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事内的硅谷如何攻略太空?| APSR

文摘   2024-10-16 21:58   浙江  

“攻略领地”:硅谷的太空和殖民地

摘要:

尽管太空殖民似乎属于科幻小说的世界,但汇聚硅谷亿万富翁的私营企业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之下,已豪掷数十亿美元使其成为现实。对太空殖民主义的分析认为这些项目有别于殖民主义的世俗历史,转而将其置于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或技术乌托邦主义的框架中。纵观殖民时代企业和产权的文献,重建技术精英对星际移民的政治愿景,本文认为,将外太空视为空白疆界(empty frontier)与地球殖民主义和土著剥夺(indigenous dispossession)类似,都仰赖属地化(territorialization)逻辑为其辩护。本文进一步追溯了“攻略领地(engineering territory)”的概念如何激发硅谷的政治退出(political exit)项目,如网络空间、海上家园(seasteading)和网络国家,这些项目并不是要创造无政府的自由空间,而是试图在新的空间中重建领土国家。


注:编译内容有所简略,感兴趣的读者可阅读原文。


作者简介:

Alina Utrata,剑桥大学达尔文学院


文献来源:

UTRATA, A. (2024). Engineering Territory: Space and Colonies in Silicon Valley.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8(3), 1097–1109. doi:10.1017/S0003055423001156


本文作者Alina Utrata

引言
杰夫·贝索斯和埃隆·马斯克,这两位硅谷科技公司创始人兼亿万富翁,建立了私人太空公司,将从前只有凭借国家才能实现的事情变成了现实——进入外太空。此外,两人都公开表达了他们的愿景和目标,不仅是探索太空,而且是通过建立人类殖民地在太空中安顿下来。尽管这些太空殖民计划可能看起来很古怪,但美国政府并未把这些太空殖民提议视为笑谈,不仅在签订合同内向这些企业提供了数十亿美元的资金,还调整了国内外有关外太空的法定财产框架。2022年,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一名官员表示,他相信到2030年左右,人类将在月球上“长期”生活,这表明太空殖民化不仅仅是一个亿万富翁的奇思妙想,而是一项得到私营企业和美国政府最高层支持的政策举措。

尽管马斯克和贝索斯在谈论他们的外太空计划时明确使用了殖民主义的措辞,但一般而言,太空殖民(space colonization)与地球殖民(terrestrial colonization)存在两个方面的不同。首先,许多研究已指出太空中没有土著社区(indigenous communities);因此,外太空被认为是一个真正的无主之地(terra nullius),没有被地球殖民历史的罪恶所累。Daniel Deudney(2020)在他对太空扩张(space expansion)的长篇批评中指出,“向太空扩张将是没有帝国主义和罪恶感的殖民主义……太阳系将没有土著居民……开启太空殖民不会带来征服、统治或流离失所”。

其次,在商业太空竞赛中起到引领作用的是企业主体,而并非国家。这往往被视为新自由主义外包(neoliberal outsourcing)或自由主义(libertarianism)的当代意识形态的象征,而不是殖民历史的延续。因此,对硅谷太空殖民者政治思想的分析往往定位在当代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或技术乌托邦主义的文献中。这也与用加州意识形态(Californian Ideology)来解释硅谷意识形态的学术分析基本一致。很少有文献明确研究硅谷精英政治意识形态的殖民基础,关注太空殖民的研究则尚未明确涉及到殖民主义之下企业的历史。

本文认为马斯克和贝索斯的外太空殖民化计划在很大程度上复制了地球殖民的历史,无论是有关如何在太空中实施政治-合法财产框架,他们如何利用企业来证明和实施扩张统治。它借鉴了包括英国东印度公司、弗吉尼亚和马萨诸塞湾公司在内的近期参与殖民化的企业和企业-国家的历史性工作,并表明,企业和个人一直嵌入在帝国和殖民扩张的历史中。

此外,本文展示了无主之地(terra nullius)这一直到二十世纪才被广泛使用的术语,是如何被错误地归因的,并且它如何促成了一种法律体系,掩盖了外太空殖民与地球殖民剥夺的相似之处。我认为,将太空描述为空白疆界(empty frontier)依赖于属地化(territorialization)逻辑,或将空间构建为领土财产的地理空间地块,殖民剥夺(colonial dispossession)也采用了这一逻辑。地球殖民者将土著社区迄今未视为财产的土地转变为领土,强加了某些形式的所有权和政治关系。同样,潜在的太空殖民者必须将太空转化为领土,然后才能声称拥有它。正因如此,必须创造”空白疆界“。

最后,本文探讨了属地化是如何通过我称之为“攻略领地(engineering territory)”的过程,来支撑硅谷的政治退出(political exit)项目。如海上建设或网络国家等政治退出项目,是通过在新空间建立主权社区、从而从现有领土国家退出的行动。通过精心攻略领地,即利用新技术在看似空旷的空间中建造领土,他们标榜在外太空、网络空间和海洋中营造了真正的无主地,并将这片新创建的处女地宣称为其持有的“领土财产”。

尽管新自由主义或自由意志主义框架也往往被用来分析这些政治退出项目,我认为,它们的真正的政治目标不是创造无政府自由(anarchical freedom),也甚至不是自由市场,而是在新的空间中重建基于领土的国家统治(territorially-based rule of states)。企业或私人可以基于他们的主张,作为领土主权者统治这些空白地带,以获得其他国家的合法性和认可,这与历史上参与殖民活动的许多企业无异。政治学者和国际关系学者一再呼吁将企业视为政治行为者。深入探讨企业参与殖民化的悠久历史,有助于揭示企业参与塑造主权(sovereignty)领域和形式的方式,进一步理解在工作场所权力之外企业所发挥的政治作用——无论是作为经济或市场参与者,还是作为政府外包的接受者,并进一步质疑二十世纪末的新自由主义在多大程度上有所更新。

正如Phillips和Sharman(2020)所指出的那样,“我们认为通过主权国家行使政治权力的常态,实际上在欧洲以外的大多数地区都相对罕见。”研究外太空殖民主义等攻略领地项目,可以揭示在现代国家的后帝国主义国际体系中,领土是如何成为主权的唯一合法基础的。这些项目既利用属地性(territoriality)来掩盖企业、土著社区等非领土实体(non-territorial entities)已经制定了政治规则的事实,又试图借此建立自身的独立性(independence)。因此,本文的一项结论在于,任何对太空殖民化、以及硅谷科技公司和精英权力的抵抗,都可能需要从更全面、更概念化的角度理解企业的政治角色,并认识到属地性居于主权的首要地位。另一方面,我们应该关注将企业视为政治实体,包括公司民主化、实施平台社会主义(platform socialism)的视角,以及将某些企业视为民主公用事业进行监管。

企业空间:杰夫·贝索斯和埃隆·马斯克的太空殖民地

作为私人太空公司Blue Origin和SpaceX创始人,也是”最富有的地球人”,杰夫·贝索斯和埃隆·马斯克是两位太空殖民化的最公开的支持者。虽然他们经常使用殖民主义的语言来描述其项目,但马斯克和贝索斯的论点中隐含着这样一种观点,即太空殖民是前所未有的,它与地球上的殖民扩张历史都不同。而科技将让它成为可能。

虽然两人对太空殖民的愿景听起来可能相似,但贝索斯和马斯克的想法在技术和政治理论基础上都存在不同,分别反映了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之间的微妙差异。正如Arneil(2021)所言,帝国主义“需要一个从上到下征服和统治外国人民和土地的大都会……而殖民主义拒绝从远方而来的征服和统治,却赋予国内外殖民当局权力。”马斯克的观点与定居者殖民主义(settler colonialism)契合,认为如果地球被摧毁,人类应该在火星上建立自给自足和政治独立的殖民地,以保护人类物种。但贝索斯则设想,通过在地球轨道上建造支持数万亿人的人工栖息地,来创建帝国基础设施,从而将资本主义扩展到恒星,来防止文明停滞。然而,在两种观点中,企业都被描绘成了政治统治者。马斯克援引了定居者殖民式公司转变为革命者和独立政府的例子,而贝索斯则看到了一种表征星际贸易的星际版英国东印度公司。尽管这些涉及企业统治(corporate rule)的理念经常被用来展示这些殖民项目的新颖性、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考虑,但它与殖民时期公司的历史密切相关,这些企业经常从特许(charter)其经营的国家那里争取独立性或权力。

涉及特许企业(chartered corporations)和企业国家的历史学和国际关系研究表明,私营企业在商业太空竞赛中发挥的作用并非二十世纪末新自由主义独有,这并非国家首次将殖民冒险外包给企业。相反,历史上“涌入全球各角落的企业洪流”产生了“人们可以称之为风险殖民主义”的东西,这是一种极其丰富但有争议的海外扩张。在四个世纪的时间里,人们始终坚信帝国的公共业务最好由私营企业完成”。虽然最初成功进入外太空的可能是国家主体,但几个世纪以来,是拥有或经营这些业务的公司和个体在制定殖民扩张战略、塑造主权场所和形式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当然,地球上的殖民和帝国扩张历史是复杂的,因时间、地点和参与者而异。这些企业的历史并不能完全反映出当前外太空殖民的企图。显而易见的是,如今的现代国家比最初向这些航海公司授予特权的君主制国家要强大得多。像英国或荷兰东印度公司这样宛如“融合的弗兰肯斯坦怪物”的企业国家,通常拥有常备军、发动战争、进行外交、提高税收和铸造硬币的能力,私营航天公司似乎也远不如他们强大。然而,尽管Blue Origin和SpaceX与16世纪的企业有一些相似之处,比如当时的殖民企业在兜售那些项目时,“还尚未甚至永远不会提供利润分红;或者是这些殖民企业的投资者,同时也是殖民者,能够为自己担保”,但需注意的是,这些公司本身、他们与其他政治实体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例如,英国东印度公司最初是一家相对温和的贸易公司,后来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统治着印度次大陆的大片地区,直到被英国政府吞并。像弗吉尼亚州和马萨诸塞州海湾公司,在成为殖民地之前都是公司,最终脱离了自己的国家实现独立。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通过人道主义协会建立了一个“仅有其掌权的私人国家”,凭借欧洲内部的权力竞争,早于比利时政府听到国际社会的强烈抗议而被迫吞并刚果独立国之前,获得了刚果独立国的承认。因此,通过将殖民地企业外包给公司,国家也可能从中受益。这些公司可以利用股份制和有限责任制来积累资本和管理风险,并从政府那里获得赞助资金。但随着关系和权力动态逐渐变化,国家可能会对它们有所警惕。

当下,马斯克将那些居住在他的火星定居点上的人称为勇敢的独立定居者,塑造了一种定居者式殖民地的政治愿景,唤起了一种天命论(manifest destiny)的星际图景。从技术上讲,马斯克认为人类应该改造火星或大气层,使其适合人类居住。在他的一项提议中,个人可购买前往火星的单程票,而这由新殖民地承诺的工作来支付费用,这被比作一种火星契约奴役(Martian indentured servitude)。他强调了在这颗红色星球上实现自给自足的必要性,并表示殖民地应该能够在“补给船不再从地球来火星的任何情况下生存”。这位SpaceX创始人曾表示,地球很有可能即将进入“另一个黑暗时代”,尽管他对其原因犹豫不决,特别是提到了第三次世界大战、通用人工智能发明或小行星撞击的可能性。因此,太空殖民是防止人类灭绝的一种手段。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马斯克的许多公司表面上都是以绿色环保为导向的,但他并没有明确地将太空殖民计划与逃离地球上的气候灾难联系起来。马斯克也没有提到他在种族隔离的南非殖民社会长大的经历,而是用一种关于保护生命和人类物种的文明话语来装饰他的语言。马斯克声称,他对外太空的兴趣始于孩提时代,源于对科幻文学的热爱。虽然马斯克可能会从科幻文学中获得灵感,比如以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中的宇宙飞船命名第一艘登陆火星的殖民船“黄金之心”,但这并不一定能揭示他的政治哲学。之后,马斯克又走进了长期主义哲学(philosophy of longtermism),明确主张太空殖民化。从跨人类主义和有效利他主义运动演变而来,许多著名的长期主义者认为,人类应该通过改造行星、创造数万亿存在于大型计算机服务器上的数字人,以在遥远的未来寻求最大限度地增加人类数量。马斯克还发表声明,声称他相信我们生活在一个类似于电影《黑客帝国》的计算机模拟程序中。

卡尔·萨根于1961年首次提出了外星环境地球化(terraforming),又言之攻略行星(engineering planets)以复制地球环境。尽管这一想法具有悠久历史渊源,但目前尚不清楚所马斯克所言将火星地球化在技术上是否可行,例如在地球上投掷数百枚核弹以“加热”大气层;这些计划很容易被修改为在月球上建立定居点。事实上,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已经在建造阿尔忒弥斯大本营,到2040年在月球上建立长期人类定居点。在这其中SpaceX是商业合作伙伴,承担包括建造民用房屋等职责。尽管马斯克可能不会真正成功地殖民火星,但几番尝试仍可能为他自己或SpaceX带来政治权利和特权的合法遗产。

另一方面,杰夫·贝索斯并没有提到顽强的个人定居者式殖民者的历史,而是提到了类似于英国和荷兰东印度公司等庞大企业国家的帝国主义基础设施建设。对于贝索斯来说,人类的末日情景不是一场“灭绝事件”,而是一场能源危机,地球上有限的资源最终会限制资本主义的增长。马尔萨斯逻辑支撑着他对地球人口负载量的计算,他一再表示,除非我们扩张到“资源实际上是无限的”的恒星,否则文明将注定要走进“配给制和停滞”的生活。贝索斯依据殖民资本家曾提出的资本主义增长的周期性逻辑,认为必须进行帝国扩张以支持本土人口的无休止增长。这位亚马逊的创始人不认为人类应该改造月球或火星,而是建造像国际空间站这样的靠近地球的移动式结构。这些结构可能包含了完美的人工环境,使得地球进一步成为一个”国家公园“。

与马斯克一样,贝索斯从小就对太空感兴趣,他在高中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中提到了太空殖民,公开表示热爱科幻电视剧《星际迷航》,甚至以该剧中的角色卡玛拉命名了他的狗。然而,贝索斯的太空殖民技术计划和政治理由大多来自普林斯顿大学物理学家Gerard O’Neill。O'Neill是一位工程学教授,曾帮助在美国推广太空殖民地的想法。这位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认为,人类应该建立轨道圆柱形结构,使地球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公园,没有工业,从工业革命中缓慢复苏”。这些太空殖民地将通过小行星采矿和“丰富多样的食品和物质”拥有“几乎无限的日常清洁能源”。O'Neill声称,这也将使地球上的人口稳定下来。

在贝索斯的框架下,太空殖民被视为气候危机的技术解决方案,它不需要对殖民资本主义的榨取式增长模式(extractive growth models)进行任何改变。这种框架与地理学家哈维(2001)的空间修复(spatial fix)概念、狄更斯和奥姆罗德(2007)更新的外部空间修复密切相关。哈维的想法与技术修复(technological fix)相似,认为资本主义一直在寻求地理扩张来解决其内在矛盾。同样,贝索斯设想,他的帝国基础设施将允许资本主义在保护地球的同时扩张到外太空,外太空将成为私营公司可以开发的另一个空间,以便无限的资本主义扩张可以继续进入这个新的无尽疆界(endless frontier)。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贝索斯和马斯克明确提出了不同的太空殖民愿景,但他们似乎都认为企业应该统治这些太空殖民地。马斯克表示,他认为他的火星殖民地应该是一个直接民主国家,他的公司Starlink卫星服务的使用条款规定,用户必须“承认火星是一个自由的星球,任何以地球为基础的政府都不具备对火星活动的权力或主权”。然而,尽管马斯克主张在火星上实行直接民主,但他并没有给予“地球上的工人在工厂车间内的任何民主控制”,这反映了“一种神奇的文明话语,它支持并掩盖了随之而来的统治形式”。因此,尽管火星这颗自由星球可能意味着政治主权不受世俗国家的干涉,但这并不保证未来的天体定居者或合同劳工的自由,他们将高度依赖马斯克的公司,不仅是为了工作生计,也为了空气等生命支持资源。

贝索斯对其太空殖民地的政治管辖(political jurisdiction)没有明确的解释,尽管他被认为是一名自由主义者,他通常不像马斯克那样公开其政治观点。然而,O’Neill确实表示这些太空殖民地“独立于大规模政府”。正如Little和Winch(2022)所指出的那样,奥尼尔在《高边疆》一书中部分设想了“在能源卫星公司(ENSAT)的管辖下……一个根据联合国条约成立的跨国营利财团”运作的太空殖民地,这表明贝索斯也可能设想其殖民地独立于任何地球国家,自由地追求利润。

由于将进入太空的能力外包给了这些私营企业,美国等国可能会发现在外太空执行其规章制度实际上很困难。像英国东印度公司这样的企业国家有时“比当时的许多君主拥有更多的军事和政治权力”。殖民者也可以对国家统治进行被动抵抗。因此,马斯克和贝索斯的公司不一定需要发展军事能力、巩固公司的统治,甚至在公司场域挑战现有的地球国家,就能成为强大的政治参与者。

“无尽疆界”的创造
学者和活动家指出了太空殖民化潜在风险的核心原因,比如它是由地球上现有的殖民关系促成的,并同时加剧了这种关系;例如火箭发射场的持续剥夺,或破坏了发射场当地社区与外太空搭建的政治和精神纽带。在本节中,我将探讨将无主之地(terra nullius)这一直到二十世纪中叶才被广泛使用的术语,是如何被地球殖民者视为正当理由进行错误归因,掩盖了外太空殖民化与土著剥夺的相似之处。我认为,将外太空视为空白边界的想法是一种概念性的发明。它依赖于属地化的殖民逻辑,或将空间构建为领土财产的地理空间地块,而这正是主张领土财产权的先决条件。

属地化主要是一种概念性改造,可以应用于除土地之外的各种空间。Doreen Massey(2005)指出,空间不是一个地方,而是“相互关系的产物”。她解释说,“将空间想象成总是已经具有领土性的……误解了流动性(flows)和领土是彼此的先决条件。实践和关系构建了它们”。将外太空视为领土财产进而视为一种潜在的主权,需要从地球土地空间的视角出发,进行类似的概念改造。属地化还构成了本文提到的“攻略领地”的基础,即利用新技术在表面上空旷的空间中建造原始领土,随后将其称为领土财产。在这一过程中,潜在的太空殖民者及其公司能够以一种不被多种太空概念范式所允许的方式,积累和行使政治权力。

领土剥夺(territorial dispossession)是殖民主义的暴力过程之一,涉及破坏土著社区与地方、人民和自然的关系。然而,正如Nichols(2018;2020)所指出的那样,“土著剥夺”一词往往显得自相矛盾;尽管土著社区确实认为土地是领土财产,但土著的土地仍被称为“偷来之物”,这是一种暗示财产权的盗窃形式。如果将殖民剥夺理解为“强加欧洲财产关系及其自身否定(negation)的共现”,这种张力将得以解决。“殖民化意味着大规模的土地转让,对交换对象进行再编码,使看上去成为一种普通意义上的盗窃形式……‘剥夺’可以重构为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新的所有权关系产生,但在要求同时否定它们的结构性条件下。”换言之,土地在被剥夺的同时,被转化为了领土财产。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殖民地社区不具备产权,也不意味着殖民大国不承认他们实行的任何其他形式的产权。然而,这种对财产的理解不一定与欧洲殖民者的领土财产概念相称,在这种概念中,地理空间网格被用来将土地划分为地块,个人或实体被授予对该地使用权的垄断权,并通过国家结构强制执行。

正如Cheryl Harris(1993)在其经典著作《白色即财产》中所指出的那样,财产是“一种权利,而不是一种事物,其特征是形而上学的,而不是物理的”。属性总是涉及抽象,或者对某物是什么以及”我们与它的关系应该是什么的”具体概念理解。尽管潜在的太空殖民者认为,外太空应当是一块无主之地,因为从未有人认领这块领土财产,但许多外太空相关的社会存在,都构建和暗示了不同的政治关系。地球上从天文学家到天体导航员再到动物,都将月球作为一种光。作为光的月球是一种共同资源:没有人可以完全拥有它。当轨道卫星或城市的光线干扰我们看到月球或夜空的能力时,这并不会被认为是非法侵入或盗窃,而单纯是光污染。

然而,我们也可以用其他方式来概念化月球,来构造不同的产权和关系。2015年《太空法》通过,私人和公司能够对从太空开采的资源行使财产权。从月球开采矿物,天体被转化为物体,在传统的美国法定财产框架下,这些物体可以被持有且受到保护。然而,物质、光与声称月球是领土财产仍然有根本性区别。2022年,具有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亚当·斯密研究所发布了一份报告,呼吁建立一个“明确、道德上合理、有效的太空产权分配和管理制度”,倡导通过宅基地制度分配“月球土地”,以抢占太空土地。与《太空法》不同,这一主张并没有将天体概念化为物体,而是将其概念化为领土。月球并非可被分解和提取之物,而个人可以声称拥有“月球地块”。因此,拥有月球碎片作为领土财产或物质赋予了所有者不同的权利。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国家借鉴了最初为公司制定的法人原则,支持“将自然视为人”的立场。毛利土著社区对热带雨林Te Urewera、火山Taranaki等自然实体获得了法律认可,这些自然实体现在拥有法人权利,行使了一种自主形式(self-ownership),由毛利部落和新西兰政府共同监护。虽然表面上都是关于同一个空间的,但将月球视为光、物质、领土或人的不同理解改变了施加于其身的政治权利和关系。尽管这些转变可能是技术驱动的,但他们主要还是概念层面的改变。如果我们有载人登月的火箭,那么将月球视为领土可能会更容易,但声称月球是领土财产实际并不需要这样做。同样,欧洲殖民者不一定需要前往殖民地来声称拥有那里的土地。

尽管当前遭受美国等国挑战,根据1967年《外太空条约》,外太空和地球大气层大部属于公地。这对政治规则产生了重要影响,绕地球轨道运行的卫星不受任何特定国家的管辖,因为它们位于国家领空之外,因此位于国家主权领土以外,受到国际公约和协议的管辖。然而,如果“月球地块”被分配为领土财产,地球上的主体不一定有平等的权利来共同管理月球光源;然后,它们将成为某人的领土财产,从而身处国家边界不可及之处。同理,如果贝索斯声称他的轨道卫星空间结构是领土财产,地球上的主体将无法反对遮蔽夜空的卫星。因此,这些不同的空间和财产概念暗示并强加了不同类型的政治关系和规则。

然而,正如利奥波德二世国王所深知的那样,产权并不是仅仅因为个人声称拥有某物而产生的。北加州居民Dennis Hope曾写信给联合国,声称对月球上的领土拥有所有权。这显然是一纸笑谈,没有任何一国承认他的主张,他也没有能力真正落实这些主张。然而,如果贝索斯或马斯克宣布月球土地为其公司的领土财产,或宣布他们打算将地球居民带到月球,在宅基地制度下主张土地所有权,这可能会引发各国截然不同的反应,因为Blue Origin和SpaceX公司可能确实拥有占领太空作为领土的技术能力,并且美国算是其拥趸者。

地球殖民化历史的生动案例也说明了这一点。如前所述,2015年的《美国太空法》因利用1967年《外太空条约》中的法律漏洞,规定私人行为者拥有对外太空开采得来的矿物的私有产权而受到批评。这种非国家行为者利用法律漏洞主张财产,随后游说各国承认其主张的过程也见于地球殖民主义中。正如Press(2017)所指出的,在十九世纪:“制定条约的冒险家和愤世嫉俗的政治家为了自身目的操纵了国际法中的一个漏洞。理论上,这个漏洞允许私人或公司——与先前存在的国家不同——首先声称他们通过条约购买了主权,然后,建立一个被国际社会接受的帝国,与其他成员国享有平等和互惠” 在试图建立他的非洲殖民地时,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与非洲的政治团体谈判了一系列条约。尽管签署国经常被这些条约的内容误导,但比利时摄政王将其作为一种外交策略,让其他欧洲国家承认他的主张。

通过将外太空概念化为领土,公司和私人同样有机会声称有权以国际或国内法目前不允许的方式统治这些空间。虽然地球殖民和太空殖民化显然有别,但同质的属地化逻辑驱动了空白疆界的创造。因此,太空殖民主义与最初出现的陆地殖民主义并非全然不同。

攻略领地:海上家园、网络空间和政治退出

属地化是一种概念性转变,它可以应用于各种空间,也有助于我们理解硅谷精英如何利用这些领土创造而进行政治退出。因此,属地化构成了我称之为“攻略领地”的概念基础,即利用新技术在看似空旷的空间中构建处女地。政治退出是指通过在新空间建立主权社区,来退出现有领土国家。虽然这些项目经常被称为自由主义退出,并基于新自由主义或自由主义框架进行解释,但本文将其称为政治退出项目,从而更准确地描述其目标,包括外太空殖民、在海洋中建造海洋家园或在互联网上建立网络国家。

本文认为,这些项目不是逃逸到无政府的自由空间,甚至是乌托邦式的自由市场,而是试图在这些新设空间中重建基于领土的规则,来摆脱现有国家的边界。硅谷公司在外太空、网络空间和海洋等空间构建所谓领地,主张其有权作为领土主权国家统治这些无主太空,且其独立性必须得到其他国家的尊重。

攻略领地是在这些被建构出的空地上主张主权、重建以领土为基础的国家统治的先决条件。我认为,虽然这些项目通常被定位为一种“工程壮举”,但其核心是将太空概念化为领土。由此,政治退出一词既投射了殖民历史的浪漫化,又模仿了殖民公司的许多策略。本文任务,分析外太空殖民化及其他攻略领地项目时,应该对领土性如何成为后帝国主义国际国家体系中主权的唯一合法基础进行再发问。

攻略领地过程的一个突出例子是网络空间的发明,或将互联网作为一种领土空间的修辞建构。早期的技术乌托邦主义者明确地使用了殖民地意象,如“数字疆界”或“虚拟家园”来描述互联网。实际上由一系列相互连接的计算机所构成的互联网,被描述为一个领土国家无法控制的自由、开放和空白的空间。如1996年《网络空间独立宣言》昭示现代国家,“网络空间处在你们的疆域之外……我们聚集的地方你们不享有主权。”虽然很快人们就清楚,国家有能力并且会积极控制互联网,但这种将互联网视为属地化空间的概念已引起了公众的注意,甚至反映在日常语言中。这表明,攻略领地不需要土地;相反,它是一种可以应用于各种空间的概念改造,网络计算机也因此能被想象和理解为一种属地化的空间。

Seasteading研究所正试图在海洋中建立浮动平台,以“实现新的政治和社会制度的创新”。最初这一海洋研究所被创办的原因,是“如果我们能解决海上家园的工程挑战,地球表面的三分之二将对这些政治性初创企业开放”。同时,海上钻井平台与受复杂形式的国际法和国内法管辖的船舶或石油钻井平台有什么区别?无异于外太空、网络空间,海洋亦被构建为领土空间,利用新技术将其概念性地转化为领土。

尽管这些项目来自硅谷的不同支持者,但本文认为,政治退出概念的共性在于,它们都试图攻略领地。蒂尔(Peter Thiel)在Cato研究所的一次演讲提到:“因为我们的世界上已经没有真正自由的地方了,逃逸的方式必须涉及某种新的、迄今为止未被触及的过程,将我们带到一些未至之境;因此,我把精力集中在可能创造全球自由空间的新技术上。让我简要地谈谈三个这样的技术前沿:(1)网络空间…(2)外太空…(3)海上训练。

如海上家园这样的政治退出项目实际是构筑在想象中的殖民史之上。蒂尔强调的自由空间的自由不是个人自由,甚至不是自由市场,而是创造空白空间,或所谓的真正无主之地,从而供政治统治主体自由获取。他们试图重现一段殖民历史,在这段历史中,个体和公司能够离开母国,在其他地方构建领土,在此过程中积累自己的政治特权、统治甚至主权。

硅谷风险投资家Balaji(2022)的论文为这种逻辑提供了论证。该论文支持创建网络国家,殖民地边界在历史上一直是社会的重要压力阀,个人应当有权在政治秩序不再适合他们时选择退出。这反映了“云优先,土地最后(cloud first, land last)”的理论模型,他认为个人最终可以通过在数字社区之间众筹领土,或创建像群岛一样地理分散的领土管辖区,“重新打开物理边界”。建立云城镇、云城市并最终建立网络国家后,这些社区将能够获得其他国家的外交承认,这将使他们能够进入主权债务市场,进行外贸谈判、护照交易并防范入侵。

虽然这一计划听起来可能毫无道理,并且也如外太空殖民化一般,不太可能完全落地。但值得注意的是,它与利奥波德二世国王的策略相似,他利用非洲社区存在的模糊条约来获得欧洲国家对其保护国主张的承认,最终为他通过刚果国际协会亲自控制殖民地铺平了道路。因此,退出不一定是指自由的个体离开国家控制范围内的空间,而是利用领土相关主张来获得政治主权的认可,攫取随之而来的所有特权。

本文认为,与其反驳外太空的“真空状态”来抵制太空殖民主义,不如质疑后帝国主义国际体系中为何领土成为政治统治的唯一合法性。事实上,在国家和土著社区协商时,领土仍然是一个关键问题。正如Kevin Brunyeel在《第三主权空间》中所指出的那样,人们经常说“土著部落和民族要求一种不明确的主权形式,因为它不容易被定位”,这扰乱了我们对成为主权政治共同体一部分的理解。

属地性(territoriality)的首要地位进一步掩盖了企业等非属地实体已实质性制定了政治权力。正如Stern所指出的,虽然我们经常将英国东印度公司理解为“在18世纪中期通过收购领土才从商业机构转变为政治机构……但在一段时间内,它实际上是亚洲的一种政府、国家和主权形式”。历史上,公司等非领土实体一直持续并将继续参与打造主权和政治统治场所。外太空殖民化和其他工程领土的尝试实际上是这段历史的延续,而非新启。

结论

《连线(Wired)》是一本反主流文化在线杂志,后来成为加州意识形态的象征。该杂志的工作人员曾开玩笑说,“加州人是那些如果有什么东西不喜欢,宁愿收拾行李离开的人的后代”。虽然这句俏皮话强调“退出”,但它真正描述的是殖民主义的遗产。事实上,Muwekma Ohlone部落编者注:即加州原住民被夺走的土地上,硅谷长期以来一直受益于殖民主义的历史结构,仅仅是受益于殖民资本主义积累的财富,他们便有机会而前往外太空。但是,尽管硅谷可能是“一个喜欢假装自身想法没有任何历史性的地方”,但本文表明,公司在外太空殖民化中想象的角色与地球殖民化公司有着明显的连续性。新技术声称提供了一种“在外太空无罪的殖民主义”,与其说它改变了源动力,不如说它提供了另一种工具:宣称自己是新的,从而与殖民历史决裂,充当这些企业的保护阀。

本文进一步指出,有必要将非领土实体概念化为政治行为者。事实上,许多关于硅谷科技公司的批评性文献都主张加强国家监管,使其恢复作为经济参与者的应有角色。然而,从历史延续的角度看待国家和公司在殖民冒险中争夺权力的方式,可能会将我们带向其他控制企业的方法,并“将重点从‘隐私、数据和规模’转移到‘权力、所有权和控制’”。Muldoon(2022)主张数字资产的社会所有权,例如创建公共或市政云计算服务;Josh Simons和Dipayan Ghosh(2020)主张将某些基础设施作为民主公用事业进行监管。因此,抵制太空殖民化需要进行系统性的再概念化,深入反思属地性何以成为政治统治及主权的基础,以及何以驱动非领土实体成为政治性实体。


编译|Krystal

审核|扶摇

终审|穷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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