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追梦行(五)
文/吴洛加
八十多年前,沈从文溯流沅水足足8天,1月20日下午在泸溪县的浦市舍舟登岸,乘轿在古驿道颠簸二日,22日终于回到了他魂牵梦萦的家乡凤凰县。
拜现代交通工具所赐,我在浦市驱车前往凤凰,途经因谢晋电影《芙蓉镇》名噪全国的芙蓉镇(原名王村),远在重庆随我神游的死党@我,当年沈从文可是去过那儿哟,你不妨也去留个脚印嘛。正合我意,于是绕了个弯,去那“悬崖上挂着的村庄”打卡。欣赏了镌刻在巨石上的从文先生墨宝,自然还少不了来一碗刘晓庆米豆腐。老杨看了发去的照片,清口水缓缓到腮边,说他当知青时的乡场也有此物,摊子就挨着裁缝铺,食材有所差异,名称叫法不同,但制法与口感相差无几,他一口气可以连吞三碗。于是我安慰他,下次陪你看那西施妹妹时再次一饱口福。几年后我们兑了现,此乃后话。
离开芙蓉镇,车快如电,一个小时后我便伫足沱江大桥桥头,凭栏俯瞰,凤凰古城密如鳞片的屋脊和蝼蚁般熙来攘往的人群尽收眼底。
沈从文少小离家,第一次返回凤凰城时也作过对比,在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中感叹:“这里一切皆变了,一切皆不同了”。我是30年中第4次来凤凰,尽管早就没有了新鲜感,但依然强烈感受到它比过去“长大”了许多也繁华了许多。沈从文另一篇文章《湘西》回忆旧时的凤凰,居民+兵士不过万把人,现在呢?常住人口就有35万之众。这是城市化进程提速的结果。
凤凰是国内驰名的旅游热地,商业化厉害到极致,我刚下汽车便陷入各种小贩的重重包围,有招揽吃饭的,有拉客住店的,有暧昧邀请“洗脚”的,小孩把导游图硬往你手里塞,更有甚者一串叮当作响的银饰品几乎亲吻上了鼻尖。费了很大劲才挣脱纠缠。从车站步行到沱江边的核心景区,沿途见到的施工车辆不绝于缕,一幢幢现代砖瓦堆砌的仿古建筑在脚手架上脱颖而出,满街游客乌央乌央,市声喧哗响遏行云,我承认,30年前第一次来凤凰,见到的是位明眸皓齿、清婉可人的邻家小妹,今日再见,俨然朱唇粉面、环佩叮当的丰腴艳妇也。这哪里还是沈从文的凤凰,其变化太大太快,令我有点恍兮惚兮了。
恐怕有人会笑我思想僵化少见多怪,我不反驳。坦白讲,我每每来凤凰,并不想沉溺它的全国统一嘴脸的城市化模样,而是想欣赏沈从文笔下的那番风光与民情,愈少反而愈发珍贵。明知时代大潮滚滚向前,人与物早已今非昔比,偏偏还固执地怀念着过去,这就有些像沈从文。他在晚年坦承,自1922年离开湘西,来到都市已64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不习惯都市生活,苦苦怀念家乡芳香的土地、青翠逼人的山峦和延长千里的沅水,尤其是那些同我生活在一起20年的人们,他们素朴、单纯、和平、正直,我对他们怀着不可言说的温爱,我的感情和他们不可分。不难看出,凤凰乃至整个湘西,构成了沈从文超然于同时代作家们的精神家园。
作为写景高手,沈从文笔下的凤凰山水美到令人叹息:“一道小河从高山绝涧中流出,汇集了万山细流,沿了两岸有杉树林的河沟奔驶而过,农民各就河边编缚竹子做成水车,引河中流水灌溉高处的山田。”,“河水常年清澈,其中多鳜鱼、鲫鱼、鲤鱼,大的比人脚板还大。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见到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湘西质朴而野性十足的风情,我与老杨也曾经体验过一把。那是本世纪初某个八月的傍晚,在离凤凰不远的边城,一个少妇船女摇着小木船送我俩去江心小岛。两岸树影婆娑,江水溢彩流金,船入中流便陷入了游水纳凉族的包围。当地风俗以桥为界,女人远在桥的另一端。见船女荡舟而来,男人群情亢奋唿哨呐喊,更有半大崽儿奋力跃起,向船女展示胯下的小鸡鸡。船女应是司空见惯,满脸笑,手中长篙秋风扫落叶挥将过去,浪花飞溅,满河欢笑,看得我与老杨心醉神迷。
沈老门前是纵贯凤凰全境的沱江,它在泸溪会武水后流入沅江。昔日沱江流域淳朴的农耕文明已不复存在,两岸被密密麻麻的钢筋水泥森林所覆盖,白昼市声嘈杂游人如织,夜晚灯火炫酷恍若金龙,丝弦笙箫随波流淌,让我疑惑怎么就到了朱自清、俞平伯笔下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自桃源而上,原生态的吊脚楼已基本绝踪,本来不抱希望的,偏在沈老家乡见到了。感谢凤凰,还为我们保留了少许这种极具湘西文化特色的建筑形式。
沈先生对故乡的吊脚楼可谓刻骨铭心:“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河中涨了春水,到水脚逐渐进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长长的梯子,一端搭在自家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墙上,人人皆骂着嚷着,带了包袱、铺盖、米缸,从梯子上进城里去,等待水退时,方又从城门口出城。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大家皆在城上头呆望”。看得出凤凰人对沱江既爱且恨。2014年7月,凤凰遭遇特大洪水,沿江低矮处尽成泽国,江上浊浪排空,场面令人揪心。碰巧那时我正在凤凰,目睹沱江发怒,感叹人在大自然面前的微小。
那一年的特大洪水引发了国人对凤凰的格外关注,因为之前这座古城发生的门票风波赚足了大众眼球。2013年凤凰古城开始实施捆绑售票,在通往古城的路口设卡,游客需要购买148元门票方可入城。新政引发轩然大波,骂声铺天盖地,游客人数锐减,城内个体商户受到很大冲击。面对社会舆论的强烈质疑和批评,凤凰官方不为所动,想以既成事实硬扛过去。然而强撑三年后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千夫所指的“捆绑售票”终被废弃,恢复为古城免费进入,内部景点收费的制度,游客与商家各得其所,凤凰这才缓过劲来。其实对进入古城参观景点的游客而言,每一处的门票钱还得掏,然而更多只在古城青石板街巷溜达打望的游客则如释重负。
重提往事,并非与早已作古的沈从文先生过不去,本意在于提醒凤凰官方应该倾力维护沈从文这一凤凰独有的品牌形象和文化宝藏。照理说,凤凰人杰地灵,除了沈从文,还出了民国第一任总理熊希龄、著名画家黄永玉,凤凰官方考证,国学大师陈寅恪的故里也在凤凰的沱江边上。但沈从文无疑是凤凰最耀眼的金字招牌,他一辈子写湘西写凤凰,在中国作家中如此专注于家乡宣传,沈从文当是第一人。毫不夸张讲,沈从文用其传神之笔为湘西与凤凰挣足了脸面,也为家乡带来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在凤凰,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沈从文故居几乎被参观者踏破了门槛,一座城因一人而贵,在这里得到了最具说服力的诠释。
我徜徉在沈从文的凤凰,五光十色的后面,不时闪现苗人放蛊的传说由这个地方出发,辰州符的实验者在前面那条巷子的门洞进出,还有那些充满悲剧色彩、令人无不唏嘘的“落洞女”的故事。旧湘西的神秘、蒙昧与落后,已经随着时代变迁淡出视野。但有些东西还在,比如宗教与信仰,依然与现代文明共处同行。我在古城中心的沱江边,见到巫师敲锣诵经,率领死者亲人披麻带孝为亡灵超度,而远处的画舫用管弦丝竹演绎着不夜城的华章。
百年吊脚楼的背影处,一家草鞋铺传承到今天己是第7代,在商品时代的滚滚红尘中心如止水,执著坚守传统文化,不由得让人肃然起敬,对凤凰的未来生出了新的期待。
我有一个梦,此生当作湘西行。追随沈从文先生的足迹,我完成了一次只能算是快餐式的湘西行。我时常问自己,你究竟追寻到了些什么?其实在背上行囊之时我就很清楚,八十多年后的今天已不再可能看得到沈老笔下的风景。那是沈从文的湘西,化茧成蝶随他翩然去了另一方世界,却留给我们一座充满了真善美的精神家园,它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力无可估量。
虽是短短十日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但我并无多少遗憾,我分明看到了一个充满朝气与活力的新湘西在沅水流域崛起,相信天堂上的沈从文也会为家乡的繁荣兴旺热烈欢呼。
远在重庆的老杨也随我的镜头、声音和文字完成了另一种形态的湘西追梦,最后盖上茶杯送我4个字:不虚此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