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体、容器、进化——城市的前景与人类命运

文摘   2024-09-15 08:21   河北  

说起城市,会唤起我们很多人的生活感受。每一天,无数人在城市中醒来。职场人忙着穿戴整齐,出门左拐在街边的转角处买上一份早点;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们在距离学校最近的十字路口,焦急地等待着红绿灯;主妇们推着婴儿车来到小区广场的树荫下;老年人已在超市挑选新上的排骨和圆白菜。与原始人不同,我们大多数人从一出生,就依赖于城市所源源不断输送的生存物资,而不是直接在自然界中解决衣食住行。再后来,我们接受教育、工作和生活都与城市脱不开关系。我们对城市的选择,甚至我们每个人的赚钱方式、思想情感与城市的关联,都可能会左右我们的个人命运。当城市成为社会中大多数人的生存载体,它其实就已经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存在了。

今天要介绍的这本《城市发展史》,就是一部关于城市的史诗级巨著。它既有如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一般,基于历史哲学的真知灼见,又像弥尔顿的《失乐园》那样,以充沛的文学精神探讨人性的光明和没落。它在勾勒一部城市通史的同时,也在带你穿越人类发展史。它给人带来的震撼,不仅仅在于恢宏的历史视角,更是由于它对城市本质的深刻揭示,它让人看到,城市纵然历经千古,到今天流光溢彩、摩登现代,但它终究只是人性的投影。这本书可以说是“既广且深”。当然,它也真的很厚,中文版有600多页,超过70万字。中文版的翻译工作历经数年,才算达成了许多学界前辈希望把这本书推介给国内读者的夙愿。

先说说作者刘易斯·芒福德,在西方学界,这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芒福德被认为是可以跟托尔斯泰、达·芬奇并列的世界级文化巨匠,被同时代名家评论为“最后一位伟大的人文主义思想家”。芒福德的研究涉猎很广,被称为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的博学,很像他那个时代的学者,他在哲学、社会学、文学批评等领域都建树颇丰,但“城市规划学家”依然是他最醒目的标签之一。他一生中所写的48本著作、900余篇文章,大部分都与城市有关。

《城市发展史》这本书可以视为作者毕生城市思想的结晶。这本书问世于1961年,那一年芒福德66岁。第二年该书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写作此书时,芒福德对于哲学、历史、地理、社会和文化的跨界融合已显得炉火纯青,得以自在淋漓地阐释自己独特的城市观。而这些独特的城市思想,使得这本书在哲学、人类学、城市规划学、建筑学、传播学等多个领域都被奉为经典。

这本书最大的价值,就是揭示了城市发展与人类文明进步,以及社会文化更新换代之间的联系可以这么来说,城市的发展史,就是人类文明的进化史。城市从无到有,从原始走向现代,从简单变得复杂,就反映了人类社会自身同样的演进历程。城市,就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阶梯和载体。看懂城市从哪来,往哪去,你就能看到整个人类波澜起伏的命运。这一点,让作者写的城市发展史,非常与众不同。你想想,此前大多数研究者的注意力都是放在有形的建筑上,而作者的重点是放在无形的文化上。因为,真正推动城市发展的不是有形的物质建设,而是人类社会的功能、文明与希望。比如神殿被修建出来,不是为了造更好的房子,而是为了更神圣的祈祷。

对这本巨著感兴趣的,通常是热心政治、经济、历史和文化的人,而对于那些从事社会发展战略研究、城市规划与建筑、城市管理等工作的人,更是将这本书视为理论“红宝书”。比如,在城市规划专业,有这么一个打趣的说法——可以把人这么分类:老八校的和其他校的;读过《城市发展史》的和没读过的。

这样一本大部头,让不少人望而却步,但其实它的观点和脉络很清晰。总结全书最精彩的论述,可用“磁体”“容器”和“进化”三个词来讲述作者的城市观,因为这三个词,分别对应了作者对“城市是什么”这个问题的三种假说。还将通过“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来勾画出作者眼中城市发展的前世今生。

第一个部分,先用磁体、容器、进化三个关键词来说说,城市的本质是什么
第二个部分,看看在时间长轴上不断演变的城市。

最后部分,再谈谈作者眼中城市的前景与人类命运。


第一部分 城市的本质是什么?

在芒福德眼中,城市最初的功能是:磁体。磁铁的磁,物体的体。

“磁体”的概念是我们容易理解的。看看大数据呈现的全国人口潮水一般流动的方向,就知道,大城市有着磁场一般的吸引力,是各地方的人们求学和工作所向往的地方。相似的,还有全世界“不眠”的资本也在不断汇入城市的这座熔炉。城市的这种吸引现象可不只是发生在现在,自古有之,比如吸引大批遣唐使的凤城长安,东西方文化交汇的拜占庭,以及穆斯林心中的圣地麦加。

“磁体”这个比喻更早是芒福德的一位导师,英国城市学家埃比尼泽·霍华德给出的,在这本书里,芒福德把城市的“磁体”功能追溯到了远古时代城市的起源。他说,在旧石器时代人类不安定的游动生涯中,首先获得永久性定居地的是死去的人:一个墓穴或一处集体安葬的坟场。这很有意思,远在活人形成城市之前,死人先有了城市。后来死者的墓地被赋予精美的装饰和设计,成为艺术及礼仪活动的中心。许多有过辉煌历史的伟大城市,留存至今的,也多是些庙宇和陵寝。这些固定的地标,在过去人们的生活中产生了重要的作用,就是把有共同祭祀习俗和信仰的人定期地或永久地集中到一起。这些地点吸引人们来的原因,在人性成长的历史上是有突破性的,人们来这不是为了食物或繁殖,而是精神性的,比如朝觐圣地、缅怀先祖。

可见,文化性的“磁体”,是芒福德眼中城市聚集的精神本质,它代表了城市的开放性。人们从远方聚拢而来,除了这些磁体具备优良的生存环境之外,还因为那些神圣的,甚至超自然的吸引力,能给予他们超越普通生活的意义。这些聚集地先是具备了“磁体”的功能,把流动的人口吸引过来,然后又具备了“容器”的功能,让人们定居下来。

第二个词:“容器”。芒福德对于城市本质最为独树一帜的观点就是:城市是文化的容器。容器,就是装东西的器皿。

“容器”无处不在,比如,人居住需要窑洞或房子,开伙需要炉灶和锅碗,灌溉需要水车和沟渠,就连死了也需要墓地和坟丘。这些人类生存介质都是“容器”,可以说,人从古至今都生活在“容器”里。我们也可以把“容器”换成一个更熟悉的词:工具。作者眼中,这些所谓的工具,都是人工创造物。它们是自然界本来没有的,是人为了生存和发展而发明出来的东西。你能想到人为了生存,所使用的最大的工具是什么吗?对,是城市。

当然城市不是一项单一的工具,而是高度复合的创造。按照作者的思想,工具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武器型的,一类是容器型的。像弓箭、长矛、斧头是武器型的工具,而房子、沟渠、墓地则属于容器型的工具。容器型的工具,总的来说,其功能在于容纳和承载,以及生物学意义上的“孕育”。这就像是对应了中国《易经》中的“坤”卦——“地势坤,厚德载物”。正如作者所形容,容器型的工具是女性文化的象征,就像大地、母亲、子宫一样,承载万物、繁育生命。

早在母系氏族社会、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是“容器型”工具的显赫时代。除了村庄、沟渠、谷仓等大型容器之外,我们还知道这个时代出土了陶罐、平底盘、三足鼎等一系列的容器。“容器”在人类文明中的意义常常被低估了,实际上,容器型工具影响深广,因为它包罗、渗透了人的日常生活。

“城市”就是作者眼里的巨型容器,是人类行为赖以发生的环境,也是人类文化的存储器和培养皿。作者认为,城市基本的使命就是贮存文化、流传文化和创新文化。城市容器里面装的不仅仅是城市建筑,还是人类几乎全部的生存技术和文化创造。

到这里,是不是不得不感慨,芒福德“城市容器”的概念极为形象。

第三个城市关键词:进化。作者在书中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人类进化的本质是文化进化,这区别于生物界单纯的生物进化。而人类的文化进化有两种重要介质,一种是语言文字,另一个就是城市。在城市中,通常既能看到它保存着过去的古迹,也能感受到最时髦的气息,这是因为,城市在进行人类文化的积累和进化。作者在这本书中展示了一个规律:人类文明每一轮的更新换代,都对应着城市的兴衰更替。你会发现,每一代新文明都必然会出现新的中心城市。可以说,每一代人类的弃旧图新,都伴随着对城市的创新。

谈到作者“进化”观点的来由,就不得不提到芒福德的学术启蒙老师:帕特里克·格迪斯。格迪斯既是一位城市规划学家,也是一位生物学家。他发现生物学三要素:环境、功能、有机体,正好可以用来对应城市的演化机理,他留下的传世之作就叫《进化中的城市》。格迪斯的生命中,也有一位关键的老师,就是生物学家赫胥黎。赫胥黎我们就都知道了,在中学课本中他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严复翻译的那本《天演论》原作者就是他。赫胥黎是达尔文进化论的坚定支持者。可以说,达尔文的进化论是那个时代进步学者们共通的思想源泉。芒福德的这本《城市发展史》也被视为是对达尔文《物种起源》的思想继承。

城市也是像生物一般生长出来的,正如美国名著《飘》里面说的,亚特兰大从最初一根打进地里的桩子,很快成长为一个闹哄哄的铁路城市。同样,深圳40多年前,是个小渔村;上海浦东30多年前,还是片农田。可以说,我们今天所有的繁华都市都是进化而来的。达尔文说,人类是从较卑微低下的形态进化而来,并预言人类还可以继续实现更加伟大和高级的命运。芒福德则具体地指出,城市就是人类进化的阶梯,人类凭借城市发展的台阶一步一步提高自己,丰富自己,最终超越自身过去的历史。

其实作者在这本书中,提出了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对城市本质的阐释,比如他还说,城市是人们之间对话的“戏剧舞台”。而只要理解“容器”“磁体”和“进化”这三个词,就可以找到了打开芒福德城市思想的一把钥匙。

第二部分,以时间为维度,说说在岁月的长河中城市波澜壮阔的演进历史。

整本书以时间为线,串起了城市发展万年的史诗,从起源到成型,从成熟到繁盛,从异化到膨胀,城市史伴随着人类史,亦步亦趋。

可以想象书中隐现着一条周期曲线,其中每一波的升降代表着一代文明,分别历时几百或几千年不等。在这条轴线上涌现了几个大的波浪:原始城市、城邦、大都市、中世纪城市、巴洛克和商业城市、焦炭城、特大城市,对应着人类文明的各个时期:史前时期、古埃及-希腊时代、罗马时代、中世纪时代、文艺复兴-巴洛克-新古典主义时代、工业革命时代及现代。当然,这一人类文明分期的方法体现的是西方视角。

为了方便理解,可以找出一条城市发展的暗线,那就是根据宗教、政治、文化和经济在城市发展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划分为两个大周期。第一个周期,从原始城市到罗马城市,经历了宗教—人文理性—王权政治—世俗生活几个阶段而从中世纪城市到现代城市,又是另一轮宗教—文艺复兴—王权政治—商业经济的发展历程。概括起来,也就是神权、王权和人权之间相互消长、轮回往复的过程。顺着这条线索,来讲一讲城市的发展史。

对于史前时期,作者认为城市的渊源得从动物世界算起。贮藏和定居是原始人类的动物本性,在筑巢、造窝、建坝这些老本行上,蜜蜂、蚂蚁、海狸的作品相较于早期人类城市的工程,也是毫不逊色的。但是,人类跟其他动物的一个重要的区别就在于,人对死亡现象的虔诚和忧惧。在作者看来,人类城市的起源不是世俗的生存目的,而是神圣的精神需求。最先发挥城市“磁体”功能,把人们定期聚集在某一特定地点的,是墓地和圣祠。活人挨着死去、不再移动的人定居下来,村庄开始出现。随着人们的聚集地从墓地演变为村庄,狩猎部落过渡为种植村民,人类从旧石器时代进入到了新石器时代。

接下来,看看城市的诞生。村庄是一个自给自足、相对静止和封闭的系统,还称不上是城市。在作者眼中,城市是能够引领人们脱离“食色性也”,追求更高宗教、政治和艺术目的的文化综合体。城市首先在尼罗河、美索不达米亚、印度河、黄河等大河流域诞生,比如新月沃土上的苏美尔和古埃及。消耗数十万劳工的胡夫金字塔的建造,就说明庞大的中央集权机构的存在。那么没有留存下来的埃及城市,比如传说中拥有“一百座城门”的底比斯城,又会是怎样的恢宏伟岸呢?作者认为,城市形成的决定性因素,不在于一个有限的区域内集中了多少人口,而在于有多少人被组织化地高度社会分工。除了宗教、政治方面的功能,城市还开始在经济生活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运河以及人工修筑的道路等交通运输网络的形成,促生了一种新的城市体制,就是市场。继庙宇、宫殿、城堡等礼仪和统治中心之后,市场、作坊、要塞等开始在城市中出现,生意人、手艺人等行当也从过去统一的居民身份中分化出来。

公元前7世纪左右,地中海地区的希腊城邦开始出现。或许是被爱琴海上闲适而自由的清风吹拂过,与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城市比起来,这里的城市不再沉迷于神权和王权,生活品位更接近人文标准。古希腊人不仅摆脱了严苛的社会等级,而且用现在的话说,他们也不愿意把生命消耗在内卷上,而是会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美好事物上。结果,他们在戏剧、诗歌、雕刻、绘画、逻辑学、数学、哲学等领域人才辈出,整个社会生活都充满了审美趣味和理性追求。作者感慨地说,古希腊人在短短几个世纪中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就超过了古埃及和苏美尔在几千年中的成就。

作者在书中不惜重墨对希腊城邦致敬,但同时也表达了痛惜。在希腊城邦中以老大自居的雅典,虽然容许了内部民主,却不给统辖的其他城邦以自由。文明背后的野蛮,最终导致一场旷日持久的伯罗奔尼撒战争,让希腊的时代走向终结。而究其原因,作者指出,是由于希腊没有使商业道德化。他认为只有让更多优雅的市民变成逐利的商人、银行家和手工业者,实现商贸物资的运转,来供养与日俱增的人口,雅典才不需要依靠剥削,从周边城邦去攫取资源。

如果说这是城市的失败之路,那后来罗马时代寄生性的城市就走得更远了。在作者眼中,罗马城市是权力扩张的产物,失去了希腊城邦那种高雅智趣的品格。罗马帝国就像一家极为庞大的城建企业。据记载,鼎盛时期罗马的城市多达5627座,帝国的荣光彰显在欧洲的每个地方,以及北非和小亚细亚。在罗马城宏伟壮观的公共建筑、浮夸华丽的装饰布景中,上演的大众生活也像是一场饕餮盛宴。作者将喧嚣病态的城市视为罗马式的创造,罗马人沉湎于角斗比赛和娱乐刺激,以掩盖寄生生活的空虚和无聊。罗马城变成历史上扩张失控、野蛮剥削的可怕典型,而充斥着傲慢与享乐的罗马生活方式,注定了它毁灭的命运。

到这里,前面说到的第一个大周期落幕了,早期城市发展经历了宗教—人文理性—王权政治—世俗生活几个阶段。接下来,第二轮大周期拉开了帷幕,继续演绎着从神权、王权到人权的城市发展历程。

曾被称为“永恒之城”的罗马覆灭后,在帝国的废墟上诞生了中世纪城市,这些城市重建了人们生活的信条。和罗马城市的那种世俗化反差巨大的是,中世纪城市展现出浓厚的宗教色彩。它们基本上可以被称为基督教城市。这些城市用教会的理念,把罗马的圆形剧场和斗技场,改造成平静而虔诚的教堂和修道院。城市中出现了好些用来举行各种宗教活动的哥特式建筑。围绕教堂,全城的人定期礼拜,集市热闹起来,并逐渐成为城市社区活动的中心。在宗教氛围的笼罩下,一种世俗文化也在兴起,市民自由结社,形成众多同业公会,社会契约精神和资本主义经济在其中暗自生长。这一点很有进步性,足以让中世纪自豪的另一项社会发明:大学,也是脱胎于行业公会。

随着教会的衰落,中世纪瓦解,宗教与政治分道扬镳,巴洛克中央集权统治登上了历史舞台。巴洛克风格的城市很像是宫廷中戏剧性排场的展演,这个阶段,城市对权力的崇拜表现得比以往更加狂热。比如,为了整齐划一、几何对称,巴洛克君王给一切都穿上制服:建筑、楼宇、街道、树木,还有人。巴洛克的这种形式主义,追求数学般的精准和完美,却漠视底层生命的活力。这种形式感是让人压抑的,幸好这个时期还有一抹人性化的亮色,那就是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和街道小品,比如我们印象中的那些雕像喷泉、纪念人像。巴洛克时期留给后世的遗产,还包括那些原属于贵族趣味的博物馆、公园、豪华酒店,以及私人生活领域中的宫廷时尚,比如沙龙和家居审美文化。

时光继续流淌,工业城市的时代在到来。工业革命的爆发,推动经济生活移到社会的重心位置,人们对商业利益的追逐改造了城市的游戏规则和生活方式。随着资本主义把城市手工业转变为大规模的工业生产,“焦炭城”诞生了。这是一种由煤矿、工厂和铁路催生的,终日忙碌、乌烟瘴气的城市。在焦炭城里,原本的贵族生活方式,还有乡村礼俗中的传统原则,都被专心致志“搞钱”的成功学所代替。机械和资本对市民生活的挤压,造成人们精神和思想的极度贫乏,在工业技术飞速运转的齿轮上,普通人对居住环境、生活质量和审美的要求都被抛到九霄云外。这或许是城市历史中黑暗的一页。不过值得宽慰的是,大规模的市政卫生改善、地下管网建设拉开了序幕,这些环境补救措施为下一个世代的城市居民带来了希望。

时间继续往前走,特大城市出现了。二战后,随着婴儿潮来袭,大都市就像是资本、金融和人口的虹吸装置,沿着四处蔓延的机械触角,像滚雪球一般漫无边际地扩张。城市占据了经济生活的支配地位,世界上大多数的人口都被卷入其中,以特大城市为中心,都市群、城市带浮现了出来。城市化的高歌猛进,不仅改变了城市的规模和数量,而且使城市起了质的变化。生产型城市的重心转向了第三产业,工业家们放弃了原本对自由的信条,开始追逐垄断权力和金融红利;消费文化迅速普及,城市人获得了他们新的身份:消费者。在商品、机器与电子构成的世界中,神灵或君主时代庞大的“控制”力量,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了人们的身上。

好,这场跨越几千年的城市文明之旅,到这里暂时落下帷幕。小结一下,从城市文明发展的漫长历程中,可以发现,城市的发展,无时无刻不与人的生存状态、生活秩序相关联。城市从生长、扩张到崩溃瓦解,周而复始,这背后的动因在于人类文化的变迁。有时城市的改朝换代似乎遥不可及,可新生的萌芽已然在看似坚不可摧的铁幕下连片生长;有时虽然连一块城砖还没有崩落,堕落的权力就已经先从城市的内部扼制住了它的咽喉。

第三部分,作者一直在沉思的:城市前景与人类命运。

作者认为:“城市的主要功能是化力为形”。可以这么说,城市就是将人类的精神具象化、实体化。换句话说,城市是满足人类活动的具体空间,一直以来,就是人类的意志在引领城市的布局和扩张。比如,在城市中,居住区、集市、作坊的出现,指向的是人原始的生存需要,而教堂、剧院、花园、广场、体育馆、博物馆、图书馆等设施,则指向人高级的、复杂的社会需要。

在空间维度上,城市设施就是人类需求的外显,城市风格就是人类面貌的显露。比如,作者盛赞的希腊城邦,诞生了奥林匹亚、德尔法神庙和科斯岛三个超越功利主义的伟大中心,它们包含的体育、宗教和理性精神成为希腊文明的象征。又比如,浮华的罗马城市,即使人满为患,也要在高大的建筑中开辟出大规模的豪华公共空间,供人们在逃离拥挤乏味的私人空间时,可以在公共场所得到精神补偿。再或者,一味彰显王权的巴洛克城市,珍贵的历史街区被拆除,形成宽大笔直的街道,以供王公贵族的马车驰行,城市被征用为权力炫耀的T台。这些都体现出,什么样的人类文化,就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城市。

同样,城市规模也是人类欲望的象征。希腊城邦不大不小,那里的人们朴素克制,而罗马城市、近代商业城市、现代城市集群,甚至是中世纪的基督教城市都难以抵制规模的诱惑。混乱、嘈杂、拥堵、压抑,是古今大城市都存在的现象。比如,人口过度密集,使得房屋租金高企、居住空间狭小;城市过度发展导致垃圾四溢、环境污染……这些其实在千年前的罗马就已经发生。今天,城市容器处于被撑破的边缘。作者认为,城市的畸形发展与人类文明的现代性危机是一脉相承的。如果人性无法控制自身的边界,城市也将会醉心于失序的扩张。

书里告诉我们,大城市病的解药,首先不在于城市规划,而在于“人心”。精神枯竭和孤独的灵魂,是无法克服城市的无个性和无目的性的;而傲慢、偏执和贪婪,更将会把城市推入深渊。现代人必须首先掌控自己,实现健全的人格,才谈得上去开创健康的城市,缔造人类真正的家园。

对于未来前景,作者的心中有一个生态文明城市的构想。他认为,要重新认识郊区的价值,包括它能带来的生活环境和社会关系革新。他把埃比尼泽·霍华德的“田园城市”视为一种令人倍受鼓舞的城市新文化。田园城市的重点,不是一个新规划,而是将城市和乡村的功能进行结构平衡。这些有机的城镇规模适中,以社区为基础,执行商业、工业、行政、教育等功能,比如在人们的“最后一公里”生活圈里,就分布着便民的购物商街、社区服务中心、幼儿园和小学等。这些城镇还可以有意地组合起来,以获得更大规模的城市才能拥有的功能,比如一起共建综合性的大学、医院以及专业的交响乐团,等等。这样,分布在绿色矩阵中的城镇群,既能突破城市发展空间上的限制,又能克服大城市的臃肿老态。

总的来说,作者对于城市发展的基本观念是源于生物学或说生态学的。城市不是搭积木一样拼出来的,而是像生物一般生长出来的。作者曾批判柏拉图对理想城市的看法,说柏拉图像个用工具浇铸纽扣的人,努力把生活倒入备好的模具,黄金倒入第一个,铜倒入第二个,铝倒入第三个……实际上,城市是活物,就像生物发展过程必须与大自然合作,在不确定性中应对种种变化和挑战。有机体有“自我实现”的目的性,就像人对理想生活的追求,是早已潜藏在生物特性中的内容,只待被诱导出来,并加以发展。

其实,再造城市的形式和功能,就是再造人类自身。密集、人多、浩大、包围起来的城墙,这些都只是城市的偶然性现象,而不是城市的本质形态。当人的欲望趋于平衡和理性,城市的面貌也会随之走向自然和谐。回归人本,就是重塑城市的命运,也是认清人类自身的命运。

结语

总的来说,这本书非常鲜明地体现了作者刘易斯·芒福德在观察城市的时候,那种整体的、历史的、本质的、辩证的视角。如他自己所说,通过局部去研究,那是科学;而从总体上去把握,则是艺术。

作者这本书最大的贡献就在于,揭示了城市发展与人类文明进步之间规律性的联系。Civilization“文明”一词,源于拉丁文Civilis,也就是“城市居民”的意思,与City“城市”的词形很接近。城市是文明的载体,城市的作用在于改造人,使之摆脱蛮荒。

如果说在过去的许多世代里,一些名都大邑,如巴比伦、雅典、罗马、巴格达、北京、巴黎、伦敦和纽约,都曾经成功地主导了它们各自国家的历史,那首先是因为这些城市始终能够成功地代表各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并将其中的绝大部分留传给后世。在促进人类自觉参与文明进化的伟大历程中,城市完成了它的最高使命。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一书中说过:“城邦的产生,是出于人类生活的需要,而其存在的价值,是为了让人们过上更优良的生活。”用现在的话来说:Better City, Better Life——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环顾我们现在身处的城市,人们再也不用像祖辈们那样,在黄土上耕种,或在厂矿中忙碌。“精致女孩”们在购物中心的现代艺术展上拍照打卡,网宅一族从外卖小哥手中接过来消费升级的虾饺和烧麦,四季恒温的摩天大楼里白领们每天的穿搭都很讲究,救护车接到一个求助5分钟之内就会呼啸着前去援救……城市的舒适美好令人沉迷。

与此同时,全球化的时代,面对一个愈加扁平的地球,人类命运也处于前所未有的复杂环境中,挑战可能来自,太平洋上一个岛国的火山喷发就带来全球股市的震荡;也可能来自,一段社交媒体上的言论就能让欧美国家超市里的卷纸被抢购一空。现代文明的优点在于城市,弱点也在城市。

今天,我们每个人的脐带都早已长在城市的子宫中。城市的风土文化、大事小情,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从这个角度来看,不仅是我们塑造了城市,城市也塑造了我们。我们无法重回部落时代,我们的个人命运都将与城市相伴而行。但是,每当人们的趣味理念和生活方式改变时,城市的江海就会有新的起落。

也许,年轻的世代,终将改变潮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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