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日月星辰尽可以安安静静地升起又落下,
我却再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周围的整个世界全给抛到了脑后。”
——《少年维特的烦恼》
青少年照着镜子,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很容易发现,他失去了那种孩童时的天真,在我们的文化中,那种天真似乎是成年人无条件的爱、关怀和立刻的反应。这种失去的安全感应该得到成年人们的新视角来弥补,这个视角应该承认这个青少年的形象自于另一个成年人,而他们即将成为的同伴。然而,这种视角却缺掉了:青少年失去了(或者为了成长,放弃掉了)那种被保证的孩童时代的爱的安全感,却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回报或者认可,而这在那个时候本该是他应得的。相反,对他来说显而易见的成熟、侵入性和摧毁性的特征被拒绝、搁置、否认。也许有成熟,有人告诉他,但那还不是成熟。因此,他既不是被爱的孩子,也不是被认可的成年人。我们在镜子中看到的并不完全是我们自己的形象。镜子中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人的看法。换句话说,如果我有理由相信别人喜欢我或者欲望我,我才会觉得自己漂亮或者有吸引力。总之,我看到的是我想象中别人看到的。因此,镜子对青少年来说既诱人又危险:因为他很想知道别人怎么看待他。在离开了孩童时代但又未到达成年的状态之间,镜中的青少年经常是空虚的。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青少年时期可能充满了自尊心脆弱、抑郁和自杀的尝试。站在镜子前,挤压痘痘,测量身体的新形状,渴望和厌恶新的体毛或乳房,青少年感受到了他在童年时应得的热情目光的缺失以及没有被认可为成年社会一员的语言的缺失。因此,不安全感成了青少年时期特有的特征。青少年在与成人和同龄人的关系中遇到的许多困难,都源于这种不安全感。无论是过于内向还是过于张扬的行为,都表现出同样的问题,总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他们感觉不再被宠爱但又尚未被认可:我是否可爱、令人渴望、美丽、令人愉快、可见、隐形、恰当、不合时宜等等?青少年因此陷入一种(未定时长的)持续整个青春期的自我质疑之中,即成年人想要并期待他什么。换句话说,是什么条件能让他重新获得他认为随童年逝去的成人的爱。是什么行为能重新吸引成人的目光,似乎这些目光已经转移。是什么特质能最终保证他在“成年人”中得到认可。不幸的是(因为如果这个清楚了,就会容易一些),在这个尝试中,青少年不能简单地遵循成人明确期望他的和为他所希望的。因为成人们自相矛盾。他们似乎否认了他的身体显而易见的成熟,要求他继续当个孩子;他们试图让他过分顺从,与他们自己教导的价值观相矛盾。他们想要他独立,却拒绝给予他这种自主权。他们想要他追求社会和爱情上的成功,却要求他推迟这些努力以“更好地准备”自己。青少年合理地会问自己:“但他们到底想要我怎样?他们(据他们所说)想要我接受这段青春期的停滞,还是他们实际上更想要我违抗并坚持我的独立,从而实现他们的理想呢?”成年人们自己知道吗?显然不知道:于是青春期就承担了解释成人的潜意识(或者简单地说是隐藏、遗忘的)愿望的任务。大致思路是这样的:“成人们想要的东西是矛盾的。他们要求我延缓我的自主权,但我的接受的结果是他们不再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爱我,也不再像对待一个同伴那样认可我这个‘东西’,即我所变成的东西。也许,为了赢得他们的爱和认可,我不应该盲目地听从他们的指示和要求,而是应该找出他们真正的愿望,看看他们说要什么背后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总而言之:事实上(而不仅仅是在他们的教育建议中),成人的理想是什么,这样我才能给他们,从而最终被他们爱和认可为成人?”通常情况下,青少年是成人愿望的优秀解释者。但是,他的解释成功往往导致了成人和青少年之间的分歧。因为形成了一个奇妙的错位:青少年最终会扮演、实现成人某种压抑的理想。但是,这种欲望并不是成人无意识地压抑的。如果被压抑了,那是因为他们想要忘记它。因此,成人只能否认这种欲望的产生,并利用这种情况来进一步压抑青少年。一个简单而至关重要的例子:对违法者的理想化是现代文化的特点。我们文化的个人主义强调每个人的自主权和独立性。另一方面,社会生活需要人们服从大量的一致性规则。为了弥补这种要求,违法者、恶棍的理想化已经成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黑帮分子、牛仔、文学、电视或电影中的无赖都在编织着我们的梦想。有时(但不一定)这种理想化伴随着某种道德上的辩护。例如,罗宾汉违法,但那是因为诺丁汉郡的治安官是个不合法的剥削者。换句话说,罗宾汉在法律之外并且凌驾于法律之上,是为了更高的正义。但是这种辩护似乎变得越来越不必要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正是在青少年时代出现和流行的时候),流行文化越来越推崇边缘和犯罪行为。这说明了成人的一个深藏并被压抑的梦想。因此,对于青少年来说,将成人的顺从或者“合法主义”解释为一种欲望,随即与违规和反抗产生共鸣,这是丝毫没有困难的。他们(青少年)认为,成人更喜欢一个顽劣的孩子而不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小子”。要得出这个结论,青少年并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努力,因为流行文化也理想化了叛逆的青少年。这是一种成人自己对叛逆的梦想或者明确的怀旧,这些成人要求青少年服从和顺从,并经常提及小红帽因为违抗母亲而受到的惩罚,但实际上,他们却沉醉于一系列年轻人叛逆的赞美,从《鲁莽青春》到《淘气鬼》都是这类作品。总之,青少年不可避免地发现了成人对于违规的怀旧,或者更确切地说,对于对抗世界反自由主义要求的抵抗。他们在成人的要求背后听到的是“做我想要的而不是我要求的”,并相应地采取行动。青少年对成年人的欲望的解读不仅仅是由流行文化所促进或诱导的,流行文化提供了一种社会梦想和理想的阅读方式。即使没有这种促成,现代欲望的基本特性也会引导青少年得出相同的深层结论。通过以下路径:在一个自主和独立是核心和最被推崇的价值观的文化中,这些价值观只能通过双重联系来传递,即通过一种悖论和矛盾的指示。本质上需要教授的美德是反抗的能力。因此,服从即是反抗。然而,更复杂的是——反抗的人实际上是在服从。在前现代社会,社会分工相对平和且固定。如今,社会分工是流动的,每个人的位置主要取决于能否获得他人的认可。正常情况下,没有人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满意,每个人都试图改善自己的处境。现代成年人传递给青少年的不是一个可以安置的状态,就像继承一处住宅,而是一种向往。更重要的是,他们传递给后代的是不重复父母生活和地位的野心。也就是说,不尊重他们的出身,不安于现状,努力脱颖而出。尽管如此,成年人也必须向青少年传授社会适应的规则,以防他们完全无法适应社会。然而,这种不可避免的道德原则和社会共识的价值观传递在青少年来看,是成年人懦弱、投机和失败的证明。如果他们重视卓越,为什么还要屈从于社会的规范?成年人的权威因此被削弱,因为所有的正面价值似乎都源自对失败的接受、对反叛或独特愿望的挫败。成年人成为道德权威的尝试越多,就越被认为是虚伪的,因为文化(以及成年人)将违反规范的人视为理想。越是严格并试图通过传统来强加自己权威的成年人,就越会削弱这权威以及自己。因此,这种做法在我们的文化中显得越来越虚伪,从而产生更多的反抗。也就是说,这被视为对我们不可告人的梦想的压制。青少年得出的结论是,成年人希望他反抗。而压制只会在他心中加深这种信念,同时确认压制者是虚伪的。青春期的目标很明确:青少年想要成为成年人。我们可以保持这一初步假设,尽管正如我们将看到的(见第四章的结论),在这过程中青少年会遇到惊喜。但目前,我们可以确定青少年希望被认可为成年人,成为成年人的一员。他希望得到加入社区的许可。问题在于,正如我们之前观察到的,为了被认可,他似乎必须越轨。为了被爱,为了满足成年人的期望,矛盾的是,他必须不遵从成年人明确要求的内容。越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仅仅满足隐含的期望而忽视明确的要求是不够的。正如我们所观察到的,青少年面临复杂的逻辑问题。如果主导的文化命令是“反抗!”“证明你的自主性!”,那么反抗可能是一种服从的方式。而服从,或许正是反抗的正确方式。这种无法解决的复杂性引入了一系列的越轨行为,从意想不到的顺从(这种情况下的极端越轨行为可能是回归到一种不宣扬越轨的文化)到无限的行为试探,在这种试探中,已经无法确定哪种行为构成足够的越轨。无法简单列出青少年通过哪些行为和风格请求被成年社会接纳。在城市掠夺者的噩梦盛行的同时,也出现了集体拒绝世界诱惑、誓言在婚前保持纯洁并穿着像传教士一样的年轻人。道德选择的多样性也不小:从犯罪的犬儒主义到最具同情心的虔诚。事实是,青春期是一种对成人梦想的解读,是一种延缓期,它的产生迫使青少年尝试发现成年人对他们的期望。青少年可能会找到并构建出对这一探索的各种不同的回答。总之,青少年的行为如同成年人的梦想和欲望一样多样化。正因如此,这些行为看起来(也可能确实是)混乱无序。所有的越轨行为。至少,它们违背了成年人的显在意愿。青少年在寻找认可的过程中,受到文化的引诱,走上曲折的道路,矛盾的是,这使得他们在即将融入社会的时刻反而被边缘化。因为他们被引导去尝试,或者更准确地说,去强迫自己通过反抗社区规则来融入。青少年可能选择的无数行为来试图获得成年人的认可,都有一个共同点,除了这个过程的困难,甚至是绝望的特性之外。那就是成年人认为青春期是一种社会病态,或者在最好的情况下,是一种心理和社会病态的地方,这些病态是地方性的和流行的。青少年的行为被认为至少是异常的,因为相比于成年人的标准(成年人的显然标准),这些行为看起来(确实是)具有越轨性。成年人害怕青少年可能选择的越轨行为作为自我证明的方式。但更重要的是,成年人模糊地知道,青少年最具越轨性的行为是实现了成年人想要压抑和遗忘的愿望。如果青春期是一种病态,那么它就是成年人对被压抑的叛逆愿望的病态。大多数青少年的真实生活可能与这种病态的形象相去甚远。但这些形象至关重要,有两个原因。首先,描述并尝试解释青少年的极端行为是定位那些“正常”青少年所面对的“怪物”的最好方式——尽管他们面对这些怪物时更加成功。父母和青少年每天都能协商出可行的协议。但正因为如此,当青春期的戏剧性暴力摧毁其参与者时,青春期的戏剧性更清晰地显现出来。其次,青春期不仅仅是青少年的生活总和。它也是一种或一系列对青少年生活产生巨大影响的形象。他们为了被认可而越轨,而成年人为了认可他们,构建了关于青春期的各种视角。这些视角可能介于梦想(毕竟,青少年是成人欲望的体现)、噩梦(这些欲望最好被遗忘)和稻草人(这些欲望可能会回来报复压抑它们的人)之间。这些视角——尽管总是极端的——也是青少年在寻求认同时实际组织其行为的线索。它们既是青少年极端反叛的具体表现,也是成人的梦想、噩梦或稻草人。因此,它们是理解青春期的关键。在这基础上,我突出了五种情况:群体性的青少年、违法的青少年、吸毒的青少年、自我丑化的青少年和吵闹的青少年。接下来会对这些一一道来。内容版权归原创作者和译者所有。转载本文需经过作者/译者同意,转载时禁止修改原文,并且必须注明来自原创作者/译者,及附上原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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