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城北有一条大河,因是解放后开辟的,故名新河。
十多年前的新河北岸,还是一条狭窄且高低不平的泥堤。堤上,两行高大的泡桐树,枝叶茂盛,遮天蔽日。盛夏的午后,附近的居民或扛张竹椅,或卷张草席,来堤上纳凉。那时,我常随祖母来堤上纳凉。祖母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给我讲鬼怪故事,虽然不及迅哥儿的长妈妈讲得动人,也十分有趣。当然,最快乐的事,还是和小伙伴们一起下河捉鱼摸虾。
那时的新河,水很清澈,鱼虾极多。
有年夏天,河上撑来几条狭长的小船,好像绍兴河里的乌篷船,只是船篷的颜色有些杂乱,不都是黑色。从船上下来许多男女,还有几个光屁股的小孩,他们睁大眼睛,好奇地望天、望地,望堤上的一切。
这群人在宽敞的河堤下,搭起一间间泥草棚,支起一座座小炉灶,“呼吱呼吱”地拉着风箱。他们把碎铜块放进坩锅,熔成铜水,将滚烫的铜水注入土模里,浇制成铜勺和铜铲。原来,他们是一群以此谋生的铜匠。
新河边的居民们,从不与这些铜匠打交道。我却总喜欢往堤下跑,看他们浇制各式各样的铜器。铜勺、铜铲这些器具,都可以直接用模具浇制,出模后只要稍稍打磨便可使用。铜壶,没法浇制,都是先浇成壶嘴、壶身、壶底和配件,再用锡焊一片片地连接。制作一只铜水壶或铜暖壶,手艺再好的铜匠,也要好多天。这大概是最耗时,也是最能见证手艺好坏的铜匠活计。当然,也是我最爱看的铜匠活计。遗憾的是,我始终没能弄清他们与汪曾祺老先生《大淖纪事》中的锡匠有没有关系,会不会是他们的后人?那时,新河是连着大淖的。过年的时候,铜匠们也喜欢用铜板赌钱,只是女人们不曾去挑荸荠和菱角。
每户铜匠,都有一间或两间泥草棚,或住人或不住人。棚前的水边,泊着他们狭长的小船。
铜匠里有户人家最特别,一个很瘦很高的男人,一个衣衫躐塌的胖女人,带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最大的是个女孩,有十七八岁。最小的是个男孩,还在女人的怀里吃奶。
铜匠们管那瘦高男人叫三叔,女孩叫英子。
三叔手艺,是铜匠里顶好的一个。他干活的时候,只让一个男孩给他拉风箱,其余的事都是他一人做。他几乎从未离开过他的船、他的棚,他整天就是干活,一声不响地干活。除了干活,好像便无事可做。
三叔唯一爱好,大概就是傍晚喝点酒。下酒菜,是英子在街头卖铜器回来时,从熏烧摊上买的猪头肉、五香豆或花生仁。三叔喝酒的时候,孩子们总是远远地躲着,从不打搅或是讨他的下酒菜吃。
三叔脾气很好,虽说很少见他笑过,却也从未见他愁过,更未见他打骂过孩子。
三叔的女人,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坐在船头,用她那两只又黑又大的奶,去喂怀中的小男孩。然后,带着所有没事可做的孩子们,沿新河一路捡拾枝条和干草。回来的时候,草棚前的柴火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英子长得清秀,性情像她父亲,话不多,很能干。
英子不同母亲去捡柴火,也不帮父亲拉风箱。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将父亲做的铜器背到城里去卖。头天晚上,三叔会将制作好的铜器,一件一件地用绳带系好,一般十把铜铲或铜勺系成一匝。第二天早晨,英子肩背铜铲铜勺,手提铜壶,去街头摆摊或沿街叫卖。英子走道快,老远就能听见她身上的铜器“叮当”作响。
常来三叔家串门的,有两个。一个是住在三叔家东边的五哥。五哥,三十多岁,人长得精明,就两个孩子,家境比三叔好许多。五哥来三叔家,多是向三叔讨教手艺。每次来,他都会带好多零食给孩子们,孩子们也都很喜欢他。
另一个是住在西边的七哥,一个长得非常结实的小伙子。七哥不是来找三叔的,他是来找英子的。七哥跟英子一样,每天都将自家的铜器背到街头去卖。他和英子总是一同去,一同回。
七哥喜欢英子。七哥知道英子舍不得花钱,不光买豆腐脑、凉粉这些小吃刮给她吃,还送她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生意来了,也总是让英子先做。
七哥有些怕三叔。七哥在三叔面前,怯生生的,不敢说话。
七哥喜欢英子,两家人都知道。英子妈常问英子:七哥怎么样?英子总是说:很好啊。
后来,七哥妈上门探风声。三叔既不反对,也没说同意。英子妈就跟七哥妈说:过了年,再说吧。
第二年春上的一天夜里,新河堤下突然炸锅似的热闹,先是“乒乒乓乓”的声响,隐略有三叔的声音,后来就是三叔女人绝望的嚎叫……
天亮时,三叔家的泥草棚,围满了人。
三叔耷拉着脑袋,蹲在门前,看不清他的表情。三叔的女人,披头散发地坐在船头。那个光屁股的小男孩,依偎在母亲的身边,睁大着眼睛,出神地望着堤下的人们。
五哥过来,问三叔:“大妹好些没?”
三叔不语,胖女人也不答腔。
围观者,议论纷纷。原来,昨夜英子跳了河。三叔不让救,最后还是五哥拉着七哥下水,将奄奄一息的英子救上来。
突然,胖女人“哇”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吓得那个光屁股的小男孩,也跟着哭起来。
“哭有啥用,找那龟儿算帐去!”铜匠中有人喊道。
“对,找那龟儿去!”许多铜匠都附和着。
这时,有人惊呼道:“那龟儿来了!”
大伙抬头望去,就见堤上下来一个人,理着小平头,穿着崭新的衣裤。有人认识,这是城南替人修锁配钥匙的王顺。
“揍他,揍他狗娘养的!”人群中一阵骚动。
王顺走近三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五哥左手抓住王顺后领,右手拳头紧攥,瞅着三叔,就等他发话。
三叔抬起头,面无表情,摆摆手,没让五哥动手,平静地问王顺:“这事,你咋打算?”
王顺低着脑袋,胆怯,却十分诚恳地说:“大叔,只要您老同意,我今天就娶她。”
“唉——”三叔长叹一声,对王顺说,“你起来,带英子走,走!就当我没生这个丫头……”
王顺大喜,“咚咚咚”给三叔磕了三个头,起身便往船上跑。
胖女人见王顺上船,不哭了。
王顺从船舱爬出来时,身后多了英子。人们这才发现,英子的肚子,已微微隆起。人群里一阵嘘唏声。英子的头,比王顺还要低。
三叔走到七哥面前,拍拍他的肩,说:“七儿,三叔对不住你,要恨就恨三叔吧!”
第三天,王顺和英子带着大包小包来看三叔时,三叔一家已不知去向。五哥和所有的铜匠,都不搭理他俩。英子只得含泪而去。
几年后,新河堤下的铜匠都陆续搬走,因为县里有明文规定:河道两旁,禁止私造民宅和其它设施。
再后来,新河堤上的泡桐树被砍了,新河的水变浊了,孩子们也摸不到鱼虾了。
那时,我已离开家乡。
每次回乡,我总会去新河看一看。新河两岸,已是宽阔的水泥路面,北岸有开往乡镇的轮船公司,南岸有粮食公司的装卸码头,一派繁华热闹景象。只是河水,愈发混浊。
王顺已不再替人修锁配钥匙,和英子在车站附近开了家小吃店,带着一个男孩,日子过得很红火。
英子有没有找到她的家人?三叔有没有认王顺这个女婿?我很想知道。
1989年3月写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