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市场:亲密X经济|Sociology Compass

文摘   2024-11-03 21:01   浙江  

敌对世界或连接生活?亲密与经济的相互作用

摘要:

尽管经济社会学主要关注市场中的个人和企业行为,但近年来的研究更加强调对亲密与经济关系的深入探讨。Viviana Zelizer在其对“亲密关系购买”的研究中,鲜明地区分了“敌对世界”、“纯粹交换”以及“相连生活”三种视角,并为经济领域带来了文化关系的新分析维度。本文旨在回顾应用Zelizer框架的相关研究,并为未来经济与亲密性交互的研究提供了实质性和分析性的方向与建议。


作者简介:

Nina Bandelj,加州大学尔湾分校

Paul James Morgan,加州大学尔湾分校

Elizabeth Sowers,加州州立大学海峡群岛分校


文献来源:

Bandelj, Nina & Morgan, Paul & Sowers, Elizabeth. (2015). Hostile Worlds or Connected Lives? Research on the Interplay Between Intimacy and Economy. Sociology Compass.


译者:

雪梨


本文第一作者:Nina Bandelj


尽管经济社会学家主要集中关注市场和公司的嵌入性,对于亲密性与经济之间的交互点则较少涉及。然而,Viviana Zelizer是一个显著的例外。在其《亲密关系的购买》一书中,她将亲密与经济的交互关系概念化。Zelizer定义亲密性为“依赖于至少一个人提供的特定知识和关注——这种知识和关注不被第三方广泛拥有”。由此可见,亲密性涉及到性、家庭、友情等。因此,关于亲密与经济的研究主要探索亲密关系如何被经济因素所影响。本文进一步指出,亲密与经济的交互还涉及到亲密的实体,如身体、身体部分和外貌,并进一步探讨了它们在经济交换中的潜在意义。


Zelizer在社会科学和法学领域进行了广泛的调查,明确了关于亲密与经济关联的三种不同视角:

  1. 多数学者长期坚持“分离领域与敌对世界”(separate spheres and hostile worlds)的观点:他们认为经济活动与亲密关系各自独立,两者的交叉必然导致冲突和混淆。

  2. 少数学者则持有“纯粹交换”(nothing but)的观点:经济与亲密的交织并不是两种矛盾的原则的对立,而更多是正常市场活动的变种、文化的表达或权力的体现。

  3. 还有一些学者坚信前两种观点都存在误区。他们认为,将亲密与经济活动结合的人们实际上正在创造并协商一种“相连生活”(connected lives)模式。

本研究对社会学及其相关领域的文献进行了回顾,特别关注了运用Zelizer的“相连生活”框架的研究。最后,我们提出了一些仍待解决的问题,并指明了未来研究的方向。

敌对世界

首先,“敌对世界”观念认为,亲密与经济这两个领域是不兼容并且无法衡量的。这种观点与普遍认为的亲密关系中不应存在经济交易的观念相吻合。如果按照这种观念,当亲密与经济混合时,会导致污染和不良后果。

Elizabeth Anderson 提出,尽管市场在某些方面具有优势,但它的影响应被限制在某些适当的商品上。否则,市场的破坏性力量会侵蚀社会的基础。她以性交易的合法化为例,指出市场应该保持在某些边界之内,不干涉社会和人际关系的某些领域。Michael Sandel 针对某些道德和公共利益的买卖持负面态度,他认为,当这些利益与金钱交织时,它们的价值会被削弱或变质。而Debra Satz则专门研究了有害市场(noxious markets),这些市场由经济上较弱的行动者构成,并可能对人类的基本价值造成伤害。例如,童工市场,其中商品交易会加剧经济和政治上的不平等,从而导致严重的伤害。

在Margaret Radin关于婴儿交易的研究中,她认为这种市场可能会破坏我们对人(personhood)的基本观念。一个完全自由的婴儿市场可能会导致人与物的不公平对待,从而破坏了人性的(humanity)概念。对于这种市场的存在,Radin相信它实际上是与奴隶制相当的。Arlie Hochschild研究了市场中爱与关心的交换如何对参与者造成伤害。她描述了印度代孕母亲与西方女性之间的复杂交往过程。当代孕母亲与自己体内成长的胎儿产生母性情感时,西方女性则面临“购买”子宫的道德困境。Hochschild的结论是,当亲密与经济交织时,它会伤害人类的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

纯粹交换

据Zelizer观点,“纯粹交换”(nothing but)的分析法认为亲密关系如同市场中的权力、文化或经济领域一样,都可以用市场的逻辑来解读。此观点的主要代表人物为经济学家及诺贝尔奖得主Gary Becker和法学者Richard Posner。Becker从婚姻、离婚以及如何抚养及对孩子进行投资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研究,他认为这些社会行为均基于理性的成本效益分析。例如,抚养孩子是希望在老年时得到孩子的照料,因此决定生孩子是一个理性的选择。Posner在他的早期研究中探讨了收养和婴儿市场的议题。不同于Radin,Landes和Posner认为应当建立一个婴儿市场来平衡供需。因此,他们主张进一步拓展当前市场,认为儿童的采购应由市场机制来调控。

在深入“纯粹交换”的观点时,Posner持有一个较为激进的立场,他认为性行为应基于理性选择来解释,其中考虑到私人和社会活动的成本和效益。他不同于那些认为性行为是基于生物、心理或社会驱动的观点。例如,Posner指出,由于避孕手段的效率提高,导致意外怀孕的“成本”降低,这也间接解释了为什么阴道性交的频率有所增加。他进一步探讨了与个人性实践有关的决策中的“搜索成本”。例如,自慰和寻找街头卖淫者(streetwalkers)的“搜索成本”较低,而寻找应召女郎(call girls)和在单性别监狱中寻找异性伴侣的“搜索成本”则相对较高。总之,Posner提出了一种经济学视角来看待性行为,其中,最大化效益和最小化成本是主导因素,即性行为的决策基于理性的计算。

相连生活

Zelizer 主张,从实际的社交角度看,“敌对世界”与“纯粹交换”之间的经济与亲密关系的描述过分简化。她提出了一个新的,更加深入的观点:即“相连生活”——人们在复杂的亲密和经济关系中,不断地寻找他们认为合适的亲密和经济交易来实现他们的目标。她进一步指出,在社会生活的某些领域,如伴侣间的金钱交换或儿童的个人护理的货币交易,虽然这些在很多时候被认为是不适当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常常可以使它们两者都得以实现。她还揭示了其他一些看起来只是基于市场的行为,实际上也深受社会(尤其是亲密关系)的影响和启发。

以职业护理为例,Zelizer 讨论了它虽然在表面上看似是简单的经济交易,但对于护理的提供者和受益者而言,它实际上是一项复杂的任务,而且往往与家庭成员的长期护理并行。外部的职业照顾并不意味着会破坏家庭的结构或减少家庭内的经济交易。相反,职业护理领域反映了所有参与者对“相连生活”的复杂诠释,特别是对于亲密、经济及其相关含义的解读。

“相连生活”的核心观点在于:在例如护理和交易的场景中,亲密和经济是并存的,它们由参与者持续地进行协商,而不会对任何领域造成毁灭性的冲击。Zelizer 的这一理论框架已被广泛认可,并被用于研究与亲密和经济相互作用的各个领域,如家庭经济、性经济、婴儿和器官市场。在这些领域中,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关于“相连生活”理论框架在实证研究中的应用。

家庭、家族与亲情关怀相关研究

关于家庭和家族的研究揭示,经济成分的加入并不会削弱,反而可能加强某些亲密关系。在挪威离婚后家庭的研究中,Gry Hauge 通过分析金钱在离婚后家庭中的关键作用,展示了它如何作为传达和表示爱的一种方式。与Allison Pugh对于低收入父母为何购买相对昂贵的物品以满足孩子的归属感的发现相仿,Haugen指出货币和所购之物可以成为爱的标志。Daniel Cook对“商业、母性、关心、情感及儿童”之间的交互进行了深入分析。他专注于研究看护者是如何理解、构建、协商并行动于商品的社会含义的。

Cook通过观察母亲为孩子提供食物的行为,强调消费如何构建意义,以及母亲如何表达她们对孩子的母爱。他指出,食物不仅仅是满足孩子的身体需求,更是母亲表达关心的方式,从而孩子对食物的理解逐渐深化。Rhacel Parrenas探讨了菲律宾的移民劳工情况,认为强烈地认为货币转移会破坏照顾关系的观点是片面的。她分析了儿童护理这种被公认为可以商品化的亲密关系,认为支付儿童护理费用并不意味着保姆的照顾是不合格的,也不会对未付费的母亲造成不良影响。这些实际上是不同的社会关系,它们在经济交易中体现了孩子与照顾者之间的关系。

性经济学研究

Kimberly Hoang的越南性工作者研究强调,性并非只在性工作者与客户间进行买卖,因为这些工作者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客户形成了深厚的亲密关系。这一过程受到阶级差异的影响:低端市场更偏向于纯粹的金钱交易,而中、高端市场则展现出性工作者与客户之间更多的情感联系。在中、高端市场,所购买的不仅仅是性,还有亲密关系,而交易的不只是金钱,还有超出简单性交易的其他礼物。

Heidi Hoefinger则详细研究了柬埔寨的“专业女友”(professional girlfriend)或“酒吧女孩子文化” (bar girl subculture)。Hoefinger通过丰富的实地研究数据表明,这些“专业女友”并非完全受“性资本”逻辑所驱动。她们在选择这一行业时不仅是基于经济利益,还寻求“婚姻与爱情”。

Prabha Kotiswaran探讨了印度性工作者的情况以及将女性性劳动合法化的过程。与将性工作视为不道德的“敌对的世界”观点不同,Kotiswaran支持性工作的合法化和非刑事化,旨在更好地保护性工作者的权益并避免其受到剥削。她认为性工作与其他领域没有本质上的差异,这些领域中经济与情感混合,并未导致有害的后果。

Rhacel Parrenas在研究东京的菲律宾女性劳动力移民中提到了“非法调情”(illicit flirtations),这是一个在人口贩卖讨论中常被提及的群体。Parrenas描述了这些女性如何在与顾客的感情交易中协商自己的道德立场,以及如何处理复杂的情感关系与商业交换。她认为,尽管性工作经常被指责为人口贩卖,但真正导致贩卖问题的其实是基于敌对视角的法律和法规,它们将性工作视为非法和不被认可的职业。

身体部分与外貌的市场化研究

Rene Almeling探究了卵子与精子的市场,深入比较了男性与女性在出售这类身体物质时的商品化进程的差异性,并主张经济领域与文化领域之间并非绝对分离,而是基因材料的经济价值在许多情况下超越了纯粹的无偿捐赠意识。她提到了“卵子作为稀有资源”的观念,以及“女性的养育特质”来解释即使卵子和精子对于生殖具有相同的重要性,卵子的价值依然被视为远高于精子。

在相关领域的研究中,Jennifer Haylett对选择捐赠卵子的女性进行了采访。她对于“敌对的世界”观点与纯粹的经济行为与亲密关系之间的联系持批判态度。Haylett指出,卵子捐赠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伴随着捐赠者与接受者之间的深入沟通和共同商议。尽管一些卵子捐赠者初衷是为了经济利益,但随着与捐赠机构的进一步接触,她们逐渐意识到捐赠背后的更深层次的情感连接。卵子捐赠逐渐被视作一种对于生育困难夫妇的善举,而非单纯的商品交易。

探讨尸体交易的Michel Anteby提出,某些商品与市场的分离并非绝对的。因此,尸体作为通常被视为不应该被商品化的对象,在某些场合,如医学培训,依然会被作为交易对象。Anteby对于简单将某些交易,例如尸体交易,归为非道德的观点持有异议,他认为在不同情境下,道德与市场会互相影响,从而决定交易的适当性。

在血液和器官捐赠的领域,Kieran Healy提出了相似的观点。他描述了在某些特定的情境和机构中,参与者是如何描述经济交换中的非商业性,甚至是被视为禁忌的物体。处理血液和器官捐赠的机构在引导捐赠者进行捐赠方面扮演了关键角色,并为捐赠者构建了捐赠的意义和价值。

Ashley Mears研究了时尚模特工作中身体外观的估价与定价,并揭示了不同模特环境中身体外观的估价有所差异。值得注意的是,在享有高度声誉的模特工作,如知名时尚杂志Vogue的工作中,薪酬往往并不高。尽管Mears与Anteby的研究领域大为不同,但两者均为我们揭示了身体在不同场合下的估价方式。

经济与亲密交互作用的未来研究领域

不同类型的亲密关系与经济因素的相互作用为经济和文化社会学提供了深入的见解,尤其是当涉及被视为“禁忌交易”(taboo exchanges)的情境时。

我们回顾的Zelizer的“connected lives”理论框架,为这一文化经济社会学的探讨提供了有力的推进。但仍存在一些实证领域中亲密关系与经济的紧密结合特性值得进一步研究。如家族企业——商学学者对其进行了广泛的研究,但社会学家尚未深入;跨国婚姻——尽管是一个热门的研究课题,但其个体经验仍然大部分未被探索;以及领养机构,这些地方可能与进行禁忌交易的精子/卵子捐献机构有所类似,进一步模糊了商品化与孩子的神圣性之间的界线。

例如,对家族企业的研究可以揭示管理学文献中关于家族企业在其他类型企业中是否具有性能优势的不同观点。家族所有的公司不仅仅是经济(效率)和家族(社交性)的结合,可能会展现家族与业务领域相互交织时的复杂性。同样,对跨国婚姻的深入研究可能提供关于女性如何在家乡与东道国间权衡,以及她们如何协商其亲密与经济生活的细节,超越了常见的关于家庭暴力与性交易的媒体报道。

关于如何利用关系劳动来实现“禁忌交易”的另一个例子,是Cheris Chan关于中国人寿保险的研究。当销售代理在中国推广可能被视为从死亡中获利的新产品时,他们常常利用与家人或朋友的关系进行销售。购买人寿保险的那些与销售员关系密切的人往往是出于回馈亲密关系中的相互义务,而非真正的产品需求。

总体而言,关系劳动揭示了人们如何建立、区分及协商社交关系以应对文化和道德上的困境,进一步展现了支撑“相连生活”的机制。专注于如何实现这种关系劳动及其所带来的后果的研究,无疑将有力地推进“相连生活”的学术研究。
    
受Zelizer的研究启发,学者们开始采用“相连生活”与“敌对世界”等概念作为分析透视,以解读各种实证研究中的现象。但仍存在一个疑问,即在多大程度上,人们真正依赖这些分析透视背后所蕴含的概念。Gabriel Rossman指出,人们的思维中存在明显的对立,他们通过复杂的关系工作来“掩饰”那些被视为禁忌或不当的交易,使之得以实施。Zsuzsa Berend对代孕支持组内的集体话语过程进行了记录。在这个过程中,代孕者们集体学习并将自身的经验视为“生命之礼”。尽管他们与孩子没有持续的关系,并涉及经济补偿,但这被视为一种重要且有价值的,具有深厚亲密度的行为。我们鼓励更多的研究运用Zelizer的理论框架,既作为分析工具,也作为解释工具。

总结

经济社会学主要关注市场内的个体与企业行为。与此不同,我们审视了近年来对理解亲密与经济关系的学术探索。这些研究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Viviana Zelizer的影响,她在研究亲密经济交往时,提出了“敌对世界”、“纯粹交换”和“相连生活”这三种观点。我们认为,这些研究为文化经济关系的视角做出了重要贡献,这种视角超出了经济社会学目前对结构与权力的主导关注。

本文重点回顾了采纳Zelizer框架的相关研究,并对未来研究方向提出建议。我们认为,Zelizer的这一框架可以有效地用于探讨如家族企业、国际婚姻以及儿童领养等实证主题,以深入理解这些现象的复杂性。我们还呼吁加强与近期关于经济中关系性工作的研究的协同,重新点燃对文化观念如何塑造经济结果的深入探讨,其中包括“敌对的世界”、“纯粹交往”或“相互联系的生活”的解读框架。



编译|雪梨

审核|陈艳明

终审|王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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