疫情暴发,我给贵福哥打过多次电话,他总不接。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贵福哥是不是没有逃过新冠病毒的魔爪?


吃饭时,我问和翔,你父亲身体如何?和翔流着眼泪说:“王叔,我爸爸没有挺过新冠疫情,去年已经去世了。”  


和翔说,他爸爸感染新冠疫情昏迷时一直说胡话,描述他和妈妈初恋的事,后来糊涂了,说妈妈已经成仙。


和翔说弥留中爸爸对他说:“妈妈说,和哥,我在仙界已经等你一个多月了,哦,四十多天了(天上一天等于地上一年),你怎么不来呀?


“接着爸爸继续说,妈妈说,妈妈问过管人间生死的闫大哥,闫大哥说,最近人间有一大批人要来仙界,估计你也会来,我好想你!”


和翔说,他父亲就是在这种幻觉中离开我们的。他孙子,和亮好难过,哭了好多天。


我给和翔说:“你爸爸是情痴,情魔,情圣,这样走了也好,在人世不能做连理枝,让他去天上与妈做比翼鸟吧。”


2024-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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