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逐字精读|《臧僖伯谏观鱼》

时尚   文化   2024-12-29 11:55   湖北  




古文观止第一卷第四篇
臧僖伯谏观鱼》

鲁隐公五年(公元前718年)




先看一看这一年发生了哪些大事:鲁隐公五年(公元前718年)


1. 公元前718年春天。晋国的内乱开始了,先是曲沃庄伯在周桓王的支持下,联合郑国和邢国的军队讨伐百里外的晋国国都翼城。周桓王派尹氏、武氏帮助曲沃庄伯,赶走了晋鄂候。但没几个月,曲沃庄伯就背叛了周桓王。到了秋天,周桓王命令虢公攻打曲沃庄伯,曲沃庄伯兵败,周桓王在翼地立哀侯为晋君。


春秋时期一共有十二个周王,只有周桓王有复兴周王室的志向,这次是小试牛刀之举。尹氏是周王室的卿士,采邑在尹地;武氏是周平王的小儿子,生下来手纹上显示出“武”字,所以他的子孙就以“武”为氏。


诸候之间也是乱战不休,郑、卫、宋等国为了一些宿怨打来打去。礼崩乐坏的时代开始了,中央政权的掌控能力逐渐消失,诸候之间各自为战。晋国是山地国家,属于偏僻的地方,这时候与中原国家信息还不通畅,以至于曲沃庄伯这次攻打晋君事件鲁国没有接到任何通告。


2. 公元前718年夏天,鲁国参加卫桓公的葬礼。这位死了十四个月的卫君,在老臣石碏平定了卫国州吁的叛乱之后才得以下葬。


3. 公元前718年4月,郑国入侵卫国郊外,报复去年东门被围困的耻辱。卫国人联合南燕国的军队讨伐郑国,郑国的祭足、原繁和泄驾带领三军在前面,让曼伯(郑昭公忽)和子元(郑厉公突)偷偷来到卫军的后面。公元前718年6月,公子忽和公子突在制打败了南燕军队。


4. 公元前718年9月,鲁隐公主持了鲁太子姬允生母陵寝的落成典礼,在典礼上隐公命人跳了六佾之舞。按礼法,第一,隐公只是摄政,鲁太子亲娘不是他的娘,他不该主持这个典礼。第二,这个舞跳得也不对,天子八佾,三公六佾,诸侯四佾,士大夫二佾。隐公身为诸侯却搞了个六佾,就是僭礼,因此《春秋》里记录:“初献六羽,始为六佾”。“初”和“始”两个字都是讥讽隐公带头开始不守规矩。自此,鲁国这个最遵守周礼的国家国内也开始礼崩乐坏,到后来连鲁国的大臣都敢在自家院子里跳八佾之舞了。


虽然六佾之舞违反礼法,但总体上说,隐公还是非常遵从传统礼法的。比如,隐公三年,其生母声子死了,隐公虽然已经是国君,但仍然以庶母之礼葬之,远比不上惠公的嫡妻仲子去世时的排场。


5. 公元前718年12月,冬天。臧僖伯死了。鲁隐公说:“叔父对我有不能释怀的事情,我不敢忘记他的忠诚。”于是加一级葬礼安葬他。



关于本文,《春秋》记录鲁隐公观鱼这件事只用了一句话:“五年春,公矢鱼于棠。”非常简单的一句话。而《左传》将这句话作了详细叙述,就成了《臧僖伯谏观鱼》这篇文章。


那《春秋》和《左传》有什么关系呢?


《春秋》的作者我们都知道,是大圣人孔子。孟子曾评价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孔子的《春秋》一经问世,就让当时的国君和大臣对后世如何评价自己变得特别在意,都非常担心当时及后世史官们的口诛笔伐。这里面体现的就是孔子所修《春秋》的一个重要特点:微言大义。所谓的大义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大义。这是儒家一贯的伦理,用孔子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正名”。小到一个个体,大到一个国家,都要认清自己的名位,否则就会做出很多让天下大乱的事情,而孔子希望的是大同、和平的社会。


于是在《春秋》中,孔子重点记录的就是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破坏封建秩序的事情,或者是在礼崩乐坏的时代,还坚守礼仪秩序的重大事件。比如,同样是记录杀人这种行为,如果写诛,就知道这个人杀得好,因为杀有罪的人叫诛;如果写弑,臣杀君叫弑,子杀父叫弑,这叫犯上作乱。对同样的行为,选择用不同的字,所寓意的褒贬是不一样的,所以后世评价《春秋》:一字褒贬,微言大义。


也正是因为《春秋》一书的微言大义,用字极简,当时的人都很难读懂。想要读懂《春秋》,就需要有人来做解释,因此就有了《春秋》的传,也就是对《春秋经》所作解释的书籍。《春秋》最著名的传有三本,被称为“春秋三传”:《公羊传》《穀梁传》和《左传》。而《古文观止》收录最多的文章就来自于《左传》和《国语》,他们的作者都是左丘明。


司马迁《史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如果司马迁的说法是真的,我们可以大概判断《左传》是一部比较复杂的叙事作品,有可能是左丘明失明之前所作,而《国语》可能是左丘明失明之后写的。《左传》又被称为”春秋内传“,《国语》则被称为”春秋外传“。用现代的话来说:一个像台词剧本,一个像原文小说。你如果想学习写小说,那《左传》不可不读,它可是叙事文学的老祖宗。


《臧僖伯谏观鱼》就是这样一个叙事故事。文章的内容比较简单,说的是鲁国的国君鲁隐公去一个叫棠的地方观看当地人捕鱼,而鲁国的一位重臣,同时也是鲁隐公的叔父臧僖伯,他苦口婆心地劝谏鲁隐公不要去。臧僖伯从礼制、法度的角度出发,阐述了隐公为什么不能去观鱼。鲁隐公不听,只辩驳了一句:“我是要去巡视边境。”然后还是去了棠地。


这样看来,鲁隐公似乎是一个枉顾礼法制度、任性妄为的人。但鲁隐公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要了解鲁隐公,我们得先从鲁国旁边的一个诸侯国——宋国说起。


《周郑交质》时说过,我国自古以来就有“继绝世,兴灭国”的传统,恢复被灭亡的国家,延续快要断绝的家族。而宋国就是周武王打败殷商之后,周王给殷商遗民封的诸侯国。宋国最初的国君是商纣王的哥哥——微子启,作为亡国之君,宋国一心想和鲁国搞好关系。因为鲁国和宋国比较近,而且鲁国是一等诸侯国。


▲ 鲁国和宋国地理位置


到了宋国第十二代国君宋武公时,宋武公有个非常漂亮的女儿叫仲子,而且这个女儿手掌上长着奇怪的掌纹,很像篆体文的“为鲁夫人”四个字,宋武公就将这件事告诉了鲁国国君,说:“我家的女儿天生就是鲁国的夫人,这是天命啊!”其实,这只是宋国想亲近鲁国的借口。而鲁国此时是鲁惠公当政,鲁惠公的正妻无子,但正妻的妹妹声子为鲁惠公生了个儿子,叫息姑。他就是鲁隐公。


由于声子在媵妾中地位很低,所以息姑的地位也不高。到了息姑该娶妻的年纪,鲁惠公便把宋武公的女儿,那位手上长着“为鲁夫人”四个字的仲子迎娶回来给息姑做夫人。等仲子到了鲁国,鲁惠公看到仲子非常漂亮,一下子就后悔了。于是鲁惠公做了件非常不光彩的事,他把原本要嫁给息姑的仲子纳入自己的后宫。


初,惠公适夫人无子,公贱妾声子生子息。息长,为娶于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夺而自妻之。生子允。登宋女为夫人,以允为太子。及惠公卒,为允少故,鲁人共令息摄政,不言即位。

——《史记·鲁周公世家》


当初,鲁惠公正妻无子,鲁惠公的妾声子生儿子息。息长大后,鲁惠公为息迎娶了宋国公主。宋国公主来到鲁国后,鲁惠公看她长得非常美丽就霸占为自己的妻子。鲁惠公和宋国公主生下儿子允。鲁惠公将宋女升为正妻,立允为太子。等到鲁惠公去世,因为太子允年纪太小,无法执政,鲁国人就拥立公子息代理国政,是为鲁隐公,由于是代理国政所以不称即位。


对于父亲的荒唐做法,息姑毫无办法。鲁惠公是父亲,又是一国之君,息姑这个庶出长子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但仲子的父亲宋武公却很生气,貌若娇花的女儿本是要许配给年轻公子的,可竟然被一个糟老头霸占了!所以宋国和鲁国因此交恶,还打起仗来。直到鲁惠公去世,作为亲家的宋国都没来吊唁,而且两国还在交战。


惠公之薨也,有宋师。太子少,葬故有阙,是以改葬。

——《左传》


鲁惠公去世时,宋国的军队正在鲁国的边境开战,太子的年纪还小,就草草下葬了鲁惠公。等战事平息后,鲁国觉得之前的葬礼不够隆重,所以这次又把鲁惠公挖出来重新安葬。


因为鲁惠公霸占了儿媳仲子,鲁惠公死后都不能好好下葬,等到后来才重新改葬。仲子成为鲁惠公的媵妾后,为鲁惠公生了一个儿子,名字叫允。虽然仲子也是媵妾,但是她的地位比息姑的生母高一点,所以允虽然年纪小,但地位比息姑高。按照立子以贵的原则,允才是合法的国君继承人。然而,鲁惠公死后,息姑却做了国君,也就是鲁隐公。这是为什么呢?


生桓公而惠公薨,是以隐公立而奉之。

——《左传》


桓公就是太子允,太子允出生不久后鲁惠公就去世了,所以鲁隐公成了鲁国国君。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当时鲁国的情况却很复杂。鲁惠公新丧,太子允年幼,而这时候宋国因为和鲁国的宿怨,还在和鲁国交战。鲁国可谓内忧外患,于是息姑被鲁国人推举为君,是为鲁隐公。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

——《左传》


鲁隐公元年,鲁隐公没有用“即位”二字记录,他只是以摄政的身份管理鲁国国政。


这是《左传》的第一句话。为什么鲁隐公当上了鲁国国君,史书却没有用“即位”二字记录?鲁隐公心里明白,按照礼法,他只是被推举出来的摄政者,真正的鲁国国君是弟弟允。在鲁隐公摄政十个月的时候,鲁惠公改葬了,鲁隐公的父亲鲁惠公因为鲁宋交战,最初下葬得很潦草,直到鲁隐公元年十月的时候才重新改葬。按照惯例在葬礼上,继任国君要以丧主的身份参加葬礼,有一套专门的礼仪。但在鲁惠公改葬的葬礼上,鲁隐公并没有以丧主的身份行哭临之礼,也没有接见前来吊唁的奔丧者。鲁隐公心里很清楚,按照礼法,允才是国家继承人,是真正的丧主。


到了鲁隐公当政的第二年,那位美丽的宋国公主仲子,也就是允的母亲,去世了。仲子的葬礼办得很隆重,是按照夫人的级别安排的,而且鲁隐公用了薨这个庄重的字来记录仲子死亡。仲子只是媵妾,鲁隐公之所如此厚葬仲子,是因为鲁隐公认为仲子的儿子允是国家真正的继承人,所以仲子理当享受夫人级别的葬礼。


与仲子的厚葬相对比是鲁隐公的生母声子的葬礼。鲁隐公当政的第三年,他的生母声子去世了,作为下等媵妾,声子的葬礼很简单,而且鲁隐公只用了卒这个普通字眼来记录生母的死亡。鲁隐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现在虽然位高权重,但属于“非其人而居其位”,所以他只以简单的葬礼安葬自己的生母。


可以看出,鲁隐公并不是一个枉顾礼法的人,他对行自己的“摄政”身份有足够的谨慎,对礼法制度也有相当的敬意。隐公观鱼,真的像臧僖伯谏言的那样不合法度吗?




1




春,公将如棠观鱼者。


鲁隐公五年春天,鲁隐公计划去棠地旅游,看当地人捕鱼。


[注释]  春:指鲁隐公五年(公元前718年)春天。公:指鲁隐公。如:往。棠:也写作唐,鲁国邑名,在今山东鱼台县东。鱼通渔,动词,捕鱼。


《左传》是以鲁国纪年来写的,所以遇到鲁国国君都直接称公,说到鲁国都是我国。棠离鲁国国都曲阜一百多公里,有河有湖,是捕鱼的好地方。就是因为鲁隐公去看过捕鱼,所以后来这个地方叫鱼台,现在在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张黄镇武台村附近。鱼台县的东边紧挨着中国北方最大的淡水湖——微山湖。微山湖历史悠久,传说“殷末三仁”之一的微子启死后葬在湖心山中,所以山以人名,称微山,湖以山名,称微山湖。


▲ 鲁隐公去观鱼的地方——棠。棠现在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张黄镇武台村附近 ©惟真坊


▲ 微山湖历史悠久,传说殷末三仁之一的微子启死后葬在湖心山中,所以山以人名,称微山,湖以山名,称微山湖 ©惟真坊


同一时期,有几个棠邑,除了这个,齐国有一个棠邑在现在的平度,出过一个大美女——棠姜,棠公的妻子东郭姜。楚国也有一个,在现在的南京附近,是伍子胥的哥哥武尚的封邑。


关于鲁隐公去棠地观鱼,在《春秋》和《左传》里的记载略有不同。


《春秋》:春,公矢鱼于棠。

《左传》:春,公将如棠观鱼者。


《左传》里记载的是观鱼,而《春秋》记载的是矢鱼,矢鱼就是射鱼。《吕氏春秋》:射鱼指天。射鸟才指天,射鱼只能指水。所以这个成语是比喻徒劳无功、南辕北辙的意思。清乾隆年间有本书叫《皇朝礼器图式》,里面记载了一种用来射鱼的鱼叉箭,专供皇室使用。如此看来,射鱼这件事情在古代的确存在。现在我国少数民族地区还保留射鱼的传统,比如台湾省的高山族、大陆的黎族等。


▲ 《皇朝礼器图式》中的射鱼箭 ©来源自网络

鲁隐公为什么要专门跑到棠地观鱼呢?棠地靠近微山湖,鲁隐公恐怕是冲着微山湖的一种特殊的鱼去的。微山湖有一个非常有名的特产——四鼻鲤鱼。这种鲤鱼的脊鳍和尾鳍都呈现出红色,体侧鳞片为金黄色,中间有一行暗褐色的斑点,像一条银线,十分漂亮。而且鲤鱼大多都非常喜欢跳跃,在渔民捕捞这种鲤鱼的时候,鲤鱼活蹦乱跳的场景可谓十分壮观。鲁隐公很可能想到棠来观看的就是捕捞这种四鼻鲤鱼的场景。而且在古代,最有观赏价值的鱼正是寓意吉祥的鲤鱼。因此鲁隐公去棠地观鱼,观看的是当地渔民射鱼。


▲ 四鼻鲤鱼 ©来源自网络


▲ 古人捕鱼场景引自元·唐棣《烟波渔乐图》 ©来源自网络




臧僖伯谏曰: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


臧僖伯进谏说:凡是物品不能用到祭祀、军事这样的国家大事上,或者材料不能用来制作礼器和兵器,那么君王就不要去亲自操办。


[注释]  讲:讲习,训练。大事:指祭祀和军事活动等。材:指皮革齿牙,骨角毛羽。器用:指祭祀所用的器具与军事物资。不举:不举办,不处理的意思。


鲁国是周王室的直系,姬姓。臧僖伯是鲁孝公的儿子,鲁惠公的兄弟,鲁隐公的叔父,姓姬,名彄(kōu),字子臧,也叫公子彄。


▲ 臧僖伯家族谱系 ©惟真坊


为什么称他臧僖伯呢?有点复杂,简单说和宗法制有关。春秋时期,没有继承国君之位的诸侯之子称为公子,公子的儿子称为公孙,如果不是嫡长子一支,到了公孙再往后就降一级变成分支了,公孙的后代就用公子的字作为本族的姓氏。从鲁孝公来算,臧僖伯姬彄可以叫公子彄,他的儿子姬达叫公孙达,他的孙子就降一档,不能叫姬某了,而要用氏来称呼。所以公子彄的孙子就用他爷爷的字“臧”为姓,而公子彄就是臧氏的祖先,伯是排行,僖是谥号,后人称他为臧僖伯。


▲ 臧姓姓氏演变过程 ©惟真坊


左丘明生活在鲁定公、鲁哀公时期,都是臧僖伯二百年以后的人了,所以称他臧僖伯没问题。




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


国君对待事物,应从是否于国于民有用有利出发,必须考虑到是否符合治国理政的法度准则。国君的职责是让人民依照轨、物行事。国君要以身作则,把人民引入正轨、遵守制度。


[注释]  轨:法度和准则。

轨、物是什么呢?




故讲事以度(duó)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


因此国君在处理事物时要按照法度来衡量,这就叫轨;选取的材料要能够显示等级制度,这就叫物。


[注释]  度:衡量。量:程度。章通彰,彰明,发扬。采:指文采。在古代不同等级的人使用的衣服、旗帜、车马装饰等不同,花纹颜色也有明确的等级之分,不能僭越。一看文采就知道是什么地位。如清宫剧里朝服有顶带,补子,都属于文采一类,一看就知道是几品官。




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qì)行,所以败也。


行事不合法规,使用物品不合制度,就称为乱政。屡次施行乱政,就是国家衰败的原因。


[注释]  亟:多次,屡次。




故春蒐(sōu)、夏苗、秋狝(xiǎn)、冬狩(shòu),皆于农隙以讲事也。


所以,春天搜寻未怀胎、未产卵的动物进行狩猎;夏天专捕踩践庄稼的动物;秋天顺应肃杀之气,进行狩猎;冬天动物已长成,可以不加选择的进行围猎。四季的围猎都应该安排在农闲时节进行,并借这个机会演习军事。


首先,臧僖伯用捕猎的例子来说明什么是大事。春秋时期的捕猎是跟军事联系非常紧密的一件大事,是军事训练的一种方式。而且捕猎这件事跟鲁隐公去棠地观鱼,特别是选择在春天去观看射鱼有很大的关系,射鱼正是渔猎活动之一。臧僖伯为了劝谏鲁隐公不应该去看射鱼,特意列举了四种跟季节相对应的捕猎活动。“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这里的蒐、苗、狝、狩是每个季节开展捕猎活动之时的专有名词,这些名词都源自于西周时期的古制,在遵礼的西周时期,很多事情都是有规矩的,甚至要有专有词汇,这就是孔子所谓的“正名”,跟周公是一脉相承的思想。


春蒐:指春天打猎。蒐通搜,搜索。搜索没有怀孕的猎物。因为春天是万物初生的季节,捕猎的时候不应该去猎杀那些已经怀孕的猎物。


夏苗:指夏天打猎。夏天为了保护禾苗,让它更好地生长,要去猎杀那些专门破坏庄稼的野兽,为苗除害。


秋狝:指秋天打猎。狝,杀戮。入秋之后,万物开始凋零,有肃杀之气,可以顺应这个杀气来捕猎。


冬狩:指冬天打猎。狩,围守。进入冬季就没有那么多限制了,可以把猪场围起来,见到猎物就杀,不用顾忌什么。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说明古人在狩猎活动中已有生态平衡的意识,也说明大凡有组织的狩猎活动,都带有军事演习的性质,并不单单是为狩猎而狩猎。虽然说的是打猎,其实是以打猎的方式进行军事演习。但是不同季节的军事演习的规模和围捕猎物的种类是不一样的。冬天因为在农闲时节所以是大型的军事演习。《国语·周语》:蒐于农隙,狝于既烝,狩于毕时。意思是这些军事演习都不能妨碍农民种植和养护农作物的时间。


“以讲事”说明捕猎不是为了猎杀多少野兽来满足食欲,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练兵,训练军事。臧僖伯在这里提到的四种打猎活动最主要就是为了强调:春蒐。春天不能猎杀怀孕或产卵的猎物。而文章开篇:春,公将如棠观鱼者。指明了鲁隐公观鱼正是在春天,鲁隐公要看的是当地的射鱼,而鲤鱼的产卵期刚好就在春天,鲤鱼会在岸边的草丛中产卵。因此臧僖伯提到春蒐,就是在强调:鲁隐公您大老远地跑去棠地让渔民射鱼给您观看,这很可能会射死正在产卵的鲤鱼,这是不合规矩的,更是不合时宜的。




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


每三年检阅演习军队一次,演习结束后要对军队进行休整,并且国君要到宗庙进行祭告,行饮至礼,大家宴饮庆贺,清点军用器物和田猎的成果。


[注释]  治兵:指练兵、比武等军事演习活动。振旅:整顿部队。饮至:古代的一种礼仪活动。凡盟会、外交和重大军事行动结束以后,都要告于宗庙,并举行宴会予以庆贺。军实:指军用车辆、器物和战斗中的俘获等。


每年四季进行普通军事演习,三年还要进行一次大型军事演习。实战演习是在国都之外,这叫做“治兵”。演习结束后要对军队进行休整,这叫“振旅”。回来以后要到祖庙告祭,赏罚田猎成果和清点军用器物都在这时进行,这叫“饮至”。队列是如何排的,谁在前谁在后都有规定,军事演习中捕获的猎物,有的用来制作甲胄、弓矢、旌旗,也有用来献给祖宗、制作礼器的,这些也都有规定。




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


在进行这些活动的时候,要使车马、服饰、旌旗等文彩鲜艳,贵贱分明,等级井然,少长有序:这都是讲习大事的威仪啊!


[注释]  昭:表明。文章:指服饰、旌旗等的颜色花纹。




鸟兽之肉不登于俎(zǔ),皮革、齿牙、角骨、毛羽不登于器。则君不射,古之制也。


如果一种鸟兽的肉不能拿来放到祭祀用的器具里,它身上产出的皮、革、齿、牙、骨、角、毛、羽这些东西,不能用于制造礼器或者兵器的话。这样的鸟兽,君主就不应该去射杀它,这是古代传承下来的制度和规矩啊!


[注释]  登:装入,陈列。俎:古代举行祭祀活动时用以盛牛、羊等祭品的礼器。登于俎就是放到祭器上,用来祭祀的意思。射:开弓放箭。这里指获取。


作为国君,即便在军演的狩猎当中也要捕猎那种能用来军国之事的猎物,如果不能用于这些是不去猎杀的,打个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是那些小皂隶仆役的职责。




若夫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zào)隶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


至于山林河川中的产出,生产一般器具用的材料,都是皂隶的事情,有关官吏按职分去管理的事,这些不是君主所应涉足的事。


[注释]  皂隶:本指奴隶,这里指做各种杂务的仆役。


臧僖伯先说了国君的职责,又说四时田猎,哪些是国君该做的,哪些是国君不该做的。最后说捕鱼这个事,有专人负责,不是您作为国君应该去管的,层层递进,说服力还是很强的。臧僖伯一直都在解释什么是“不轨”,什么是“不物”,其实都是在“正名”,告诉隐公要合乎礼法,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位置和职责,像射鱼这件事是不应该由国君亲自去做的,这才是臧僖伯劝谏鲁隐公不要去观鱼的重要原因。


但是鲁隐公能不知道这些事吗?他只是在娱乐活动匮乏的年代里,想给自己找点乐子,所以他还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2 




公曰:吾将略地焉。


鲁隐公说:我不是去玩,我是要去巡视边防的。


[注释]  略地:到外地巡视。


通过臧僖伯的一番谏言,看到了一个头脑清醒、坚持原则、一心为国的忠臣楷模。相比之下,一句“吾将略地焉”,极为生动形象地揭示出鲁隐公知错不改的性格特征。鲁隐公去观看棠地捕鱼,是不符合国君礼制的,所捕的鱼也不能用到军事或祭祀这种大事上,不能彰显物的作用。国君不守规则,其他人就会效仿,所以臧僖伯才会极力劝谏。




遂往,陈鱼而观之。僖伯称疾不从。


于是就去了棠邑。让当地渔民把渔具都陈列好,再捕鱼给他看。臧僖伯推说有病没有随同前往。


[注释]  陈:陈设,张设也。称疾:推说有病。古代疾和病是不一样的,小病叫疾,大病叫病。《扁鹊见蔡桓公》,一开始扁鹊说:君有疾在腠理,后来就是君有病在肌肤、在肠胃,来说明蔡桓公病情加重的过程。


古代真是没什么娱乐项目,国君跑大老远的看个捕鱼,还挺高兴。臧僖伯也挺无奈,就说自己病了,没有跟着去。用这种行为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3




书曰:公矢鱼于棠。非礼也,且言远地也。


《春秋》说:鲁隐公到棠地去看捕鱼,这是不合礼制的,而且说他远离了国都。


[注释]  书:指《春秋》。矢:射箭,这里指射鱼。


古代走一百公里和现代走一百公里是两个概念。《荀子》中记载魏国精锐步兵“魏武卒”一天强行军才30公里左右,鲁隐公坐着马车带着一堆随从去旅游,大部分随从还是步行,来回二百公里不得走十天半月的,那时没有电话和网络,国君出来后政务谁处理?所以鲁隐公这件办得确实不靠谱。


但这也正常,鲁隐公这一家子就没几个靠谱的,他爹鲁惠公本来给他说个媳妇,结果人家姑娘一来曲阜,他爹自己看上了,就霸占了儿媳。本来是自己的媳妇,结果成了自己的小妈,小妈还给他生了个弟弟叫允,鲁隐公后来被允和公子翚(huī)合谋弑杀了,即位做了鲁桓公的就是允。允后来娶了齐国姑娘文姜,结果老婆和大舅哥齐襄公私通,后来他骂了老婆几句,就被大舅子搞死了。文姜有个姐姐叫宣姜,私生活也很精彩,有兴趣的可以看之前的文章《美丽也是一种罪恶:宣姜》。所以贵族这个玩意吧,无论东方西方都一个德行。文姜还有个兄弟叫小白,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齐桓公。


▲ 鲁隐公一家复杂的人物关系  ©惟真坊




4




古时候君王行事其实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自由,春秋时期,君王的行为规范都有一套严格的规定,并且要依从礼制,任何违反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僭礼。臧僖伯劝谏隐公观鱼的谏辞中,高明处在于并无一字提到“观鱼”,而句句影射观鱼之类种种非礼的行为本身。


若依礼制,春秋时国之大事只有两件:战争和祭祀。如果一件事物它本身不能够拿来讲习祭祀和军事的,它的材料不能用来制作礼器和军用物资,那么国君就不该花心思去想去做,国君是要把人民纳入法度和礼制准则中的人。这直接就驳斥了隐公欲观鱼的想法,因为观鱼一不能讲习军国大事,二是距离国都较远,劳民伤财,有伤礼制。不讲法度和礼制就是乱政,乱政的行为多了就会导致国家败亡。


所以一切都要按照既定的规则和事物的发展规律来作为行事的准则:春天搜寻未怀胎未产卵的动物进行狩猎;夏天专打踩践庄家的动物;秋天顺应肃杀天气,进行狩猎;冬天动物长成可以不加选择的进行围猎。这体现了我国先民早期的生态平衡保护的意识,只有保持生态平衡,才能够有源源不断的猎物获取。


之后臧僖伯对这些礼制作了具体阐述,国君在军事演习后的各种行为都需依从礼制。他不直接说明隐公去观鱼不好,只是说那是下等仆役做的事情。潜台词就很明显了:作为一国之君,身份摆在那里,就不能去做观鱼这样不合礼制的事情。


从结构来说,臧僖伯这一番话真是无可挑剔。不能做什么,能做什么,全都说得清清楚楚,完全没有假大空的做派。但是隐公玩心较重,虽没有直接驳斥,自知理亏的他狡辩地说:“自己只是要去巡视边境而已。”还是去了。把臧僖伯气得呀,推说自己生病了,没跟着一起去。


忠心劝谏以失败告终。




5




联系上文臧僖伯谏言可知,鲁隐公去棠地矢鱼、观鱼应该不是简简单单的跑去看捕鱼,应该是鲁隐公亲自参与捕鱼。而臧僖伯的谏言主要说了两点:一,根据古礼,国君可以参加的射猎活动必须是为了满足祭祀和战争的需要。二,为了祭祀、战争之外的事,需要射杀鸟兽的话,应该由那些身份等级低的仆役们去做,这不是一个国君应该做的。按照礼制,如果不打仗,不祭祀,那么打猎这种活动就不是国君该干的事情。


那么国君真的只能像臧僖伯谏言的那样,活在条条框框中,不能去观鱼和捕鱼吗?


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

——《礼记·王制》


没有打仗之类的大事,天子和诸侯每年可以打猎三次,狩猎所获可以作为祭祀用品,可以宴饮宾客,还可以满足宫廷饮食的需求。


可以看出,在没有大事的情况下,国君是有狩猎权力的,而且也不局限于为了祭祀和战争。按照《礼记·王制》的规定,鲁隐公去棠地观鱼、捕鱼,一点都没有违反礼制。 


是月也,命渔师始渔,天子亲往,乃尝鱼,先荐寝庙。

——《礼记·月令》


周天子观鱼之礼,不仅要天子亲自去,还要品尝,而且所观之鱼也要用以祭祀。


由此推之,各诸侯也应该有观鱼之礼,那么鲁隐公去观鱼也是合乎规定的。捕鱼一直是古代先民的重要谋生手段,而鲁隐公要去的棠地不仅渔产非常丰富,而且是边境偏远地区,所以鲁隐公去棠地观鱼应该是对统治区域内经济民生的考察,也是对边境的视察。因此臧僖伯劝谏后,鲁隐公只说了一句“吾将略地焉。”从这个角度看,鲁隐公似乎是认真的,并不只是为了反驳臧僖伯的无奈说辞。


可见鲁隐公观鱼并没有逾越礼制。虽然臧僖伯直言进谏的风骨可嘉,但臧僖伯后来称病不陪同的行为是臣子对君主的一种轻慢。但鲁隐公并没有因此对臧僖伯心生抱怨,甚至在后来臧僖伯去世后,隐公还自责自己没有听臧僖伯的劝谏,令臧僖伯抱憾而终,所以隐公用了更高一级的葬礼安葬了臧僖伯。还命令将捕鱼的地方建造一个“观鱼台”,以示试勉。


▲ 鲁隐公观鱼台,在山东鱼台县西南  ©来源自网络


鲁隐公不仅对臧僖伯宽厚,对其他臣子也是如此,《左传》中记载鲁隐公的文字中,最初几年经常能看到“非公命”“公弗许”三个字,如


新作南站,不书,非公命也。

羽父,请以师会之,公弗许。


这说明在鲁隐公当政之初,臣下多有怠慢之意,做了很多他不让做的事情。但鲁隐公当政四年后,这样的事情就没有了,说明鲁隐公后来掌控了局面。如果鲁隐公是一位心狠手辣、锱铢必较的人,那他一定会惩罚当初那些不听话的臣子,但事实上,直到隐公末年,这些人都还活跃在鲁国的政治舞台上。


鲁隐公当政期间把鲁国治理得也算是有声有色,没有什么显赫的成绩,但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十年来鲁国政治稳定,鲁隐公在外交方面也颇有建树,曾长期与郑庄公执掌的郑国和齐僖公执掌的齐国结为同盟,与周边其他小诸侯关系也算融洽。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宽厚的仁人君子,却并没有得到一个好下场。就在鲁隐公当政的第十一年的冬天,隐公的人生走到了终点。他的弟弟,也就是仲子的儿子——允,那位真正的鲁国国君,长大后受了小人挑唆,等不及鲁隐公让位,派人杀了隐公。


鲁隐公当政时提拔了一些亲信,公子翚(羽父)就是其中之一。公子翚频繁参与鲁隐公时期的各项政治活动,更是频繁率军出征,俨然成为鲁隐公的左膀右臂。有一天,公子翚突然来见鲁隐公。《左传》言简意赅地记载了公子翚的图谋:


羽父请杀桓公,将以求大宰。


公子翚愿意为隐公杀掉太子,太子一死,隐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做鲁国的君主。而公子翚只有一个要求,事成之后让他做鲁国的太宰。


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羽父惧,反谮公于桓公而请弑之。


可让公子翚没有想到的是,隐公根本没打算继续做国君,所以对刺杀太子的建议感到很不解:“之前是因为太子年幼,所以我代替他打理国政,现在我已经准备把国君之位还给他了,并且已经让人在菟裘盖房子准备辞职养老了。”


鲁隐公很自然地说出内心的想法,让公子翚感到非常失望和恐惧。公子翚难以想象这“礼崩乐坏”的世道竟然还有不愿意当国君的人,而且自己的图谋已经暴露了,他开始担心隐公会为了太子允顺利即位而杀了自己,免留祸患,或者把这事儿告诉太子允,太子允将来即位后肯定也不会放过自己。先下手为强,公子翚马上想到了对策:既然为隐公除掉太子不成,那就反过来依靠太子来除掉隐公。


于是公子翚在太子允面前诬陷鲁隐公,说隐公自始至终都没有打算把国君之位还给太子,并且已经准备对太子下手,这样他就可以继续做国君。而自己愿意为了先君的遗命和鲁国的安定为太子除掉隐公,助其即位。少不经事的太子轻信了公子翚,把事情交托给了他。十一月,公子翚趁鲁隐公祭祀钟巫的时候派人杀了他,并将罪名栽赃给了寪氏。


十一月,公祭钟巫,齐于社圃,馆于寪氏。壬辰,羽父使贼弑公于寪氏,立桓公而讨寪氏,有死者。


十一月,隐公祭祀钟巫,在社圃斋戒,住在寪氏家里。壬辰日,羽父派刺客在寪氏家里刺杀了隐公,立桓公为国君并讨伐寪氏,寪氏家族里有人被杀。


鲁隐公死后,太子允即位,他就是后来的鲁桓公。鲁桓公娶了齐国大美女文姜,因为文姜和齐襄公乱伦,被齐襄公杀死,克死齐国。


鲁隐公死后颇为凄凉,史书只记载了七个字:


不书葬,不成丧也。


《春秋》没有记载安葬鲁隐公一事,是因为鲁国没有按国君的规格举行葬礼。


鲁隐公被草草下葬,不成礼数。真是悲情致极,呤人叹息!鲁隐公之死也是春秋礼崩乐坏的注解,一个克己复礼的君子死在破坏规则的小人手里。


虽然鲁隐公如他的谥号隐一般,隐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但历史是清晰的,在礼崩乐坏,利益至上的春秋时期,曾有一位这样的宽厚仁义君子,被观鱼之事,冤枉了两千多年。








微信公众号


惟真坊









惟真坊
文学、书画爱好者,设计干货、素材、模板收集者。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