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成作品
又案：宋以前古画多有问题一点，除上面已述者外，再举二事以为例证。传世唐周昉《簪花仕女图》卷，画格主要是唐人的，用作研究唐画的材料，当然还可以。但有可疑之处，除人物太工致近南宋院画外，最可惊奇的是湖石的画法，勾勒顿挫和干笔粗皴，似非北宋以前所有。又传世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卷，虽似为古画，然人物线条细润，近明人作风。屏风上山水宛然郭熙（明院画浙派山水多有仿郭熙的），扇上山水笔法逼近文、沈：这些都是很可疑的！本图明人有不止一个的仿本，此点颇应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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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专门仿古，实从明代开始，元人还不是这样。赵子昂《鹊华秋色图》、黄子久《富春山居图》、《天池石壁图》、倪云林《狮子林图》，都是写的真景。黄鹤山樵写浙西山水，宛如真山。吴仲圭写江、浙间山水，也能刻划真景。其它各家山水，还是写生的多。题仿某人、仿某人的习气，元人还没有。便是高房山，虽说仿米，所画也极像真景，如《春云晓霭图》，描写春天烟雨之景，很是逼真。我们学画从元人入手，辅以明人的笔墨，就可以进一步写生。唐、宋画法只可以供参考。今日再学唐、宋，就是绕远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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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先生此说是受的当时北方某些画家的影响。当时北方画家如陈师曾、余绍宋、汤定之、萧谦中、胡佩衡等，多放弃清人，上追元、明，但也少学宋法。因为宋法太板、太细，与当时时代和北方画风不合，而清人笔气柔弱，更为当时北方画家所轻视。其实，明、清人画法也有进步之处，值得我们批判地继承。便是“四王吴恽”，也有值得取法之处，有些画家已经提出过。至于唐、宋人画法，值得我们批判地继承处更多，如唐人的人物，宋人的山水、花卉，技法极其精工，虽有缺点，是可以改造的。我们绝不能放弃唐、宋绘画遗产，而只从元人学起。大体宋画用笔尚硬、尚方；用墨尚湿、尚浓；布景尚繁、尚细；着色尚厚、尚艳；气韵生动而庄严；写生能逼近真景。元画用笔尚柔、尚圆；用墨尚干、尚淡；布景尚简、尚略；着色尚薄、尚雅；气韵超逸而放纵；写生尚能得其精神。明高濂《燕闲清赏笺》说：“今之评画者，以宋人为院画，不以为重，独尚元画，以宋巧太过，而神不足也······其松雪、大痴、叔明，宋人见之，亦能甘心服其天趣。今之论画，必曰士气······全在用神气生动为法，不求物趣，以得天趣为高······此等谓之寄兴取玩一世则可，若云善画，何以比仿前代而为后世宝藏。”这段话是比较持平之论，可以参考。先生的画属于“逸品”，所以不尚唐、宋而尚元、明，然元、明的画固有优点，也是值得我们继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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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案：先生论画，有时重唐、宋，有时重元、明，有时且说元以后中国画衰落，大概论时各有所指，各有意思。现在无法综合评断，只能随记忆写录，各为疏说。
研究元画，应以《董册》为标准，这是衡量元画的一个尺度，不合这册的，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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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先生论画很重视《董册》（故宫印《董玄宰仿宋元名家山水册》），这个册子，据考证是王时敏摹写的宋元山水精品粉本，乃时敏的“枕中鸿宝”。这个册子中的元画各幅确实很精，四王、吴、恽仿元各画，多出于此。有人说：不信元人原本，而信摹本，是偏见。我以为不然！明末人，特别是松江派画家，是专门摹仿元人的，他们对于高、赵、黄、倪、吴、王等人的画，学习的功夫很深，至少能得其形似。明末离开元代只三百年，董、陈、二王、沈、赵等人，看元六家的画，等于我们看四王、吴、恽的画。近人摹仿董其昌和四王、吴、恽的画，不是有能乱真的吗？如姜颖生等所仿的石谷晚年山水，李醉石等所仿的麓台，顾鹤逸、冯超然等所仿的四王，甚至有名的鉴赏家，都会上他们的当。如果四王、吴、恽等人的画，传世少了，我们用姜颖生等的摹本去衡量四王等画迹的真伪，有何不可。至少我们可以因此认识四王等的画法。所以用《董册》中的元画去衡量传世的元画，不失为一个较可靠的方法。我们现在所以敢大胆根据传世元画及其仿本来研究元代的画法，《董册》的存在和研究，是一个原因（这个册子无论从画法看，从董题看，都可以证明是明末人的手笔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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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昂《鹊华秋色图》手卷是真迹，是学传世的王维画法的，从此可见赵画确实是“元画”，“宋画”影响已不很多：这是赵画的代表作。其它赵画有的近元法，有的近宋法，带宋法的，近于二李画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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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永乐宫壁画中山水近于南宋院体，可见南宋院体画法，在元代还流传着，至少流传于画工和一部分士夫画家中。赵子昂的画中确还带有宋法，有的画笔迹刻露，不知是否真迹？《仿郭熙平远小景》一手卷（见有正书局印《中国名画集》），笔法劲挺、超简，是用书法写的。《鹊华秋色图》卷，画树简朴，近黄子久，作芦草极劲细，有坡泽多水。鹊、华二山作荷叶、披麻皴，着青绿重色，颇类真景。现在我所居的地方正对鹊、华二山，每出行时，宛然赵画在目，唯不见水草耳。大概元时这一带地方水泽尚多，看元遗山所记济南，是当时名胜的地方，恐怕不似近世这样干旱。《鹊华秋色图》，如据后世所传画法看来，确是仿王维的，可能还兼仿董源，从其画意、气韵看来，还很古朴，有写生的味道，应是真迹。《董册》中赵画比较秀丽，也还有些“古意”，以《董册》赵画对照《鹊华秋色图》，后者显得非常拙朴，说是元初的画，似很可信。赵氏自己说：“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岂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赵氏提倡“古意”，其画虽工细而有简率处，他的这段画论，实是元画的宣言。所谓“古意”，并不是真的古意，只不过是极工之后，返求拙朴而已。他的“简率”，正从宋人的繁复提炼出来，学他的人没有他的功力，便变成生拙了。拿赵氏这段画论对照《鹊华秋色图》，可以证明《鹊华秋色图》至少是近真的赵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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