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洗的灵魂底片

文摘   2024-08-23 10:13   四川  


 




一部好的电影,或早或晚都会让人思考。雪豹出现在西藏不足为奇,出现在羊圈里也不足为奇。但,当它出现在现代牧民的羊圈里,它和人的关系会碰撞出什么?


古老与现代的交融与碰撞

《雪豹》中,很多叙事线都呈现着古老与现代的对比。首先从采访的三人组合来看,是老中青三代的典型组合,在这个以年龄为纵轴的排列中还加入民族多样性的横向对比——新人王旭是个汉族小伙子,正在努力学习藏语,藏汉文化的交互影响都在现实中发生着。


其次在生活习惯上也有这种呈现。在大部分牧民家庭中,到了饭点羊肉和青稞饼就端了上来,而刚刚和家中大哥吵架的“公家人”不好意思进来,就在门口吃饼干。面对这两个“公家人”,几乎没有发言权的儿媳却发火了:“你们这些拿工资的人真虚伪,到了家门口,吃饼干、喝凉水,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我们吗?万一传出去,我都没脸见人!”虽然,这是这个角色在影片中唯一的台词,也显示出在藏族家庭中,女人掌管厨房,她是家庭饮食的主管,家庭饮食的好坏事关女主人的荣誉。因此,典型的藏人家庭结构清晰的显露出来。


另一边,这位汉族小伙像变魔法似得端了一盆麻辣烫请大家一起吃,以及非常西化的生日蛋糕等,手抓羊肉、青稞饼、麻辣烫和生日蛋糕这些互相矛盾的食品就这么一起出现在牧民家中,并被其乐融融的分享着。

同时,对于藏人来说去拉萨朝圣应该是一个古老的传统。在当代,这个古老传统,也面临着现代性的挑战。大家说到“怎么去(朝圣)”的问题,老父亲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不能承受磕长头的方式,得坐火车去。而电视台的年轻人建议他坐飞机去,只要2小时。面对这个现代福利,老人连连摇头说:“太快了、太快了”。


这个“太快了”就是传统遭遇现代性的简化、目的化和技术化的缩减。在这种技术化的缩减中,很多传统的东西被消解了。而这些古老的传统不仅需要精神的延续和投注,在技术上还有着长时间、多风险和不可控的特点等,恰恰是这些技术上的不发达和缺陷考验、磨练、丰富着传统,才使得信仰成为信仰,也体现着实践对于信仰的意义。


比如磕长头这种传统朝圣方式,这样的信念是通过一系列实践而坚守的精神结晶,而不是完成一个结果或目的。就像海德格尔所倡导的,结果并不是存在,过程才彰显着存在。这个“太快了”恰恰就是过程被抛弃了,直奔结果的信仰不是信仰而是媚俗。在这一点上,国内有位哲学家举了一个很形象的例子,他说:“买春是一种操作,而恋爱是一种实践”。

当然,这种对比还有很多。比如用挖掘机捞羊也是一种对比。大哥怕雪豹晚上会继续攻击羊群,就叫了一辆挖掘机试图把活羊弄出羊圈。但是,看似强大的挖掘机在羊群里显得非常笨拙,压根儿没法施展它的威武,最后只能望羊兴叹。

面对这种无奈,大哥还不死心。


大哥:你想个办法!

挖机师傅:办法,没有!

其中,还加入了两个人讨价还价的过程,也是简单直接。似乎对这个熟练掌控挖掘机的师傅来说,有些事情也是不能完成的,虽然他要价很高。此刻,面对活生生的生命,现代化的工具是笨拙的、无力的。


其次,影片最重要的部分——如何处理雪豹的问题,也反映了一个历史纵向的演变。比如:以前的牧民们怎么对待雪豹,现在的人们看待以及当下的人们如何处理;同时,还有横向的对比,比如雪豹喇嘛如何对待雪豹、哥哥如何对待,“公家人”如何对待、国外的人以及那些“围观者”们如何对待雪豹等等。


这些多维度的视角已经把历史与现实、古老和现代、人与雪豹、人与心灵之间的样貌都一一呈现出来。



多元运作机制突显的矛盾



影片用了伪纪录片的方式来呈现一种开放、多元的视角,这些视角也反映了背后很多的精神运作机制。虽然是镜中窥豹,但不止一斑。

比如,代表心灵自然法则的雪豹喇嘛。(对于心灵的自然法则,我更想说它是一种朴素的心灵法则,虽然它接近列维布留尔说的原始思维,但我们选择一种最容易理解的说法)他虽然是一个喇嘛,但是常常被人说是“不务正业”,就连大哥都说他“僧不僧,俗不俗的,算什么出家人”。


也许,正是因为他内心有坚定、自洽的信念,才会心在佛堂,身在雪豹。他的坚定并不是一种宗教或信仰的简单植入。他的信念,恰恰是在复杂的经历中有了对信念的体验才成为真正的信念,也就是实践。这种实践是一个系列的铺垫:雪豹喇嘛的父亲从小就对他做过宗教的熏陶,以及打算带他去朝圣的承诺等等。


所以,在雪豹第一次被抓时,雪豹喇嘛就选择放了它,那是他出家前一年。但在出家后他又被雪豹救了一命。喇嘛本以为就此和雪豹恩怨两清,但是雪豹又“闯下大祸”被大哥围困起来。他很想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于是,莫名其妙的进入羊圈和雪豹对视起来,还没得到答案就被火急火燎的拉出羊圈。虽然,没有答案,但他内心已经有了选择,他要用自己的最爱——照相机来换取雪豹的生命。


就像他说的,他想成为一只雪豹。也许,他是想说,他在和雪豹的生命交流当中体会到了生命的灵性。既然生命的交流是以命换命的这般深刻,那么作为人或作为雪豹其实没什么区别。他发现,雪豹也懂生命的交流,甚至比一些人还有情有义,那么做一只这样的雪豹也不错。其实,很多神话、宗教和哲学都通过各种方式探讨过这个问题,比较接近的如泛神论等。


最终,也是这条朴素的心灵法则平息了冲突,完结了整个事件。老父亲把朝圣的路费作为赔偿给了大儿子,似乎是一种牺牲,但仔细想想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朝圣。虽然,此刻老父亲和小儿子可能意识不到他们已经完成了朝圣之旅。或早或晚小儿子一定能悟出这翻道义,也会让他更加坚信自己和雪豹之间的缘。


还有代表着现代法治运作机制的“公家人”及大哥。现代法治就是契约精神的外显,讲究权力和义务对等、讲究公平合理。影片中的大哥,一夜间损失了上万元,对于他来说,他要找到一方来偿还损失。这个看似“一根筋”的顽固牧民,其实并不代表传统,反而是现代公民的代表。他相信现代社会的规则,既然国家提出要保护雪豹,那么就要赔偿雪豹带来的损失;既然公家人对我提出了要求(放掉雪豹)那么就要对我的损失负责;既然它(雪豹)祸害了我的羊群,就该付出代价。他相信现代工具的强力,挖掘机的强力能保护他免受更多损失。那么影片中的“公家人”也是典型的现代公民。他们不仅信赖现代法治运作机制也是执行这套机制的执行人,所以,他们总是照章办事,没有章就不办事。也是这种有章就能办,没章就不办的机制,让事件陷入了复杂、无法调谐的状况。


生命的慈悲:镜像客体与轮回说


也许,藏传佛教所说的轮回,对于一个人的前世、今生、来世来说,只不过是这个人在另一世又变成了一个今世的他者。

具体来说,就是你的前世,也许就是你隔壁同学的今世;你的来世也许是一只雪豹。

如果我们把这个纵向的变化,横向拉伸也就是说,你的前世和来世只不过是你身边的“你我他”,也是身边的猪狗羊或雪豹、狐狸、狼等等。


把纵向的前世、今生和来世这个只能靠想象来理解的生命之旅,看成一种,今生今世就能感受的生命经验的方式,不是更好理解吗!?


比如。前世的我过得是邻居那样的人生,来世的我过得又是隔壁老王的人生。这样的解读,我们经常可以在藏人和喇嘛的交谈中发现,他们经常会问:“我的奶奶马上要死了,我想问她来世会投胎到那里?”喇嘛会说:“她到隔壁村**家做了人家的孙女儿。”这样,下次见了某某家家人他会不会别样的亲切,对待别人也多了很多悲悯。对于动物也自然而生施舍、慈悲之心。轮回在当下就能显象和应验,这不更让人认识到生命之间深刻而广泛的联系吗?前世我是你,来世我是他,我的悲欢离合也是你的、他的悲欢离合。


具体到本片,动物它(雪豹)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是一种广泛意义上的人的镜像客体,在他者身上看到自我、见证自我、也会产生他我同一、同源的认同感,这种认同感让人向善而慈悲满怀。


这种认同感,我们从雪豹喇嘛的身上就能感受到,片中还用了非常明显的镜头语言来呈现,喇嘛眼中的雪豹以及雪豹眼中的喇嘛,他们都能清晰的映射在彼此的眼睛里,都是平等的生命。他们开始“我为你,你为我”的互相牺牲;我救你,你救我,我再救你,或你再来救我的无限向善的循环,生命的牵绊和交流就这么循环下去,这种循环就像是佛教说的缘。一切皆因缘起,生命的发生就是缘起。


现代伦理自觉:媒体人的坚守与自觉


虽然,片中的新闻事件,在很多个点上,都有一种戏剧化的张力。但,面对这种张力:人物激烈的情绪、事件的反转、现场的冲突等等,采访组的人都坚守了媒体人的自觉,他们不干预事件的进程,不引导舆论的走向、不灌输价值观给任何一方,只是用镜头来一一呈现。但,到了最后,每个人都在极端的环境考验中走向他自己的选择。


这种自觉,让我们想到分析家的伦理自觉。

当然,两者并不完全相似。虽然,分析工作中也会说到干预,分析家的干预往往是技术上的干预,而不是伦理上的干预。



为欲望买单:暴雨冲刷后的灵魂底片


影片的高潮是老父亲把存了一辈子的朝圣路费,用到了雪豹身上。


也可以理解为,他没有为一个他人的欲望——去拉萨朝圣(藏人群体的普遍欲望)而盲从,或者说他从这种大众的欲望中跳脱出来,回归自身真正的欲望。当然,这种跳脱媚俗或勇敢为欲望买单的时机,看起来是如此的极端和突然。但,真正的欲望恰恰就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中应运而生,很多英雄的行为也就是诞生在一刹那的危急时刻,就像前段时间见义勇为的胡友平。


相比在分析情境中的分析者,他们的方式更加显示出一种无意识的步骤性和稳定性,他们是从一团乱麻中一点点理清自己的欲望,认领自己的欲望,然后“有准备”的一步一步实践着自己的欲望。这样,就会避免过多无畏的“风险”。


也许,可以这样说,老父亲准备好的一万元就是为他欲望买单的资本,只等一个时机,而时机并不是意识上计划好的——做火车去或者磕长头去,而变成了无意识地从大儿子手中购买雪豹的生存机会。当然,无意识总是最能拿捏我们人生欲望的,它一方面救了雪豹,但另一方面也救了自己的大儿子,无疑对于当时的情况来说,这个选择是最好的,也是最恰当的。他体面的救了大儿子,也超脱的救了雪豹。他没有辜负小儿子,也没有对不起大儿子,因此他也没有辜负如来,虽然他没能去成拉萨。


与其说朝圣是一种象征行为,不如说是一种实践行为。实践的方式有很多种,实践的方式也是你存在的方式。


我们总会在意识上去构想或想象未来我们如何实践一个理想或是愿望(或者构想我们应当如何过一生)。但,当无意识在一刹那做出决定时,你的实践的方式就这么诞生了,也许它不符合你当初的想象。就像老父亲的计划是去拉萨朝圣,而无意识帮他选择的方式是解救雪豹,看起来两个路径南辕北辙,但若从朴素的心灵法则去理解,解救雪豹不是更加契合老人的朝圣之路吗?


精神分析的工作方式更多是这样的方式。他让你在“别人的路径”、“理想的路径”等等很多个充满诱惑的路径中,找到自己的路径。不过,这个“寻找”的过程,更加温和、体面和人性,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更加“有计划和理性”的去接近无意识。


或早或晚,我们都会为自己的欲望买单。


只不过,每个人都会创造出自己的买单方式。

 


“阳光,

在天上一闪,

又被乌云埋掩。

 

暴雨冲洗着,

我灵魂的底片。”


            ——  顾城




作者简介:


李娟,80后.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拉康派精神分析实践者,私人执业。对于人性有着暗黑的热情,对于写作有使命般的宿命。

对于人内心的探索天真又勇敢,在黑暗里的眼睛愈发明亮,来自无意识的隐秘力量以及对其的洞悉让这双眼睛生于笔端,书写下璀璨,辽远而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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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识研究
Frontière Inconsciente:精神分析临床团队,致力于锻造最专业的拉康派公众号,并且辐射国际性拉康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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