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拉康：最著名与最不知名的精神分析学家
2018年12月19日
Gerald P. Perman, 医学博士，
乔治·华盛顿大学医学中心的临床精神病学教授，
位于华盛顿特区。
《精神病学时报》第35卷 第12期
精神分析
雅克·拉康是一位巴黎精神科医生，生于1901年，卒于1981年。他因对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作品进行原创性解读而享誉国际。他曾三次访问美国，分别是1966年两次和1975年一次，在此期间他在十几所美国大学进行演讲。拉康的著作和演讲稿对大多数美国（及其他国家的）心理健康专业人士来说，通常是难以理解，甚至是无法理解的。他的思想新颖且复杂，许多似乎晦涩难懂。尽管存在这些困难，拉康在大部分非英语国家有着忠实的追随者（那些地方他是最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但在英语国家的精神病学界，他几乎不为人知（他成为最不知名的精神分析学家）。这种矛盾也可以归因于拉康的母语法语更接近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等罗曼语系。大约五年前，我的一位同事请我评论一本由拉康派精神分析学家布鲁斯·芬克撰写的书。布鲁斯·芬克在匹兹堡和巴黎两地分配他的时间，他撰写了许多关于拉康的书籍，并翻译了拉康的大部分著作。在读完其中一本书后，可以说我豁然开朗，从此对拉康着迷。雅克·拉康是三兄弟中的长子，出生在一个上中产阶级的巴黎家庭。他的父亲阿尔弗雷德是一家大公司的销售代表，母亲埃米莉是一位家庭主妇，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拉康一直在天主教学校接受教育直到上大学，他的弟弟则进入了一所修道院。拉康在宗教研究和拉丁语方面表现出色，后来他雇了一位私人教师进行了一年的哲学速成课程。他对斯宾诺莎的研究促使他成为了一名无神论者。大学毕业后，拉康尝试参军，但因为体型过瘦被拒绝。于是他申请了医学院，并于1927年至1931年在巴黎大学医学院学习。医学院毕业后，他专攻精神病学，并在盖坦·德·克莱朗博的指导下学习，后者的名字也用于命名德·克莱朗博综合症或色情狂。德·克莱朗博对拉康决定成为一名精神分析学家有重要影响。拉康的医学博士论文《论偏执性精神病及其与人格的关系》预示了他后来对精神病患者心理治疗的兴趣。在20世纪30年代，拉康结识了一群巴黎的先锋派作家和艺术家。他与萨尔瓦多·达利成为朋友，在达利的画作中，他看到了梦中无意识的表达，拉康还成为了巴勃罗·毕加索的私人医生。在职业生涯的后期，拉康对詹姆斯·乔伊斯重新产生了兴趣，并参加了乔伊斯《尤利西斯》的首次公开朗读。拉康在1932年至1938年间由鲁道夫·洛文斯坦进行分析，并于1936年获得了“精神分析学家”的资格。
镜像阶段和想象界
1936年，拉康在德国马里恩巴德举行的国际精神分析学会会议上发表了一篇关于镜像阶段发展的论文。人类生来就处于一种不成熟的状态，只有逐渐学会走路和说话。拉康想知道孩子们如何发展他们与自己身体的关系。他基于动物行为和儿童观察研究提出，6至18个月大的孩子通过镜子中的形象来认同自己，这使孩子获得一种欢欣的自我整体感，与孩子内在的碎片化和分离感形成对比。拉康称这种镜子中的虚假整体形象为“自我”。他对“自我”一词的使用与弗洛伊德不同，因为拉康常常是“新酒装旧瓶”。同时，拉康称他的全部工作为“回归弗洛伊德”，他认为他的解读比其他人更接近且更准确地理解了弗洛伊德。拉康用“异化”一词来描述孩子内在的不协调和分离的自我感知与镜中整合形象之间的紧张关系。在描述镜像阶段之后，拉康做出了一个深刻的飞跃。他假设孩子在镜中对自我的错误认知是人类体验世界的三种所谓“界”或“秩序”之一的特征。他称这一第一个界为“想象界”，与“形象”一词相关，而非“想象”或“想象力”。“想象界”是感官的世界——视觉、嗅觉、听觉和触觉——是我们用来将自己与他人进行比较的界。当我们第一次见到一个病人，或任何其他人时，我们的最初印象发生在“想象界”。我们确实是在“以貌取人”。
症状与语言
1895年，弗洛伊德在《癔症研究》中密切联系了症状与语言。拉康更进一步，将症状描述为“被困在身体里的词语”。这听起来并不奇怪。我们都相信，当患者与我们交谈时——他们的话语离开他们的嘴巴和身体——这与他们感觉好转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生活中做出积极改变有一定关系。拉康甚至建议：“我们即是我们的词语，而不是相反。”并不是我们说出我们的词语，而是我们所说的词语定义了我们是谁。这确实是一个新奇的想法！然而，一旦我们开口，我们立即会被听者误解，因为我们所有人都给我们使用的词语赋予了各自独特的意义，这些意义总是或多或少不同于听者的理解。引用拉康的话：“语言注定被误解。”心理治疗的很大一部分工作是要求患者澄清和详细说明他们刚刚告诉我们的内容，以便我们能更接近地理解他们的想法。在插图版的《拉康导论》一书中，举了一个女孩每天早晨反复用头撞床旁的墙壁的例子。当她在治疗中将她的行为与母亲曾告诉她父亲经常“从床的错误一侧醒来”联系起来时，这一症状消失了。
能指与所指
拉康对费迪南·德·索绪尔的工作特别感兴趣，后者是20世纪语言学的创始人之一。索绪尔描述了语言符号由两部分组成：（1）能指，即我们听到的词的声音形象，与（2）所指，即概念相联系。例如，“Ox（牛）”的发音会在听者心中留下声学印象。然而，我们每个人对这种“牛”都会有些不同的理解。对一些人来说，它可能是保罗·班扬的伙伴，蓝色的牛贝比【贝比（Babe）是美国一个关于巨大蓝色牛的民间传说，它是著名的伐木工保罗·班扬（Paul Bunyan）的忠实伙伴和助手。】；对另一些人来说，它可能是牛尾汤里的肉；还有些人会想到约翰·海因里希·鲁斯15世纪画作中的牛，等等。因此，在这个例子中，所指是“牛”的概念，而不是特定的某头牛。拉康著名的一句话是：“无意识的结构就像语言那般。”他的意思是，无意识由“被压抑的能指链”组成，这些能指通过隐喻和换喻的规则相互联系。这些被压抑的能指通过口误、梦的联想、错误行为以及精神病症状表现出来。通过标点——一个拉康术语，意思是强调——那些在治疗师看来突出的能指，患者通常会联想到能指链中的其他能指。例如，当我的一个患者在短时间内几次提到她的工作时用到“挑战”这个词时，我插话道：“挑战”？她回答说：“小时候我常常和弟弟下跳棋挑战他，因为他比我小，我通常会赢并让他哭。而且，我还记得挑战者号爆炸、七名宇航员全部遇难时，我正好在哪儿。”这让患者能够用语言表达她之前无意识的攻击性。拉康指出，有些能指对我们有特别的重要性，他称这些为“主人能指”。这些是有限数量的能指，它们最能定义我们是谁。一个叫苏珊的小女孩给我看了一张她在学校制作的海报，上面写着一些关于她自己的重要信息：她的名字是苏珊，她四岁半，她有红头发和绿眼睛，她喜欢吃薯片。这些就是苏珊的一些主人能指。专有名词是特殊的，与所有其他能指不同：它们只指向一个独特的所指——拥有那个名字的人！我常常询问患者他们名字的来历——无论是名字还是姓氏——我立即就能了解他们出生时所处的符号界（见下文）。
符号界
20世纪50年代，拉康提出了“符号界”的概念，这是人类存在的一部分，包括语言、文化、法律、传统、仪式和宗教。这个符号界在我们出生时就已经存在。我们的父母通常已经为我们选择了名字，我们学习家庭的语言，我们参与家庭的传统和仪式等等。甚至我们未来的愿景也往往已经为我们规划好了。音乐家、医生甚至殡仪师的孩子经常继承父母的职业，这并非偶然。符号界越来越多地与想象界并列存在。在《拉康导论》一书中另一个例子中，一个母亲在镜子前对她的孩子说：“你有奶奶那样的眼睛”，“你看起来像你的父亲”等。孩子以后会认同、反抗，或者部分认同和反抗，从符号界中吸收的这些内容。拉康的一个治疗目标是帮助患者逐渐从想象界转向符号界。马丁·路德·金表达了这个想法：“我期待有一天，人们不会根据他们的肤色来评判他们，而是根据他们的品格内容。”
实在界
1953年，拉康确定了人类存在的第三个界，即“实在”。想象界是即时感官知觉的世界，符号界基于语言并赋予周围一切意义，而实在则是其他任何没有意义的东西。引用拉康的话：“实在是所有不能被符号化的东西，是被排除在符号界和想象界之外的。”在婴儿出生前和出生后不久，还没有获得词语或语言时，它完全生活在实在界。一旦学会说“妈妈”等能指，婴儿就开始参与符号界，这“切割”了实在。每当我们说话时，总有很多东西未被说出，未被符号化，这些未被说出和未被符号化的内容存在于实在界。在生命的另一端，对于那些患有晚期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来说，词语大多失去了意义，他们越来越多地生活在实在界。
拉康的诊断类别
拉康跟随弗洛伊德，提出了三个主要的诊断类别：（1）神经症——他将其分为强迫型人格和癔症型人格；（2）性倒错；（3）精神病。所有DSM-5的类别在拉康的诊断中都可以归入这三大类。神经症1：癔症型人格。癔症型人格问：“做一个女人（或男人）意味着什么？”她（或他）通过“他人”来生活。我的一位年轻女患者，具有许多边缘性人格障碍的特征——自残、自杀意念、药物滥用、不稳定的关系以及作为显著防御机制的分裂——她痴迷于一位理想化的年轻女明星，这位明星是自杀身亡的。我的患者希望我（作为“小他者”）告诉她为什么她也不应该自杀。这时候，我想起了拉康的一句话：“患者知道一切，而分析师什么都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患者的冲突完全存在于他或她自己的无意识中，而不在治疗师的脑海中。因此，我告诉患者，我无法告诉她该怎么做，因为只有她自己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立即从之前的自毁念头中得到了缓解。我认为有三个原因：（1）我说的是真的；（2）我的回应给了她更大的自主感；（3）我们现在有了一种方法，可以帮助她摆脱自毁的痴迷——我们都倾听她冲突的两面，一方面是她想追随心爱的电影明星的脚步，另一方面是她想活下去。不用说，我也松了一口气，不需要向我的年轻患者证明她为什么应该继续活下去。神经症2：强迫型人格。强迫型人格问：“我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们无休止地拖延完成事情的时间，这是无意识地试图推迟自己最终必然的死亡。一个40多岁的男人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多年来一直在挣扎着完成学士学位。他将与我的预约频率从每周一次增加到每周两次，但在会谈中变得越来越沉默。当我说“你很安静”时，他回答说：“现在我每周来两次，就算我不像以前那样多说话也无所谓，因为我来得更频繁了。”我评论道：“你表现得好像你有所有的时间来完成你说想在生活中完成的事情。”
拉康的精神动力学公式
拉康的三大主要诊断类别是基于儿童如何解除他的俄狄浦斯情结的。神经症患者接受“父亲”是母亲欲望的对象，并希望在未来找到一个“母亲”的替代品（一个亲密伴侣）。性倒错者也接受“父亲”是母亲欲望的对象，但否认（拒绝接受）这一创伤性的现实，并使用恋物作为部分替代品来满足他的欲望。精神病患者则保持与母亲的二元关系，因为在儿童早期发展中父亲形象是缺失的。用拉康的话来说，这导致了父亲功能的排除，精神病患者因此发展/体验出全能感、夸大感和恐惧感。过马路时：强迫型人格表现得好像有无限的时间，直到绝对没有车来时才过马路。癔症型人格把自己放在他人的位置上，只有在别人也在过马路时才过马路。性倒错者承认他应该在红绿灯处过马路，但否认法律而横穿马路。而精神病患者表现得好像没有法律存在（因为父亲功能被排除了），不管是否有交通流量，直接过马路。拉康认为没有“正常人”，我们都属于三大诊断类别之一或其组合。在这方面，拉康同意埃尔文·塞姆拉德的观点，后者将心理治疗师定义为：“一个大混乱在治疗一个更大的混乱。”
愿望、需求、要求和欲望
对于拉康来说，“愿望”是我们有意识地想要的东西，比如一百万美元或一双新鞋子。而“需求”反映了生理上的必要性，比如需要水、食物、睡眠，以及爱。而“要求”则是对特定事物的无休止请求，比如一个婴儿哭求一个球、一个泰迪熊或者一本涂色书。但是一旦一个要求得到满足，新的要求就会取而代之。试图满足孩子所有要求的父母，最终会有一个极度宠坏的孩子。对爱的需求也永远无法完全满足，需要反复的安慰表达。“欲望”是无意识的，永远无法实现，但它指引着我们生活的轨迹。此外，根据拉康的说法：“主体的欲望是大他者的欲望”，或者说“一个人的幸福来自于让另一个人幸福”。拉康治疗的一个主要目标是帮助患者发现他或她自己的（无意识）欲望。当患者迟到五到十分钟时，我会通过邮件和电话联系患者，告诉他我在等待他，并希望尽快见到他：我希望我的欲望看到患者成为患者希望被我看到的欲望。
博罗米结
在他的职业生涯晚期，拉康开始用数学公式和图表来表达他的思想，希望使它们更加精确。他使用了16世纪博罗米家族纹章中的三个交错的环，将其称为“RSI结”，每个环代表着实在界、符号界和想象界。它们彼此需要相互交织在一起来维持结的完整性——如果其中一个环被移除，其他两个环也会解开。就像一个文氏图，它们都有重叠和分离的表面区域。这个设计还暗示了这三个界的等同性。
拉康的“圣状”
在他生命的后期，也就是1970年代，拉康提出在博罗米结中添加第四个环，称之为“圣状”（sinthome），这是法语中“症状”的古老词汇，同时也在“圣托马斯”（Saint Thomas）上做了一个双关语。这第四个环在其他三个环中的任何一个破裂时能够维持结的完整性。这暗示了患者的症状是适应性的，通常能够防止患者出现失调。拉康在职业生涯早期就接触了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后来他提出乔伊斯的写作本身，充满混乱和扰乱（例如《芬尼根的守灵人》），就是一种圣状，能够防止乔伊斯陷入精神病状态。病人的症状有其作用的观念反映在我们不应立即试图去除病人的症状之前，我们应了解它在病人生活中所起的作用。
短、或可变长度的会谈
在他职业生涯较早期，拉康引入了可变时长的会谈，也被称为“短时会谈”，这一做法遭到了非拉康派系同行的严厉批评。拉康认为会谈应该在意料之外结束，以强调重要的观点或解释，避免患者在会谈的最后几分钟填满无关紧要的琐事，同时避免患者提前编写会谈的内容。他的批评者将他的“短时会谈”归因于贪婪和为拉康主义事业争取更多追随者。
今天的拉康精神分析
1980年，在他去世前一年，拉康解散了16年前创立的法国精神分析学院，而一个新学派，弗洛伊德事业学院（Ecole de la Cause Freudienne），继续他的工作。实际上，在美国，我们目前有三个“拉康论坛”或学习小组，分别位于华盛顿特区（The Lacanian Forum of Washington D.C.）、科罗拉多州的丹佛（the Lacan School of Psychoanalysis (LSP) ）和加利福尼亚州的旧金山（Lacan Forum California），而在欧洲和南美洲也有许多拉康学派组织和三大主要的拉康学派分布在那里。
额外阅读Baldwin Y. 让我们继续谈话：拉康式爱情、性与其他灾难的故事。伦敦：Karnac Books出版社；2016年。Bailey L. 拉康：初学者指南。伦敦：Oneworld Publications出版社；2009年。Izcovich L. 精神分析师的标志。纽约：Karnac Books出版社；2017年。Fink B. 弗洛伊德的临床介绍。纽约：Norton Books出版社；2017年。Fink B. 拉康精神分析的临床介绍：理论与技术。波士顿：哈佛大学出版社；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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