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男人傅雷一生的爱与死

文化   2024-08-23 00:04   四川  

上海男人很在意游戏规则,这似乎与德国人很相像。在游戏规则之外的事情,上海男人是胆小的,但是在游戏规则之内的事情,他们可能是胆大的,甚至还是勇敢的、耿直的。


翻译家傅雷一生的爱与死,便是一个上海男人的例证。



在上海,最伟大的师徒关系,应该是傅雷和他的儿子傅聪,他们是父子关系,但是在人生意义上,傅雷亦父亦师。

《傅雷家书》完全可以看作一部函授教育的课程,他就站在你的面前,苦心孤诣,时时提醒你,让你在做人和生活方面,不敢有半分松懈。

傅敏在回忆父亲对傅聪的教育时说:"先做人,后做艺术家,再做音乐家,最后是钢琴家。如果把钢琴家作为第一步,傅聪恐怕成不了世界一流的钢琴家。"在傅聪成长最关键的十余年间,傅雷仿佛和儿子一道在国外,亲眼看着儿子经历了人生中的一个又一个的重要阶段,在艺术、爱情乃至婚姻生活方面,他无时不将自己的人生经验倾力相授。包括年轻时期在法国的一段爱情,傅雷都写进了信里,他将自己的这段经历作为一个教训,设身处地告诫儿子以此为戒,切勿蹉跎岁月。

傅雷的妻子朱梅馥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她默默地做了大量的工作。傅雷的许多文稿,都是她誊抄的。每一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一笔不苟。就连傅雷给傅聪写信,每封信都由她誊抄留底;傅聪的来信,由她分类抄录。

她对傅雷一往情深。她在写给傅聪的信中,说过一段出自肺腑、感人至深的话:"你是最爱妈妈的,也应该是最理解妈妈的。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秉性乖戾,疾恶如仇……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

朱梅馥所写到的"我原谅他",不仅包含了对傅雷的脾气,也包含了傅雷在法国留学时期的一段爱情。

去法国之前,傅雷母亲已为他聘定了表妹朱梅馥。与传统的"父母之命,媒的之言"有所不同,傅雷与朱梅馥原系青梅竹马,俩人早就相爱了。

到了法国一年多,尽管傅雷早就爱上了朱梅馥,还是跟一位名叫玛德琳的祛国女郎热恋了,傅雷觉得,这位迷人的法国女郎,要比表妹可爱多了。

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傅雷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是婚姻应该自主,要求与朱梅馥解除婚约。他没有勇气自己去发出这样的信,把信件交给了也在法国留学的刘海婴。要刘海粟代为寄出。刚把信件交给了刘海粟,他又旋即要回,在上面加了这样一句:"儿在异国已有意中人。"过了一会儿,又要求涂掉这句话。

刘海粟看完傅雷给他母亲的信,一夜未能入睡。如果真按照傅雷的想法去做,对他母亲与梅馥姑娘的打击实在太重了。刘海粟没有将傅雷的信件寄出。

隔了一天,傅雷就来追问刘海粟:"信寄出没有?"刘海粟怕他纠缠,回答说:"已经寄走了!"傅雷一怔,没再说话,颓唐地离开了。过了一段时间,傅雷向刘海粟提到:"一直没有收到母亲的复信,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话间,显得六神无主的样子。刘海粟还是对他说:"信早就寄走了。"

过了几个月,这对一度热恋过的情侣,终于到了分手的地步。傅雷想要自杀。他对刘海粟道出了痛苦不堪的症结:"我之所以想自杀,只因为上次的信给母亲的打击太重了。当时太糊涂,如果表妹寻死,老人家还活得成么?"

刘海粟说:"如果你死了,你母亲不是更痛苦吗?"说话间,把出门前揣在怀中的那封信掏了出来:"你的信在这里,当初我就没给你寄出去。"

傅雷接过信件,激动地感谢着刘海粟的周详考虑,并表示不能辜负了海粟的一片苦心与热忱,从今以后,他要与朱梅馥永远在一起。接着,他又痛哭着说:"我究竟写了怎么一封信啊,我对不起她们!"


一九三二年,傅雷借上海一家饭店举行隆重的婚礼。饭后酒余,朋友们跳起了交谊舞。在当时,这算是新式婚礼了。失而复得,往往倍觉珍贵。此后傅雷从一而终,再无异心。

一九五七年,傅雷受到批判,有人暗示他只要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可以过关。他不干,后来对方挑明,只要承认实质上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也行,傅雷坚辞。傅雷被错划右派后,不能出书。傅雷不拿工资,靠稿费生活。有关部门指示:傅雷可以继续译书,但新出的书必须改名。于是,人民文学出版社跟傅雷商量改名一事,傅雷拒。

一九六六年八月底,傅雷夫妇接连遭遇抄家和"批斗"。九月二日的下午,面对红卫兵抄家之后满地的狼藉,朱梅馥对佣人周菊娣说:"菊娣,衣物箱柜都被查封了,我没有替换的衣服,麻烦你到老周(煦良)家给我借身干净的来。"这是朱梅馥作为一个女人对世界的最后请求,她是要体面地死去。

大约在晚上八点,夫妇俩吃晚饭,朱梅馥对周菊娣说:"明天小菜少买点。"这是我们所能知道的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九月三日,傅雷和朱梅馥一起留下遗书自缢身亡。一个细节是,在自尽前,他们先把一块棉胎铺在地上,然后才将方凳放上去﹣﹣目的是不让方凳被踢倒时发出声响,让别人发觉。赴死的决心是如此坚决。

第二天上午,周菊娣按时打扫卧房,发现平日生活像钟表一样刻板的傅雷夫妇没有起床,他们已经永远地睡了。书桌上有一个火漆封固的包裹,上面写着:"此包由朱人秀会同法院开拆。傅、朱。"里面是几个装着钱、物的信封,以及一封由工笔小楷眷写而成的遗书,遗书中最令人叹惋的是对自己后事的安排﹣-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五十五点二九元(附现款)。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六 O 六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四、旧挂表(铜)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三百七十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式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 xxx ,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十一、现钞五十三点三元,作为我们火葬费。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梅馥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视死如归"一直是用来歌颂革命英烈的专用成语,傅雷当然不是革命英烈,但是他就是视死如归。

这是人类历史上只有为数不多的杰出心灵才能做出的超常反应。假如他是针对别人,那么他就是冷血,但是傅雷是针对自己。他清晰、周密,将智慧赋予人的坚忍和冷静发挥到了令人难以企及的程度。

让我们回忆一下他在临终的最后几天里所受的种种横暴:为了搜寻"反革命证据",红卫兵挖地三尺,甚至把傅家花园里的月季也连根拔掉;震耳欲聋的口号,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傅雷夫妇先是被罚跪在地,继而被人拉到长凳上戴高帽……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到傅雷有条不紊地书写他的死亡文告,甚至连火葬费、保姆可能需要的生活补助、姑母首饰的赔偿额都一丝不苟地抄出,仿佛这一切在他心中早已酝酿成熟,现在所做的不过是照单誊录。


那场浩劫中冤死的灵魂有很多,但是像傅雷这样冷静、从容、认真的极少,除了他的高贵的秉性,还真要从他所生活的城市中去寻找答案。傅雷遗书中的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爽爽,由此可知他的视死如归和上海男人的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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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的奇谈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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