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假如要真实的欣赏一件艺术品，只从外表形迹入手，同时不抛弃自己的偏见，是没有效果的。我们要走进作者的内心，去了解他的精神，去发现什么是他的目标，还要考虑他是否达到了他的目标。中国画是一个与欧洲画极不相同的民族的产品，画面上的装饰趣味容易给我们一种愉快。但是假使对于中国画的制作方法，中国画家对于题材如何应付处理，艺术之外的灵的背景没有相当的认识，我们还是不能了解的。初次接近中国艺术，不免感觉到“奇怪”、“特别”，这种障碍并不难免去，因为中国艺术与欧洲艺术有许多相近之点，它们在以往大胆表现的概念正是现在欧洲人所了解的概念。今日的欧洲与隔着半个地球，相差一千多年的艺术家的思想感情之间，似乎没有时间、空间的隔膜，假如能看到这一层，中国艺术“奇特”之点并不觉得惊异，而彼此相通之处才真真令人惊异。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因此在简单叙述中国绘画史之先，对于决定中国画特性的几个基本条件也无妨说一说。
绘画与书法据说是同时发明的，他们是一种艺术的两个支派。二者的工具都用毛笔，画家常常爱用墨作画，即便是用颜色，或淡或浓，画的基本始终是墨色轮廓。中国墨（我国称为印度墨）是用松烟和胶制成的，墨色深浅层次极多。可以从浅“观念”，但是眼睛看来，除了少数的例外，并不亚于画家。书家的字是他自己天性的亲密表现，要笔道的生动活泼正，不许想了又想的，要胸有成竹，坚决迅速地制作出来。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希望我们西方人像中国人一样欣赏中国字的笔法好坏，实在太难了，也许简直不可能，因为它的巧妙处是在我们了解力之外的。不过，只要有相当的经验和注意力，我们对于这种“考究得入细入微”的艺术，也可以增加眼力和快感。笔道无论细腻或拙强，都能表现生命，中国评批家往往拿名剑手舞时剑的动作或拿骑好马的武士，紧拉缰绳时马的紧张动作来比喻书家的运笔。有了这种观念在心里，再去研究一幅好字，你所得到的愉快，就如同看鸢尾草尖峭的叶子挺然出土，或看急泉过石所得的一样。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这些书法的特点同样的运用在画里，书画的亲密关系，在画竹里尤其容易看出。有些画家终身专画竹子。中国人以为竹子象征君子在敌人面前屈而不折的态度，画家先有了这种观念在心里，然后集中用手表现光滑多节的竹竿生长时生命的战动，跳跳跃跃的竹叶，同时还有他自己的情感。有时一点竹子、一块石头可以当作画家的签署（可以代表画家的人格），临墙上的竹影也许是学画者最乐意的练习。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把书法当作绘画的重要分子当然会发生危险的，即如诗人用字有两重用意，一方面求其意义，一方面求其声音，有时只顾声音的美妙不免忽略了诗的结构与力量。同样，画家若一味求笔下的痛快淋漓，也不免变成空洞无意义，但是在中国画的杰作里，两者的长处都结合在一起的。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无论哪种艺术没有不受材料限制的，中国画除了壁画外，是用水墨或水彩画在绢上或纸上的，与画在画布上的油画迥乎不同。因为工具材料不同，所以材料的用法、画法、追求的目标也不同。欧洲用的材料和方法，很容易或者很适于用渐进而吃力的方法作画，临摹实物。不费思索的一部分一部分画成。反之，中国画家决不可少的条件是心灵的振作集中，把长时间观察成绩储存集中在画因上，和他自己被画因所激发的情感上，其他无关重要的东西，都可以置之不理。在这里不妨说说中国诗、画的密切关系，这也是中国画的特点之一。书法所需要的一种控制笔的本领，恐怕欧洲画家绝少有的，长于书法的人很容易成为一个画家，尤其是画印象作风的水墨画家。同时，很可能的，他也是个多才的文人。在中国许多诗人同时是画家，许多画家借此自娱寻乐而并不以此为生，学者文人在中国的地位极高，所以我们并不因为中国画有一种“文学味儿”而惊异。现代批评说绘画有“文学味儿”是坏意思，假若画家用无声的形色表现适宜用文字表现的东西，当然要不得。但是中国画家极少犯这种“文学味儿”的毛病，他们的画有“文学味儿”是因为他们画里有诗意，还不仅仅在此，诗之可贵在它的节奏的形式，中国艺术里节奏的形式常常可以找到的，比在西方艺术里重得多。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中国画始终离实物较远，虽然它的观察力十分仔细，中国画不用阴影，在这一点即足以使它有一种理想境界。我们更不必因为中国画缺乏“透视”而不安，他们在风景画里用色调的深浅，把远近和空气意味表现得极完好，用鸟瞰式的看法免去了前后“面”的纷乱。透视学在中国画渐渐发达（前指线的透视，现在说的是空气透视）。好像在文艺复兴前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绘画一样，先当作一种科学研究，后来渐渐用到绘画上，线的透视中国人不知道，解剖学也没有当专门学问研究，但是他们用形的轮廓表现物的立体意味，常常十分成功。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中国画多用立轴和手卷作画，书法之影响于画在手卷章法里可以看出，原先手卷是用来抄书的，后来画家拿来作画，他们往往书画放在一起。手卷与欧洲的画带frieze不同，不是可以一眼看完的，要渐渐展开一尺两尺，慢慢欣赏，好像读书似的。这种章法用在叙事的题材上非常适当，但是用在风景画上，有更美满的效果，真能令观者理想地漫游一大片风景。虽然这种章法和我们的作画观念相反，也不失为极可爱的格式，除了手卷和可以悬挂的画以外，还有较小的册页和大壁画，可惜后者保存得太少。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中国画家用的题材与欧洲画家所用的在类别上没有多大区别，不过对于某一题材重视或不重视的有相当的不同。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中国文化三大主要分子-儒教、道教、佛教，每个都启示和培植了中国艺术，儒教着重社会的义务，尊崇既往，所以特别看重名人绘像和历史画。道教可以说代表中国理想的神话的一方面，在风景画里表现中国人喜欢清静孤寂，接近自然。佛教的作品多画扶助人们修练求佛，宁静和慈悲的神像，后来佛教的一支派与道教合而为一，把那时的风景画浸淫在热烈的宗教灵感里。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风景画的独立与对于它的看重中国远在欧洲之先，这是中国艺术最令人注意的一点。风景画特别为人重视的原故，因为它包罗万象，人也在内，不把人当作创造一切的主宰，别的生命都受他驱使，为他服役。人也不过是宇宙中千万生命之一，和其他生命合成一个共同生活在宇宙里继续不断的流著。当中国人感觉到他属于这个永恒的，川流不息的生命之泉的时候，他心里似乎有一种异常的狂喜。一件艺术品特别可贵之点，就在它能否用任何特殊物件（也许是一枝梅花，也许是一角山水），把这个伟大的共同生命表现出来。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由此可见中国人在他的艺术里特别长于表现飘动节奏的动作是自然而然的，因为人人都梦想能在空中飞腾，所以凡是比较近似飞腾的动作，例如跳舞溜冰之类，都可以给我们无上的愉快。这种动作似乎与中国人的理想力天然相合，所以画家在道教的神仙妖怪里，在佛教庄严伟大的佛像里表现得异常巧妙。不把兴趣集中在人和人的事业上，飞出心灵之外浸淫在其他一切的生命里，这就是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根本不同的地方。但是中国艺术比西方艺术幸运得多，因为中国艺术里常常可以找到一种超然无我，轻快活泼的态度。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an clement of playfulness决不是西方艺术里可以找得到的。中国画没有表现人的悲壮热情的杰作，肖像画的地位也没有在欧洲艺术中重要，肖像画多半是纪念像，与祖先崇拜离不开，或者是名人、功臣像，是有伦理教化，并不是为了满足被画者的虚荣心而作的。在另一方面，禽、兽、花的生命比在西方绘画里的位置重要得多，尤其是花，因为中国人没有不爱花到极点的。他们常常把花和鸟画在一起，似乎鸟的歌唱动作显得花更加静默可喜。中国画这方面的长处，应该最能引起英国人的兴趣，因为他们是天生爱好动物、花、和自然美的。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除了画禽兽、草、虫之外，他们理想出许多荒唐无稽的动物，作吉、凶，或神灵的象征，例如龙凤之类，画日常生活的比较少。但在早期已有人注意到，妇女们在家庭操作，女子伴着音乐跳舞，小孩子在花园里玩耍，情人相会，妇女折花，都是常常入画的材料。最妙的是有时能把人生的“黄金的片刻”抓着，充满无限诗意，和乔乔耐（Giorklonc，十五世纪意大利威尼司派大师）富牧歌，玄想趣味的作品相近。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我们可以概括地说，中国画家离实物越近，对于用色越着重。反之，他所观照、表现的是物的精神的话，他甚至完全不用颜色，墨色的浓淡就够了。虽然中国人对色的调合赋有极高审美力，但是不肯多用，还有，在应用构图上的空白和表现空间的技能方面，任何国家的艺术都不能及。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中国画所受损失之大远在欧洲绘画之上。所用的材料不及欧洲用的结实当然是事实，除了受水火的意外损失，整个的收藏往往被人特意毁掉，如宋徽宗极丰富珍贵的收藏，在十二世纪被金人所毁，实在是后代绝大的损失。又如公元八百四十五年大毁佛寺，壁画随之而去，恐怕中国画最伟大的杰作都在内，假若肯小心保存，未见得不能传留到现在。
虽然艺术批评在中国远古已有人从事，鉴赏学的地位也很高，但是因为没有公开博物院，与确切可靠的真迹比较研究的机会极少。反之，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假画和临本又特别多，画商常常在作风迥异的晚期作品上伪造最能叫坐的名家的款署图章，以眩人眼目。由此可知西方人研究中国画实在感受的特殊的困难，在我们上一代还没有人作这种研究，实在是二十世纪的新发现。不过我们不要忘记，威廉·安得生博士在日本搜集了不少的中国画附在他的日本收藏里，在一八八一年以前，全部收藏都为不列颠博物院所买，在他的目录里，他作了一篇简单的中国绘画史，可见他深知中国画的重要。同时Fcnollosa学于日本，对于那时候能见到的材料研究得十分透彻，也可称为研究中国画的先导者，美国收藏家为他的热诚所动，搜集的中国画比欧洲丰富得多。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那时少数收藏家和专门学者已经料到迟早中国画不免会给西方一个新的启示，不过一般人恐怕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东西。现在关于中国画的书籍论文出版的已经不少，尤其是日本收藏中国名画的出版，给了我们一个急切需要的比较基本，较晚，在中国也有同样的出版物。不过我们要知道，直到现在作品归定（artribution）的问题始终极其困难，因为没有几张画是绝对可靠的。古画上往往有名赏鉴家的题跋证明画的真和它的优点，但是题跋和画都可以假造，或者可靠的题跋写在一张假画上面。古画有不少的印章，其中之一也许是作家的，其他历来是收藏家或赏鉴家的印章，这些印章也可以假造。可见归定作品是何人所作，甚至于何时代所作是一个需要经验、学识、精于鉴别质的差异的问题。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现在我们拿研究比较可靠的真迹为基础，不免作中国画本身的美的评价，因为我国人真感觉兴趣的不是作家年代的问题，而在明了作品本身的美的特质。
本文原载于《湖社月刊》第100期，1936年3月。
莫奈雪景
牟成作品
图文来源于网络，如有异议，联系删除。
牟成画院：
收藏、研究、出版、展览、鉴赏牟成先生作品，并且致力于牟成先生开创的白山黑水画风的推广与理论探索。
牟成先生陪同北京冬奥组委主席团成员观看《雪域松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