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人类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
凡有人类的地方就有美,凡有生活的地方就有美。
无论春华、秋实,夏日的云影还是冬天的树木;无论晨曦、暮霭,正午灿烂的阳光还是潇潇不绝的夜雨,都可以是美的。大至星汉日月,惊雷狂飙,小至花蕊蜂须、冰雪的结晶,古老如绝塞长城,石鼓篆鼎,短暂如晓月秋露、飘风流莺,都可以是美的,无论大街、小巷、荒村、野店,无论森林、草原、沙漠、极洲,无论大海深处还是宇宙太空,都有美的踪迹。总之凡有人类的地方就有美,凡有生活的地方就有美。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些无情的物质事实,都由于美而有了人性。都由于美而于我们显得非常亲近。孤寂中它陪伴你,困苦中它安抚你;喜庆时它表示热烈的祝贺,悲哀时它给予无言的慰籍。
牟成作品
但同时,美却又那么渺茫。如果你想接近它,它立刻就会消逝。它具体而又抽象,近在咫尺而又不可捉摸。借用歌德的话说,“它是一种犹豫的、游离的、闪耀的影子。它总是躲避着不被定义所掌握。”当代英国美学家阿诺·理德在他的《美学研究》一书绪言中,也指出了美的这个特点。他说:“审美经验和审美对象,是一种微妙的,不可捉摸的东西,稍一接触它就消失了。我们以为是有声有色的实体,但碰到的却是一团正在消失的云,一息正在飘走的烟雾。”这段话使我们记起白居易的诗句:“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白居易在这里所说的,正是他的审美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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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感觉到美的存在,但如果你想找它,找不着,无论用超声波、红外线、电子显微镜、射电望远镜、化学分析方法还是单细胞录音技术,都找不着。你想留它,留不住。再美的事物,你天天看,它就不美了。可能你今天觉得美的东西,明天看就不美了。“幼之所好,壮而弃之,始之所轻,终而重之”,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社会,就更是如此了。不仅如此,甚至同一时代、同一事物,对于不同的人可以具有不同的审美属性,谁也不能并且无权证明对方的错误,因为判决是无效的,而且你也找不到裁判权的根据。
美是什么?美在哪里?美既如此虚幻飘缈,又何以如此无所不在?美既如此不可捉摸,又何以能具有那种实际上支持人们生活和前进的力量?这是两千五百多年以来人们议论纷纷而又莫衷一是的一个难题。古希腊思想家主要是从自然哲学的角度来看待美的问题的,他们的着眼点是对象的实体、性质、结构比例等等,他们认为美是一种自然的和谐,古代中国思想家主要是从政治哲学、伦理哲学的角度来看待美的问题的,他们更多地着眼于对象事物的关系、价值与意义。他们也认为美在和谐,但他们所说的和谐主要是伦理的和谐而不是自然的和谐。是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和谐(所谓“里仁为美”,“乐通伦理”、“声音之道与政通”等等)而不是物与物比例结构的和谐。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这些关于美的思想都还只是一些零碎的、不完整的认识,都还不是“清晰而明白的观念”。十七世纪大陆理性学派的领袖人物莱布尼茨认为,它们是一种对于局部现象的“混乱的认识”,所以“说不出道理来”。为了补救这方面的不足,这一学派的另一学者普鲁士哈利大学教授鲍姆加登创立了“美学”,他称之为“研究感觉的科学”。从那时起,人们逐渐重视审美经验的具体考察,而把心理学引进了美学。费希纳在十九世纪提出用“自下而上的美学”“来代替”自上而下的美学”,即用美感经验的现象论来代替美的哲学的本体论,不过是这种趋势发展的一个结果罢了。这种发展,曾经被说成是美学的科学化。感觉的对象只是个别的事物,具体的事物,并且仅仅是这个事物能满足个体需要的方面,所以“感觉是狭隘的和利己主义的”。感觉要超越狭隘的利己主义而成为美感,还要走一段漫长的历史行程。但在起初,对感觉的研究导致了对所谓“纯形式”即“孤立绝缘的形相”的研究。形式主义美学认为美是一种超理性的、和任何内容(包括真与善以及对象同其他事物在时间或空间上的任何联系)都没有关系的形式。正如古希腊人曾宣称“一切立体图形中最美的是球形,一切平面图形中最美的是圆形”,实验学派也宣称,例如最美的形是椭圆形,最丑的形是很长的长方形之类。这种孤立地、单独地考察事物的方法及其结论既没有用处,也不正确。说它没有用处,是因为它没有为人类的艺术实践和审美实践提供任何规律性的、有指导意义的系统理论,更不用说没有帮助人类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了。说它不正确,是因为,例如一个椭圆形或一个长方形的美或不美只有联系一定情境下其他事物和其他形相才能确定,它们在另一些时间、地点、条件下也可以完全是丑的。事实上任何比例、任何形状、任何色彩都可以是美的或丑的。这不仅要看它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环境条件里如何互相配合,而且主要的,更关键的,是要看作为主体的人的文化心理结构有没有成为这种配合的中介,有没有为这种配合提供前提条件,即有没有作为主体来“组织”这种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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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派中也有人把美感经验看作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快乐,他们的研究方法是利用当代心理学研究的成果(例如弗洛伊德的成果)通过要素分析结构。在这方面,格式塔学派(完形心理学派)的研究途经和桑塔雅那的分析途径并不是完全一致的,但他们各自在美学领域作出贡献并不互相冲突,它们都强调美是内心的快乐,他们都否定实用的、工具性的审美价值,同时,他们都根据心理学的原则、而不根据历史学和社会学的原则来处理心理材料。心理学派最优秀的代表人物、现代英国美学家协会创建者托马斯·门罗也是这样,他把上个世纪积累下来的全部心理学实验成果和艺术创作的实践经验,如音乐的和声、对位法则、绘画的调子和诗的旋律、艺术的历史和流派的历史等等,集中编成一本书——《艺术的形式和风格》(1970年),有力地说明了美是一种内在的价值体验,即内心的快乐与满足。应当承认,从格式塔、桑塔雅那到托马斯·门罗,美学研究获得了巨大的进展。把美看成是一种内在的价值,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为什么美是一种内在的价值,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在价值,价值的量度是什么,价值量度的根据又是什么?这些他们都没有说明。他们仅仅在描述的意义上科学地指出了事实,但是没有哲学地解释它。价值体系主要地是哲学的对象而不是科学的对象(经济价值、医学价值等实用价值除外)。由于满足于微观的分析,而忽略了宏观的探索,现代美学家们迄今为止仍然没有找到一个一致同意的答案。 “自下而上”,实际上成了只下不上。由于现代美学缺乏一种哲学的概括,缺乏一种系统的、理论的建树,以致“美的本质问题经常作为一个理论上无法解答的问题而被放弃了。”
威廉·奈依特在《艺术哲学》中所说的这一段话并不是随便说说,事实上近代现代的许多美学流派,如实用主义美学、心理分析美学、行为主义美学、语义美学、结构主义美学、逻辑实证主义美学等等,基本上都放弃了对美的本质问题的宏观探讨,而纷纷转入对具体现象的微观考察。于是随着研究的愈来愈深入和精确,或者说随着研究的愈来愈科学化,美学愈来愈分化为许多项目,从而不再像历史上曾经有过的那样,是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了。例如心理实验和语义分析就各自为政,大有从哲学中分化出来的趋势。美学科学家们批评哲学家们“急于概括”,急于“由特殊走向一般”。他们更愿意对微观现象进行具体的分析,而提供仅仅是描述性的答案。但是这条道路并没有使科学家们比哲学家们更接近于了解美是什么。门罗在《走向科学的美学》一书中写道: “美是什么的简短正确的回答也许是,‘美’,是很多不同的事物,但还没有很好地了解,就用‘美’这个名称用在它们身上了。”果真如此的话,美学的存在也就毫无意义和必要性了,这岂不是意味着,美学的科学化是美学的消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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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科学”一词的含意,严格界定在定量分析和逻辑实证的概念范围之内,那么,传统美学所提出的问题,没有一个是科学地解决了的。科学的面前有一个确定所获得的信息的价值问题。信息的价值尺度在于实用,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予实现人的目的。科学家们总是通过增加实现目的的可能性的多少,来测定信息的价值。但他们认为引起情感(包括审美情感)的那一类信息,不属于这个范围。《大英百科全书》 “美学”条写道:“作为建立有关价值和美的绝对法则的企图来说,传统的美学甚至没有取得哪怕是一点儿的科学地位。”在某种意义上,对于现代美学,也可以这么说。因为枝节问题的实证不能代替系统的理论建树。而没有这个建树,也就等于没有美学。
美学系统不是一个独立自足的闭合系统,它是一个更大系统的一个子系统,美的现象也不是一个“孤立绝缘的形相”,而是整个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复杂关系的一个象征。质言之,它是一个价值体系为架构的文化心理结构的产物,所以离开了一个反映整体关系的哲学概括,就谈不上什么对美的认识。文化心理结构是一定形相在一定时间地点条件下一定配合形式的绝对中介。这种配合也就是人与事物关系的一定的整体状态,是一个有机整体。这个关系是人类在改造世界的历史性实践中形成的更高一级的整体关系的反映,是人的本质的一个投影,或者说一个象征。它的肯定方面,就是美,它的否定方面,就是丑。所以美,或者说美感,必然具有一种价值定向的作用。而这种价值定向不是在任何一个个别的形象(更不用说孤立绝缘的形象了)中能够分析出来的,也不是在任何一个单一的心理过程(更不用说单一的感觉过程了)中能够分析出来的。这一切都只是美的元素,它们所组的有机整体则是另一个并非独立的、但是活生生的、有其产生和消灭过程的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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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把美的问题纳入哲学范畴,把美的哲学放置在更为广义的人的哲学的基础上,指出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的确为美学研究指出了一个正确的方向。由于马克思的启示,问题豁然开朗,以致我们有可能设想一下美的本质是什么,为解决这一古老的难题,提供一点参考意见了。人是一种宏观历史现象,美是一种微观心理现象,我们只有把后者和前者联系起来,才有可能获得一个比较切实的美的概念。由于马克思的启示,现在大前提——人的本质是自由——已经有了。小前提——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也已经有了。论证美是自由的象征,已经不能算是大胆的假设。事实上这一自上而下的三段论式,也恰好表述了一个我们自下而上地得到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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