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能得“中东小霸王”的诨号,来自于它打赢了五次中东战争。
时间过去太久,大家一般都忘却了战争的细节,只记得战争的结果。无形中便得出以色列“以一敌百,百战百胜”的错觉,更误以为阿拉伯人都是一触即溃,只能任由以色列军队蹂躏。
其实不然,以色列军队远没有想象中的强大,阿拉伯人只要正确地组织动员起来,并不比犹太人差。只不过一般来说,普通人总是敬畏神话而束手束脚地限制了能力发挥。第一个跳出来戳破以色列军队神话的组织,正是黎巴嫩真主党。
(一)纳书记讲话套路满满
真主党为何能戳破以色列的神话?我们先从他们最近的一次讲话说起。
11月3日,全球媒体翘首以盼,等待一个人的讲话,看看他对巴以冲突如何表态?是否会对以色列宣战?这个人,就是真主党领导人-总书记赛义德·哈桑·纳斯鲁拉。
纳书记的讲话很有水平,滴水不漏,套路满满。亮点很多,摘取一些和大家分享:
这是自“阿克萨洪水”行动二十多天后,真主党领导人首次公开讲话。媒体都翘首以盼,想等着纳书记说“向以色列宣战”,好搞个热点大新闻。没想到他只是在讲话中间轻飘飘加了一句:“宣布参战?我们早已在10月8日就参战了。”听众这才一拍大腿,对啊!前面二十多天,真主党早就和以色列过招好几回了,还宣什么战?
这表态,一是拉近了和巴勒斯坦抵抗组织的关系,咱们兄弟情深,只要你一开工,我就马上动手帮忙,咱俩哥们这是战略配合,哪里还需要等二十多天才“宣战”那么狗屁倒灶的冷血呢?二是撇清唆使嫌疑,表达充分尊重,“阿克萨洪水行动是100%由巴勒斯坦人决定并实施的,绝对保密是10月7日行动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取得辉煌成功的原因”,哈马斯独立自主策划并执行了这次行动,和真主党没有半毛钱关系,大家平起平坐的兄弟,有困难立马互助,所以10月8号真主党就参战了。
纳书记认证“行动100%绝对保密”,也避免了美国和以色列鼓吹“伊朗搞事情搅混水”的挑拨离间。这时候千万不能为自己和伊朗表功,强调巴勒斯坦人保卫自己家园和生存空间奋起抗争的绝对正义,而并非宗教性质的战争,更和远在天边的伊朗没有半毛钱关系。全篇和伊朗相关的只有一句话,“伊朗不会干涉巴勒斯坦人的所有决定”。
伊朗人压根没有搅合,谁在搅合?“美国对加沙发生的事情负有全部责任”,美国才是以色列的总后台。“美国策动了一切战争”,那么,一切对美国出面调停的期待都是与虎谋皮,断了阿拉伯国家后面找美国下台阶的后路。
巴勒斯坦兄弟受难的时候,谁最应该挺身而出?显然就是周边的阿拉伯国家嘛!纳书记的讲话重点放在了挤兑阿拉伯国家,“加沙的胜利,是该地区所有国家的胜利,也是埃及、约旦、叙利亚和黎巴嫩等周边国家利益的胜利。”
阿拉伯国家可以做什么?纳书记要求也不高,没指望你们去上战场拼命,但起码可以“停止向以色列供应石油、天然气和食品”吧,可以“向加沙运送人道援助、疏散伤员”吧。
可阿拉伯国家在干什么?“我们每天都会受到来自阿拉伯国家的信息,恳求我们不要采取行动!”还帮着美国人威胁,“美国舰队会来找你”,“会轰炸黎巴嫩”。但真主党会怕这些威胁么?“我们已经准备好收拾你们用来威胁的舰队。”
纳书记在讲话收尾表达了打持久战的决心,“我们的战斗还没有达到淘汰赛阶段,但我们正在以积分从小组赛中获胜。这场战斗是坚定、耐心、积小胜为大胜、一步一步实现阶段性目标的战斗。”
纳书记讲话的厉害之处,通篇没有外界臆想的用宗教教义狂热感召鼓动,反而用平实的话语,把政治智慧体现得淋漓尽致,这和真主党在错综复杂的黎巴嫩多年扎根分不开。
(二)黎巴嫩局势错综复杂
真主党的诞生和壮大,都离不开黎巴嫩极其错综复杂的国内局势。
黎巴嫩这个国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境内沿海平原夏季炎热干燥,但没有炙热高温,冬季温和多雨;山区夏季凉爽,冬季下雪,部分高山地区积雪时间近半年,是中东为数极少有雪山的国家;独特宜人的气候得了诨号“中东瑞士”。
多元地形地貌带来复杂的教派结构,黎巴嫩境内集中的“异端”教派很多,基督教马龙派、什叶派、德鲁兹派,正统的逊尼派都有一席之地。四十年代黎巴嫩独立建国时,根据法国人的设计偏袒基督教,马龙派担任总统和军队总司令,逊尼派担任总理,德鲁兹派担任国防部长,什叶派担任议长。经过二十多年生孩子比赛,穆斯林人数在七十年代超过基督教,大家已经在为重新分配权力摩拳擦掌了。
1970年,“黑九月”约旦内战后,巴解组织总部又搬到黎巴嫩贝卡谷地。此时,黎巴嫩已前前后后接收了40万巴勒斯坦逊尼派难民,主要集中在黎巴嫩南部原本什叶派的居住地,对百万人口级别的小国来说,是很大的冲击,教派矛盾加剧。总的来说,黎巴嫩什叶派是一个受欺负挤压的群体,在顶层设计中分配的“议长”也最没实权。
1975年4月,巴解游击队和黎巴嫩逊尼派民兵组织向基督教马龙派长枪党民兵宣战,持续十五年的黎巴嫩内战就此爆发。期间各派分分合合,各种狗血,大家杀来杀去,打得热闹。唯独什叶派没有自己的武装,在中间受夹板气。
1976年,16岁的纳斯鲁拉赴什叶派圣地伊拉克纳杰夫深造,追随穆萨维学习。穆萨维又师从霍梅尼,没错,就是那位伊朗1979革命成功后的最高领袖霍梅尼!穆萨维跟从霍梅尼三十多年,师生情谊深厚,纳斯鲁拉也在两年时间里,受师公霍梅尼教诲颇多。
1978年底,伊拉克政府受到巴列维国王压力,实权副总统萨达姆宣布霍梅尼为“不受欢迎的人”,加以驱逐。师公霍梅尼流亡去了巴黎,纳斯鲁拉则和老师穆萨维一起回到了黎巴嫩贝卡谷地。没想到转瞬几个月,伊朗1979革命就成功了,霍梅尼回伊朗担任最高领袖,这带给穆萨维和纳斯鲁拉的震动和启示都很大。
1982年,以色列随便找了个借口,入侵黎巴嫩,第五次中东战争爆发。首当其冲的又是什叶派,近60万名难民涌入首都贝鲁特南郊,8月18号, 在以色列占领军暗示和协助下,黎巴嫩基督教长枪党民兵半夜进入贝鲁特郊区难民营进行大屠杀,制造了三千多人死亡的惨剧,其中绝大部分是巴勒斯坦人和什叶派黎巴嫩人。“贝鲁特大屠杀”震惊世界,国际舆论纷纷指责以色列,但没有任何实质性惩罚。
再也不愿任人宰割的热血青年纳斯鲁拉,开始在老师穆萨维领导下,秘密在难民营中建立组织。1985年正式官宣的“真主党”,就两条宗旨:赶走所有以色列军队;在黎巴嫩建立政教合一的国家。徒弟徒孙隔着大老远,带领什叶派在黎巴嫩整出了像模像样敢拼敢打的组织,作为师公的什叶派最高领袖霍梅尼喜不自胜,当时正好忙着输出“伊斯兰革命”呢。
于是,大批武器装备从伊朗运出,借道同属什叶派的叙利亚进入黎巴嫩,送到真主党手中。真主党也不含糊,拿着这些装备,懒得去掺和黎巴嫩内战,只管对占领黎巴嫩南部的以色列打,发动了一波又一波行之有效的攻击,组织规模和战斗力也在黎巴嫩这个夹缝中逐渐壮大。
1990年,打了15年内战的黎巴嫩各派别,在国际调解下决定握手言和, “将黎巴嫩视为永恒祖国”,建立统一的政府军,所有派别解除各自的民兵武装。唯独真主党说“不”!你们的武装都是打内战,唯有我的武装专打以色列,队伍还得留着。大家都觉得有理,毕竟黎巴嫩南部地区,还在犹太人手中呐!有真主党武装在,黎巴嫩政府军不敢做或者做不了的事,正好有真主党可以替大家做,于是顺水推舟予以默认。
真主党保有自己的独立武装,开始了带着枪杆子参政的精彩表演。
(三)破天荒复地虎口拔牙
1990年黎巴嫩内战结束后,真主党坚持抵抗路线,广泛设立基层组织,建立遍布各地的宗教和社会福利机构,兴办电台、电视台,因而在贝卡谷地和黎南地区拥有广泛群众基础。
以色列驻军黎巴嫩南部地区,原本是想为自己增加一块安全的缓冲区,却惹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以军在正面战场和定点军事行动中的战术能力再怎么出色,面对深厚群众基础,又有复杂山体结构作掩护的游击战,也没有办法。以色列一手扶持以基督教民兵为主的“南黎巴嫩军”,这种“伪军”更是成为真主党绝好的练手对象。
以色列不胜其烦,将真主党作为重点打击和报复的对象,多次袭击真主党基地,对其领导人实施斩首行动。1992年2月,穆萨维在以色列空袭中被炸身亡。
接任的纳斯鲁拉反而更加务实和理性,调整了真主党在黎巴嫩国内的立场,不再坚持在全国搞惹人嫌的政教合一,淡化伊朗附庸色彩,强调黎巴嫩祖国属性。真主党加入政府参政议政,在黎巴嫩议会甚至一度拥有四分之一强的议席数,在黎巴嫩南部,真主党更把当地所有议席尽收囊中。纳斯鲁拉书记把真主党的中心调整为一条,只管揪住以色列缠斗,不死不休。
眼见事与愿违,局势的发展与当初的预想背道而驰,以色列也陷入了纠结和内部争论。继续坚持吧?包袱越背越重,迟早把自己压垮。完全退出吧?一贯强势的人设崩塌,后果怕也不堪设想。直到他们在纠结中等来埃雷斯·格尔斯坦的战死。
埃雷斯·格尔斯坦准将是以军主张控制南黎巴嫩的强硬派领袖,担任以色列驻黎巴嫩最高指挥官。和纳斯鲁拉书记同龄的格尔斯坦19岁参军入伍,1982年入侵黎巴嫩时担任侦察排长,负伤不下火线,成为战斗英雄。真主党官宣的1985年,格尔斯坦开始在黎巴嫩开始漫长的反游击作战,是积累了大量第一线经验的山地战专家。
1995年,格尔斯坦接过戈兰尼旅指挥权,随后杀死多名真主党官兵和高级技术人员,包括纳斯鲁拉书记之子哈迪·纳斯鲁拉、真主党爆炸物专家扎希·奈姆·哈德尔·艾哈迈德·阿哈比。凭借这些赫赫战果,不到36岁的格尔斯坦就官升以色列黎巴嫩占领军总司令,成为以色列最年轻的将官,和真主党纳书记那真是国仇家恨集于一身,不共戴天的誓死之敌。
成为以色列国防军传奇英雄的格尔斯坦,被同僚认为是子弹都绕着走的狠人,自负的他坚决反对从黎巴嫩撤军,认为是对那里正在服役的士兵“不负责任”,坚信“能够带领以军和南黎巴嫩军彻底消灭真主党”。
但老话说得好,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1999年2月28日中午,在已经远离真主党根据地的一条狭窄山路锯齿形转弯处,正接受电台记者采访的格尔斯坦准将车队与一枚简易爆炸物“不期而遇”,准将没有在爆炸中身亡,而是和汽车残骸一起滚下了山坡,救援者却无法把他从熊熊燃烧的残骸里拖出来,眼看着活活烧死······
与被一炮干掉,“名将之花凋零在太行山上”的日军山地战专家阿部规秀中将类似,手握重权前途无量的以色列“名将之花凋零在黎巴嫩山上”,死后还被公开处刑。爆炸被真主党全程拍摄录像,并在全黎巴嫩的电视台上和灯塔电视台的希伯来语频道上反复播出,“真主党正在强调这一点,死亡与毁灭的降临对于黎巴嫩国土上的每一个以色列士兵都是公平的,即使是他们的最高领导层也毫不例外。我和我的黎巴嫩朋友一起在晚间新闻上观看了这次行动的录像,大家都对爆炸的准确性惊讶不已。格尔斯坦的死在军事上可能影响不大,但这肯定是对以色列心理层面上的一次重大打击。”
格尔斯坦准将之死,成为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整个以色列上下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旷日持久,且代价高昂的非对称作战。受不了无休止骚扰的以军,不得不于2000年第一次做出了重大“战略让步”,单边从安全区撤军。决定极为突然,以至于一直“帮助”以色列维持安全区治安的“南黎巴嫩军”,也仅仅在是行动开始时才被告知,他们在跟着退入以色列境内时,甚至无法收拾和处理自己在黎巴嫩的财产。
以色列在千禧年仓促狼狈的撤军,真主党随后控制了以色列撤出后的黎巴嫩南部,成为自1948年以来,首次有伊斯兰力量通过军事手段,收复被以色列占领土地的壮举。这场历史性的胜利,让真主党声威大震,破了以色列军队的不败金身,命运齿轮开始了新的转动。虽然以色列人对主动撤军仍然不服气,但六年后的真主党,用战绩再次戳破了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
以色列撤军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仍然占领边界地区一块35平方公里名为舍巴农场的地方,双方冲突依然继续。2006年7月12日,真主党名下武装突入以色列国内,摧毁两辆悍马军车,随后又在撤退途中摧毁一辆追踪而来的以色列梅卡瓦主战坦克,当天一共打死8名以色列士兵,俘虏两人。随即,第二次黎以战争爆发,持续34天。
真主党在完全没有制空权的情况下,通过火箭弹和地道战对以军造成了大量杀伤,不服气的以军出动地面部队进入黎巴嫩南部,结果造成以色列地面部队在巷战中的更大伤亡。6000以色列国防军愣是没有完全突破150个游击队员的防御,让真主党打出了1:8的地面伤亡比。无能狂怒的以军再秀道德下限,狂轰滥杀平民出气。一个月后,在各国的斡旋下,以色列撤出黎巴嫩南部,双方各自停火交换俘虏。
2006年的第二次黎以战争,真主党成立以后和以色列爆发的最大一次正面硬刚,以色列遭受了历史上第一次系统性军事失败。真主党武德充沛的金字招牌,算是立住了,那么,他们战力的源泉到底来自哪里呢?
(四)组织动员是战力源泉
兵民是胜利之本,真主党“有组织的暴力优势”源自它的组成结构,这是一家非马克思主义的列宁式政党。
我们常说的“马列主义”,其实分两个方面,意识形态宣传的“马克思主义”,组织结构动员的“列宁主义”。抛开意识形态不论,从组织结构动员能力分析,真主党其实是一支典型的列宁式政党。
真主党最高领导机构是由12人组成的协议委员会,纳斯鲁拉书记又在顶层监督七人组成舒拉委员会,下设五个小组委员会:政治会议、圣战会议、议会会议、行政会议、司法会议。它有明确的政治纲领,严密的组织架构,深谙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实际支撑了一个组织动员高度有效的成熟政权。
真主党很重视根据地建设,走基层路线,开办孤儿院、兴办学校、兴建文化中心、经营诊所和建筑公司。他们从外界获得的资金和物资援助,只将少部分投入军事项目,而将大部分用于基础设施的建设和民生开支,比如建设发电站、医疗体系、学校教育、甚至残疾人事业。目前至少经营着四家医院、十二家诊所、十二所学校和数个农业中心。在根据地的建设中扶贫助农,为农民低价甚至免费提供种子和肥料、为那些受到经济困难影响的家庭提供经济援助。
真主党对黎巴嫩人群展开深入细致的各阶层分析,因此在提供社会服务的时候,知道耕农需要什么、山区在盼望什么、城市人口又有何期待,最大程度的实现了资源对口。治理能力在中东地区属实罕见,黎巴嫩国内真主党的控制区,被公认是基础设施建设最好,教育医疗水平最出色,政府效率最高,腐败程度最低的地区。
另一方面,真主党又非常注重组织成员的精英化,进入门槛很高,这是先锋队式列宁政党非常重要的特征,不会为了扩大表面影响和争取广泛支持,就贸然扩大组织的核心党员数量。真主党组织严密,保持地下党的斗争模式,要求成员严守秘密,身份不能告诉亲属,对其军事实力和党员人数更是守口如瓶,从不向外界透露,外界所有对真主党实力描述都是推测。
真主党下属的军事组织又称真主党游击队,一般训练时间为3个月,要求十分严格,强度不亚于正规部队。又狠抓思想工作,在游击队中安排类似指导员的岗位,把阿訇放到连队鼓舞士气。真主党游击队在历次斗争中几乎从来不投降,有血战到底的勇气,但又像低水平的游击武装,只会喊着口号万岁猪突板载,能做到服从命令,行动一致。
真主党能成为最令以色列忌惮的头号非国家战斗力量,列宁式的组织结构功不可没。或许,对广大第三世界反击殖民侵略的民众而言,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辨经还只是远在天边的说教,列宁式的组织动员才是近在眼前的屠龙术吧。
不过,真主党作为一支非国家武装力量,能够作为先锋队,却仍然缺乏一锤定音的份量。至于压轴的真正关键胜负手,后面文章将做具体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