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洛加:湘西追梦行(二)

文摘   2024-12-15 09:30   重庆  




湘西追梦行(二)


文/吴洛加


1934年1月12日下午,乌云低垂,寒意砭骨,若有若无的雪点子在空中飘飞。湖南桃源县沅水之畔,沈从文在一个头戴水獭皮帽的汉子陪伴下,从高高的江岸下到码头,在桅樯如林的的大小船只中寻寻觅觅,他要包租一条轻巧灵便可以在沅水溯流而上的小船回家乡。那位朋友与沈从文一起当过兵,曾经在沅水同船押运军服,对这条河上的人和事很熟。有他助力,沈从文很快雇了一条全新、干净得可以做教堂神龛的“桃源划子”,船资15元。这条小船竹篷作顶,船工3人,其中一个水手是才十几岁的少年。


闻讯母亲病危的消息,沈从文心急火燎踏上了离别十一年的返乡路。从北平坐火车抵长沙后,换乘汽车到常德、桃源。家乡凤凰县远在几百里外的沅水上游,并无汽车可往,唯有舟行和坐轿,单水路就得走四五天甚至更长。这个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作家,随身带了笔墨纸张和一架照相机,计划利用漫长的坐船时间,半天写作文章,半天给新婚妻子张兆和写信。结果由于思妻心切,创作无甚进展,给妻子一天几封不歇气地写信,集束成捆,逢了通邮的乡场就上岸寄出。此行沈给张的私信多达四十几封,后来整理陆续在报上发表,成为他最具代表性的散文集《湘行散记》的核心。作为小说家与诗人,沈从文用笔记录沿途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为读者朋友徐徐撩开湘西神秘的面纱,在中国文坛引发了前所未有的了“湘西热”。


沈先生1月12日晚登船,次日天还未亮,便冒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启程。刺骨的河风透过缝隙钻进船舱,他用被单当帘子,用小刀将纸片、布条堵塞缝隙,为自己营造了一个相对暖和的单独卧房。等他坐在被窝里向妻子写下第一行文字时,身下黄油油的桃源划子在船工的歌声与骂声中中离开桃源码头很远了。


八十多年后,我循着沈先生的足迹,也从常德乘坐汽车前往桃源。轮胎下像是铺了一条黒油油纤尘不染的地毯,车子撒着欢向前奔驰。行道树笔直,两边水田似镜面倒映出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天气应了我昨日估计,好得让人喉咙发痒直想唱歌。一幢幢青瓦粉墙金属门窗的农家小楼扑来又退走;正值栽秧季,好多白色的鸟在田野翩飞,村民们开着插秧机劳作,不见浑身糊满泥巴的水牛,以及头戴斗笠肩扛犁铧的农人,千百年来的脸朝黄土背朝天传统耕作,似乎正在被喝油烧电的机器所取代。


路好车快,一个小时就到了有“世外桃源”之称的桃源县,换乘公交车进城,感觉切换,仿若进入了时光隧道。沈从文笔下的桃源:“一入城门,最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口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我坐车溜达了半座县城,视线所及,有高楼林立的住宅小区,有人潮汹涌的步行商街,有霓虹闪烁的茶楼酒店,最多的则是金店、银行、药铺和手机卖场。


留意汽车站牌上的名称,充斥了“花园”、“中心”、“大道”“城”等字眼。当然咯,仼性摆设的货摊、嘶吼广告的喇叭、未及清扫的垃圾,提醒我们桃源在新旧交替负重前行。


来路上读沈从文,先生对桃源名产甚是推崇,赞美桃源家鸡冠赤如火,庄严庞大,体重达一二十斤;鸡卵则往往被初见者误认为是鸭卵甚至鹅卵!吴某吃了几十年干饭,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家鸡和鸡卵,好奇驱使我在桃源穿街走巷,可惜没有眼福。悻悻然坐车离开,行未远,瞥见路边院子树下有鸡活动,也算少了些遗憾。作进一步了解,桃源鸡属于我国七大名鸡之一,产业规模宏大,原林业部2014年批准对桃源鸡“实施农产品地理标志保护登记”;官方对桃源鸡体重的表述为:商品鸡体重2000—3000克。忍不住笑了,沈先生真是有缘,幸会了桃源鸡中的巨无霸。


感兴趣的还有沈从文当年在桃源的登船地点。他与张兆和通信中虽未明确交代,但他另一篇文章有所提及,说桃源坐船上行,都会去魁星阁下面的码头,那儿每每泊着大大小小几十只船。我便去寻访那座魁星阁,问过几位路人,均否认桃源存在魁星阁。又拦住一位穿中山服、头发整齐后梳的老者,他沉吟了几分钟,说桃源有三座年代久远的古阁,分别为漳江阁、文昌阁、白佛阁,现只剩下两座,文昌阁离城最近,名气最大,,从那儿下去便是沅江。


根据老者指点,很快在沅江边找到了文昌阁,形制上看果然是老物件,不巧正搭架维修,施工挡板比人头还高,不得其门而入。我一时焦燥,没了斯文,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手足并用爬上旁边的土墙,居高临下摁动相机快门。我力图说服自己,当年沈先生就是披着桃源城渐次燃亮的灯火,从这文昌阁走下码头,登上那条小船开始他的沅水行程。我在文昌阁畔俯瞰,沅水无言,空蒙迷离,再也不见终年湿漉漉的青石码头,哪里还有密密匝匝挤成一片的大小船只?


当年沈从文批判性地介绍桃源城有个名叫“后江”的地方,云集了众多公私不分操皮肉生涯的女人,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来于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水手乃至出差此地的公家人,挖空了他们的钱袋,支持了地方经济的发展。明知时过境迁,社会主义大潮早已将这些污秽荡涤一空,还是抱着“沈先生来过,看看也无妨”的想法,向酒店服务员和出租车司机打听后江所在, 他们想了半天坚决否认后江,说挨着河边有条老街,街名叫“后港”,普通的居民区呀,有啥看头?


依然一根筋去了后港,果然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穿过后港,便是游人如织的商业中心,孩童们在喷泉广场嬉戏,小姐姐伴着音乐翩翩起舞,霓虹闪烁,市声喧哗,空气中洋溢着湖南无处不在、湘人打死也要吃的臭豆腐味儿。



人在桃源,“桃花源”自然是躲不开的话题。远在重庆当看客的老杨在电话那头给我背了一段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而后铺排活儿,叫我去桃源的桃花源一探究竟,且与重庆酉阳的桃花源作个比较。我喏喏应承,心里却笑骂:嘁,这娃倒晓得省心省钱坐享其成。


躬耕田园的东晋诗人陶渊明作《桃花源记》,或是有意为之,或是疏漏所致,对那人间仙境般的桃花源的具体位置语焉不详,他哪里会想到这篇文章竟然牵引出了旷世纠葛。千百年间,中国呼啦啦涌现出三十几个桃花源,纷纷标榜自己血缘正统如假包换:更有好事者鼓唇摇舌扇风点火,谁排第一,谁入三甲,整得风生水起好不热闹。市场经济兴起,旅游资源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多地为桃花源的归属权大打嘴炮,口水滔滔堪比沅江,利益争夺内卷成了一口糊涂到底的酱缸,谁个涉足,休想再拔出清白的腿子。


作为湖南籍名人的沈从文,八十多年前没有含糊把桃花源冠名权归了常德的桃源县,不过他对桃花源似乎没有好印象,留下了不少戏谑与调侃的文字,嘲讽那里的桃花虽不如何不动人,有意思的竹子被“到此一游”者胡乱题刻,竹林深处潜伏一二剪径壮汉,待机会嚯地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使人措手不及吃点小惊。二三月去桃花源访幽探胜的“风雅人”,顺道后江猎艳寻欢惹得“花柳病”……云云。


我对桃花源冠名权的归属素无兴趣,也不想为此事招惹口水,谁争争去,反正肉都烂在咱自家锅里,总不致于旁落姓韩的邻居,这不就结啦?其实,无论谁争论得嘴巴起泡,真正的桃花源只有一个,它在你我心里。


老杨安排的活儿还得去办。坐车抵达桃花源景区,便被庞大庄严金碧辉煌的古建群惊了一跳,细问,说是50亿元巨资打造的桃源古镇。抱歉,实在没有耐心欣赏新砖新瓦堆砌出来的古董(当然,100年后它就古了),甩开大步去景区寻找沈先生的脚印。偏又运气不好,景区改造升级闭门谢客。向守门小哥打躬作揖说了一箩筐好话,方被允许入内“看几分钟”。进去马上后悔,此时桃花源俨然大工地,夹岸桃花业已凋零,园圃芳草蓬头垢面,但见各种施工车辆熙来攘往,武陵人果真在桃花源里大手笔做大文章呢。


遵守纪律,我在景区大门内只待了几分钟,不敢保证今后会不会再来。眺望烟雾迷蒙的沅水,想,当年沈先生的桃源划子嚓嚓响着,该是在“白浪船边奔驰”的沅水搏浪抢滩了吧?


我得脚踏四轮去追先生和他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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