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长篇小说《解手》连载九

文摘   2024-12-20 16:38   重庆  

叩开远古巴文化神秘之门 还原巴人部落原生态故事

解 手


文/阿蛮



第三章 神示(下)


那一天祖母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部落在祭神日禁止人们外出,男人不能上山打猎,女人也不能下地做事。


祖母让女儿们一直围着,无所事事。所有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洞屋里空气便沉闷得让人难受。天也是阴沉着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消隐了去。祖母根据洞屋外那棵大黄桷树投下的影子判断时间,因为没有阳光,也不能准确分辨。只估摸着大约到正午时候了,便让崽儿的幺妈妈去广场上看看崽儿。却被守候在居住地路口的巫师拦住了。大巫觋老拐回来对祖母说:“广场是禁地,在神灵没有得到牺牲之前,人不能前去玷污。这规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也不能不对姐妹们严格一点。否则别人就会怀疑我们的诚信。”


祖母鼻子里哼一声,说:“你这个大巫觋怎么越当越没有人味了,连敬神的道理也不知道。总要给崽儿一点水喝,让他活到晚上有点精神,让神看见也喜欢些。”说罢让幺妈妈提了水罐跟着自己一齐去广场。巫师们不敢再阻拦,看着她俩走进太阳底下。


远远看到绑在神主石柱上的崽儿耷拉着脑袋,双手垂下,祖母心里不免一紧。快步走过去,看见崽儿仍然低着头,无声无息。祖母以为他已经死了,眼前便一阵黑,险些站立不稳,伸出手一阵摇晃。崽儿的幺妈妈慌忙把她扶住,让她靠了那石柱歇气,一边则拉起崽儿的手摸着脉搏。看祖母已经回过神来,便说:“崽儿好好的呢。”


果然看见崽儿慢慢抬起头,睁开了眼睛,眼睛里还闪出亮光。那亮光祖母十分熟悉,机智,聪颖,在部落的所有孩子中是最特别的。祖母把他的头抱住,又伸手在他身上摸一摸,才放下心来似的,回头要过水罐,亲手喂他喝水。


崽儿像鹿子一样伸长了脖颈喝水,大口大口地吞咽。吞咽停下的时候,祖母喂水的动作却没有停,那水便顺着崽儿下巴往下淌,很快淌湿了胸膛和肚子。崽儿扬起头,对着祖母笑出声来,又伸出双手与祖母争那水罐。见崽儿的手并没有绑着,可以自由活动,祖母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把水罐交给他看他喝。幺妈妈站在一旁看到他祖孙俩那样子,却没能笑出来,皱着眉头,心情似乎很复杂。


祖母看着崽儿喝足了水,情绪一下好起来,拉了他手问:“你一个人在这里,还绑着绳子,害不害怕?”


崽儿摇摇头,却说:“我做梦了耶,祖母。我梦见去了山上又走过林子。这次又碰到了蟒蛇,但我没有打它。我知道它是神,不惹它了。我看见了虎。是真的虎耶,好大。虎皮最好看。我拿猎棒打它。我想把虎皮剥下来给祖母。但那虎没让我打。它突然长出了翅膀。像我们家饲养的比翼鸟,是两对重翅。虎一下飞出好高。我着急了,脚就蹦起来。嘿,我也飞起来了。伸出的手就要抓住虎的尾巴了。可惜差了一点点,虎飞得比我快些,眨眼就不见了。我很着急了,一跺脚就从天上掉了下来。才知道是在做梦,唉……”似很遗憾的样子。


祖母听他说话,看见他眼里亮光闪烁,心里一阵感动。又见他期待地看着自己,便一阵难过。最后则冲他一笑,表示已经听懂了他讲的那个梦。笑得有些勉强。崽儿仍然兴致高昂,又说:“我要是真的遇上虎,不会害怕,我会比虎跑得快。祖母你相不相信?”


祖母微笑了一下,顺着他的话回答说:“是,你是好孩子,以后会是个好武士。”


却听在一旁的幺妈妈呜呜地哭出声来。幺妈妈说:“崽儿你不要再说了,你被捆着呢,你是神的牺牲,呜……”


崽儿立即闭了口,看着祖母的眼神变成很惶惑的样子。祖母沉下脸来,回头恼怒地瞪女儿一眼。女儿根本不看她,手捂着脸仍然哭。祖母无奈,叹口气,伸手摸摸崽儿的头,说:“到晚上,到晚上就好了,不会再捆你了。”


“我要死了吗?”崽儿问。


“不是,你要跟我们的部落神在一起。”祖母说。


“不,不!”崽儿喊了出来:“不,我不跟蛇神在一起!我害怕。我做错了事情。”


祖母心里有些乱了。她把眼睛闭上,沉默一会,再睁开来,定定地看着崽儿,说:“你不用怕,崽儿。你跟大蟒搏斗的时候也没想到害怕的。部落里其他人都做不到这点,祖母知道崽儿什么都不怕。你要安静些,你要坚强地等到晚上,要让神知道你是一个英雄。你没有做错事,那只是神的意志,神要你跟他在一起。啊,我的好孩子,晚上祖母再来看你。”


祖母说罢,毅然转过身,拉了仍然哭泣着的崽儿的幺妈妈往居住地走。崽儿扭过头看着祖母和幺妈妈颤颤地走去,绝望地伸出双手,却没有喊出来。


祖母拉着崽儿幺妈妈的手走出祭祀广场,上了路却让幺妈妈搀扶着了。她感到很累了,竟然有些走不动,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女儿走路了。就是那样也没有走好。道路似乎没有往日平坦,不时会有一次踉跄。崽儿幺妈妈似乎也没有往日那样专心,搀着她走路却不断回头看。最后干脆停了下来,对祖母说:“看,崽儿那边有事情了!”


祖母精神陡然一振,便也回头看。


一只鹰在天空盘旋,正对着广场。盘旋的姿势起伏不定,俯冲下来的时候,翅膀几乎触到神主石柱。


“啊!”两个女人同时惊叹起来。崽儿的幺妈妈尖锐的嗓音含着恐惧。祖母的惊叹则更多些讶异和惊奇。都呆呆地站着看那情景。


是一只很大的鹰。俯冲下来接近神主石柱的时候,翅膀展开便覆盖了很大一块地面。缚在石柱上的崽儿看上去则成了小小一个点。鹰盘旋几圈,便拉起高度,从远处天空正对着石柱俯冲过来,姿势就像往日常见的扑击地上猎物一样。但这次鹰的目标却是石柱上的崽儿。鹰俯冲下来,接近石柱时骤然减低了速度,宽大的双翅扑扇着,爪子向前伸出几乎触到崽儿身体。祖母和幺妈妈都知道鹰的爪子是比箭簇还要坚硬,比石刀还要锋利的。崽儿赤裸着的身体若是被鹰爪抓一下,皮肉连同肋骨都会被撕掉。


“啊!”两个女人再次同时惊叹起来。但这次连幺妈妈尖锐的嗓音也多是惊奇了。她们看见崽儿向空中伸出手,似在与鹰搏斗,又仿佛在与鹰戏耍。那鹰也一次次地飞腾,拉高,俯冲,扑扇,还伸出利爪。但却与往日凶猛的攻击不同,爪子触到崽儿的手便在他手上停立一会儿,接下却又扇动翅膀,飞腾上天。如此往复。在祖母和幺妈妈看来,便仿佛仍是平时那个顽皮的崽儿与鹰在玩着一个游戏。


最后的景象是鹰从崽儿手上再次飞腾起来,在空中盘旋一阵,再次俯冲下来,却站到了雕饰有蛇形象的神主石柱上。鹰在石柱上威武地站立,头高昂着,鹰喙的指向与崽儿面对的方向一致。宽大的翅膀则展开着,覆盖了神圣的石柱和崽儿站立的祭台。鹰久久地保持着那种姿势,就像在护佑着一个神灵。而此时的“神灵”则是一个11岁的孩子,一个等待着献祭的牺牲。


崽儿的幺妈妈惊讶得张开嘴久久合不拢,似乎也忘记了继续往前走,久久站立不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扭头看自己的母亲,崽儿和全部落的祖母。却见祖母直直地站立着,此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覆在胸前。嘴唇也紧闭着,有些微阖动,像在默祷着什么。脸上则看不出任何表情。待祖母睁开眼睛的时候,两个女人便看见崽儿头上的鹰再次扇动翅膀,突然腾空而起,直直地向前飞去,渐渐消失了踪影。


祖母让小女儿扶着走回自己的洞屋后,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候,一直端坐在自己的卧榻上。

天然巫姑(巫溪县灵巫洞,阿蛮摄于2003)


天黑下来的时候,祖母把崽儿的小妈妈叫到一边,神情异常严肃地对她说:“现在我要说一些话,我的女儿。这些话以后你要记住,并要负责传给后辈们知道。你可以用绳子绾疙瘩,或者用红色石笔写在洞壁上。我要把部落的权力交给崽儿的舅舅老拐,从此不再当首领,也不再当你们的妈妈和部落的祖母。我会很快死去……”


“啊,你要做什么,祖母?”小女儿很吃惊,不解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惶惑与恐惧。但她看到祖母的神情很平静,心里的不安才稍稍平息一些。


“是的,我会很快死去。但崽儿将留下来。崽儿是我们部落以后的希望。”祖母说:“我的女儿,下午的事你也看见了。鹰来到我们的广场上,没有伤害崽儿,却与他一起戏耍,还展开翅膀保护他。这是为什么?没有别的,那是一只神鹰。神鹰不伤害崽儿,它来这里只是为我们显示神的意志,神要崽儿为部落活着。这就像当年天帝让神巫把鸟部落的札雨救活一样。天帝为什么把不死药传给我们,也是显示神的意志。好了,我等了一天,就是等的这个神示,这也是我们崽儿的不死药。我要把他好好地交给他舅舅和你。你们要保护他长大,教他狩猎的技艺和各种知识,让他当上部落首领。”


祖母说到这里,顿一顿,神色更加严肃地说:“你,我的女儿,有些事情我要特别告诉你。你要专门负责照顾好崽儿,不能把崽儿的大事交给他舅舅决定。老拐可以当部落的首领,他是大巫觋,有能力管好自己的部落。但他不能带领部落有大的发展。周围的部落不会服他。联盟的大事会暂时搁下,等待更有能力的人。老拐的聪明和能力受到了神的限制。因为他并不真正理解神事,与神的交流呆板单向,往往把祭祀的根本目的忘掉。他不懂得神是保佑人的,为人而存在的,人才是目的。这一点,部落里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理解的,因此也不能苛求他舅舅老拐。长期以来,对于神的无知和迷信,深深地迷惑着我们。我们自己也被种种繁琐的外在形式禁锢了头脑。很多时候我们无法真正理解神的意志,对所有的神示都只会恐惧,害怕任何不经意的错误触犯神怒,悔罪的惩罚不敢更改。人的生命在神主石柱上变得那么渺小,那神柱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崽儿的生命在那箭头上只差一点就没有了。幸亏差了那一点。其实那也是神示。他舅舅老拐和巫师们没有察觉到,但我察觉到了。今天的一切奇迹,包括上午那个武士射箭失手,下午那只鹰对崽儿的护佑,都是在向我显示神的意志。我要把崽儿解救下来,我将代替崽儿为神献作牺牲。”


“啊,你要代替崽儿去献祭?”小女儿更加惊讶了,睁大双眼看着祖母,说话语气也变得慌乱起来:“那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祖母,我的母亲,部落里不能没有你呀!”


“不,部落离开任何人都会存在。神护佑着崽儿,也护佑着我们部落。你不要再说了,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把崽儿解放下来。”祖母说罢,不再看小女儿惊异的神情,也不再听她哭泣的请求,坚定地站起身,走出洞屋。


部落大巫觋老拐见祖母走出来,立即迎上去恭敬地搀住。正要询问,却见祖母挥挥手,下令让他带了巫师跟着自己去广场。老拐便也不再问,让两个巫师举着蘸了松油的树枝火把,一前一后为祖母和大巫觋照着亮。他们和大巫觋老拐都不清楚祖母的意图,只知道上午暂停的祭祀将要举行,却对没有下令集合全部落的人感到不解。


在广场上看到的情形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神主石柱上,早先用来捆绑牺牲的鹿皮绳已经断成几截掉在了地上。崽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舅舅老拐慌忙拾起断掉的鹿皮绳仔细察看一阵,回过头对两个巫师说:“这是拿石刀割断的,有人偷偷来这里放走了崽儿。有人渎神!你们怎么让渎神的人走进了广场?”


面对大巫觋震怒的诘问,两个巫师发誓说,他们和武士整天守着部落和道路的,除了祖母和崽儿的幺妈妈下午去看过他,部落里绝对没有一个人走出居住地,也不可能来到广场。说罢,充满惶恐地看着祖母。


大巫觋老拐也惶然莫名地望着祖母,希望能够得到一个解释。祖母没有看那绳子,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眼里神情似有欣慰,又有一丝担忧。最后则不动声色地说:“那不是渎神,那同样是神的意志,神提前把崽儿领走了。下午我和他幺妈妈都看见了那个神示,一只鹰先飞临他头上,接着就向山外飞去了。但我无法知晓神会把崽儿领到哪里去,让他离开部落去做什么。神的意志是不能猜测的。”




作者简介:阿蛮,著有小说《依仁巷》《解手》《逆神》《纪年绣》《消失的山洞》;历史文化散文《三峡古镇》《渝城九章》等,曾获重庆市文学艺术奖、全国梁斌小说奖、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奖、嘉陵江文学奖优秀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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