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追梦行(四)
文/吴洛加
1934年1月18日,沈从文乘坐的小船在沅水中游重要的码头辰州泊岸。他与哥哥和弟妹相聚并短暂逗留,继续乘船上行到泸溪,在浦市结束水路舟行,改乘轿子走古驿道,历经辗转,2日后终于到达家乡凤凰县。
辰州以上,山势兀地高峻险峭,江水也变得异常凶猛,河道的险滩一个接一个,江中黛色巨石如屋,木船在急如奔马的江水中如履钢丝。几十年后我沿着沈先生的足迹寻访他最后的这一段水路站点,见到的则是一座座首尾相接的水库,波平浪静,绿水轻漾,宛如一片片明净剔透的翠玉。
沈先生从辰州到泸溪用了整整两天,我的车程不到两小时。我刻意在他的每一个泊船点打卡,尽量想多一些对新旧湘西进行客观比较,用一个旅游者的眼光寻找湘西百十年来的发展脉络。
我的邻座是个穿西服、夹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彼此很快成为话友。他自称姓张,在本县某个机关工作,用时下话说属于“体制内的人”。他对附近几个县的情况很熟悉,也很健谈,一路走一路介绍,有问必答,让我庆幸遇对了人。
他说,沅江流域修建梯级水电站,工程从策划到建成,前后长达几十年时间,工程量大啊,单是建成一座五强溪水电站,动迁的居民就超过12万人。水电站集防洪、发电、灌溉、航运于一身,对带动流域经济全面发展功不可没。历史上湘西山穷水恶,确实封闭、落后、贫穷,现在一年一个样,县县都脱贫了。
我点头认同,指着水库看起来很清澈的江水问,你们现在还喝沅水吗?他笑笑:“以前喝,现在不喝了,水质不达标哦。”目光投向附近的一座山,说上面有专用于饮用的水源,早就改成吃山上的水咯。我沉默,蓦地想到沈从文书中所写,水手泊船,架柴烧锅,舀来江水煮河鱼,只放点儿盐,味极鲜美,他一顿能吃下几斤,不吃的话,莫说对不起打鱼人,就连这河里的鱼也对不起。
我提及途中见到有很多网箱养鱼船,想与其探寻江水污染的问题。他道:“是啊,一袋袋饲料和添加剂倒进水里,这水还能喝么?”话头一转,说沅水两岸人家世代靠水吃水,这些水产养殖户大多都是移民,他们为建水电站作出了牺牲,改善移民的生存空间和生活方式得有个过程才行。不过政府已经发了文件,开始限制沅水流域网箱养鱼,下一步的措施肯定会更加严格,还青山绿水于民的目标坚定不移。
汽车沿着国道奔驰,树大林密,犹如行进在翡翠长廊。不时有广告墙、广告牌闯入眼帘,我留意发现,政治性的标语口号少了,农药化肥之类广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名目繁多的手机、建材、洁具、家私、汽车广告,禁不住感叹时代步伐好快!当然也看见了不少另类广告,比如充斥着大红十字的皮肤病专科、老军医诊所。我指着皮肤病广告问,这儿的性病患者很多么?他瞥了一眼那广告,未作正面回答,告诉我湘西地区的年轻人渴望走出大山闯天下,大多在沿海城市打工,春节回来过年,这条公路挤满了轿车和摩托车。我从他的介绍中似乎读出了话外之音:经济发展、交通改善,湘西已经不再封闭,城市化进程中的很多问题也在湘西有了表现。
我与老张都看见,湘西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快发展,高速路、立交桥、高架桥密如蛛网,和谐号列车宛如游龙穿行于青山绿水间,“日新月异”这句成语,在这片沈从文笔下“美得叫人心痛”的土地上演绎着传奇,天翻地覆的变化表明,一个惊艳中国乃至世界的湘西已经崛起。
车到辰溪县。当年沈从文在这儿如蒙大赦逃离蜷缩了多日的桃源划子,呼吸着带牛屎味的空气,兴高采烈上岸拜访阔别16年的老友。今日我来,时光之斧已将沈先生笔下的辰溪删削得只剰下一条河街,从那些树根盘绕的堡坎、被鞋底磨得锃亮的石板路,尚能依稀发现时光流逝的影子。没有进城打望现代化风景,那些钢筋水泥构成的森林早已司空见惯审美疲劳。我徘徊于辰溪的老街陋巷,希望能掬得一把沈先生笔下的历史尘埃。我甚至想和那些神秘莫测的东西如辰砂、纸符、巫术、傩戏撞个满怀,转游了半天一无所获,问过两个路人,都用诧异的眼光扫一眼后把背影丢给我。
却看见老街上十余家木器店,工人们手执利斧削木如泥干得热火朝天,走近细看,赫赫然做的是棺材。这条老街的外面,车水马龙,高大的建筑物望不到头。辰溪时下实行的是火葬土葬双轨制,墙上那些推销寿木的广告,堪与推销精美工艺品比肩。我承认自己从懂事开始,便知道人死后要爬“高烟囱”(火葬),今天在湘西一条街上见到堆砌如山的棺木,背脊骨竟然有些凉凉,仿佛触摸到老沈从文笔下的某些东西。好奇心驱使,偷着用相机盲拍了一张,做贼搬逃之夭夭。后来想想,觉得好笑,但显而易见,新与旧正在不经意中完成交接。
沿着河街去了沅水。五月的阳光穿过岩石、树丛、房舍,在水面上涂抹了黄绿浓淡总相宜的色块。水上鸟影低回,河岸青草香软,码头老井边有三五妇人洗衣,要是关闭了鸟翅振动气流和捣衣棒的声响,我疑心自己走进了沈先生笔下的沅水意境。然而沈从文告诉我,历史上这儿并非全是春明景和,沅水流淌的还有岁月悲歌。当年这儿时常泊着几十艘运煤船,两岸蜂巢般布满了小煤窑,男人们(其中还有大量童工)仅用一块布遮了羞羞,坐着箩筐下到井底挖煤,瓦斯、冒水、漏顶说不准就攫住了你,死了,一口薄棺材就交代给了坡上的乱坟岗,其命运跟桃源后江出卖皮肉得病死去的妇人没有两样。我们真要感谢一唱雄鸡天下白,沅水从此换新篇。
浦市是沈从文回乡乘船的终点,为泸溪所辖,因历史悠久、物产丰富和交通便利而声名显赫,被当地人诩为“小南京”.“小重庆”。尽管知道这大多属于穷酸文人的自嗨,身为重庆客,还是为家乡在千里之外的山旮旯里被人攀亲而小高兴,在浦市招待自已享用两荤两素一酒,为浦市财政略尽微薄以表谢忱。特意点了辣味十足的泸溪菜,似在叫板“北漂”多年的湖南人沈从文。他回到老家,被无菜不辣的热情款待吓住,好在最后端上来的汤没有辣椒,先生大喜:这汤是我的了。
照例去了浦市老街,官方称古镇,其实一多半是瓷砖+金属门窗的新建筑,有点像西装下面藏着传统的吊裆裤。目及之处,城市在推土机的履带下变大和变宽。拉我去的面包车司机是泸溪人,在北京当过三年兵,退伍回原籍与父亲连手跑客运。他听了我的来意,笑,说这屁大点地方有啥看头嘛。我也笑,意思却是你娃在天子脚下待过,眼界还高耶。
老街毗邻水码头,人气甚旺。青石板路上不时闪现尖嘴高跟鞋,以及腿上挖了洞洞的牛仔裤,似在告诉外界,浦市的时尚并不比南京、重庆落伍。沅水流域出产沙金,沈从文回家途中见到落雪天也有人在河里淘金。我来浦市,路上见到的乡村金店比猪圈牛棚还多,于是对浦市周身金光闪耀的卖菜女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感兴趣的总是与“老”有瓜葛,诸如老街、老院、老茶馆、老码头,来了湘西,自然还想寻找沈从文笔下的老景致。在土得掉渣的范家老茶馆,花4元钱就与几个七老八十的茶客打成一片相谈甚欢。满屋的白胡子、老烟杆视我为稀客,争先恐后给我讲浦市。在有些呛人的烟雾中,我晓得了浦市河水原来很深可行千吨轮船,运载当地开釆的矿石。后来沅水被拦腰截断,大船再也上不来,这个那个矿便先后垮掉了;我知道了过去河街前有一长溜码头,人来船往热闹得很,后来修建防洪大堤,河街被稀里哗啦拆了个净光;我还知道了浦市有很多深宅大院老房曾经面临旧城改造拆迁,幸好又传来最新指示,浦市要打造旅游强镇,这些老街道老院子老茶馆老油坊不拆了不拆了,阿弥陀佛……
防洪堤外大码头, 一铺阔平整齐的石阶直通江边,我与两位男人在此相遇,其一是钓客,另一个在河边观水。
我问钓客今天收获大不,他在斗笠下回话,只钓到两三条鲹子,坐上一天挂白牌也是常事。接下来他用怨恨的口气咒骂,沅江上那些没良心的偷渔人用排钩抓、细网捕、电瓶打,哪里还钓得到鱼哦。我无语相对,其实与这沅水相通相连甚至更远的诸多江河,又何曾逃得过黑手们的荼毒呢?
观水的男人姓姚。当我提及沈从文,他立刻就滔滔不绝起来,指着脚下那铺梯坎:喏,沈从文三次回家乡凤凰,都是在浦市的这个码头登岸。知道此君也读过沈从文,我与他一下子拉近了距离。最后姚老弟执意要带我去看沈从文坐轿步行的那条历史久远的古驿路。
我真诚谢了他,不打算再去叨扰那条尘封的老路,明日我前往凤凰当然要选择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这是时代进步赐予我辈的福运,必须珍惜。
作者简介:重庆散文学会会员,重庆杂文学会理事,南岸区作协会员。从事文学写作40余年,发表各类文章15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