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笔下的画家

文摘   文化   2023-11-08 19:47   江苏  


  汪曾祺的小说,大多不像小说,而似一幅幅人物素描,细腻、生动,充满诗意的美感。

  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师从沈从文。几十年后,汪曾祺在《自报家门》一文中非常自信地说:“沈从文很欣赏我,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说是得意高足。”

  读过沈从文小说,再读汪曾祺小说,会发现他们的小说很相似,都喜欢描写家乡的风土人情,都喜欢描写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当然,汪曾祺小说中的人物,并不都是锡匠、裁缝、伙计这些社会低层人物,也有像医生、老师和画家等知识分子或艺术家一类的社会中间人物。尤其画家,汪曾祺似乎更有一种情有独钟的偏爱。《金冬心》中的金冬心、《鉴赏家》中的季匋民、《岁寒三友》中的靳彝甫,无疑是汪曾祺小说中最为人们所熟悉的三个画家形象。

  金农(1687—1763),字寿门、司农、吉金,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昔耶居士、寿道士等,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布衣终身。


  《金冬心》中的金冬心,不是虚构人物,他就是清中期书画家、著名画派“扬州八怪”代表人物金农。冬心先生,是金农的号。《金冬心》文字极其精练,它以金农一天的日常生活为场景,糅合画家二三轶事,让我们领略了一个人情练达、才思敏捷的名士风采。小说最精彩部分,就是大盐商程雪门为新任盐务道铁保珊接风请金农作陪这一节。宴席就摆在平山堂上,菜肴非常丰盛。酒过三巡,铁保珊要行酒令。铁保珊所行的酒令叫做“飞红令”,每人说一句或两句古人诗词,须有“飞、红”二字。轮到程雪门时,他竟然说了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大家先是愕然,接着哗然:“柳絮如何是红的?”就在程雪门满脸紫涨、不知作何解释时,金冬心从容说道:“诸位莫吵。雪翁此诗有出处,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用于今日,正好对景: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于是,哗然化作喝彩:“好一个‘柳絮飞来片片红’!妙!妙极了!”“到底是冬心先生!元朝人的诗,我们知道得太少,惭愧、惭愧!”程雪门心知肚明,这是金冬心给他解围呢。铁保珊不糊涂,并不点破,却不由得暗叹:金冬心出口成章,真是捷才!第二天,程雪门让人送来一千两银子,酬谢金冬心在酒桌上替他解窘。这个情节源自清代陆长春的《香饮楼宾谈》,汪曾祺改编得极有创意。


  《鉴赏家》中的主人公,不是画家季匋民,而是卖水果的小贩叶三。这个叶三不简单,因为他懂画。


  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想必是画家的画贴近生活,叶三才看得懂。

  叶三之所以能成为画家的朋友,与画家的爱好有关。因为季匋民有一个脾气,一边画画,一边喝酒。喝酒不吃菜,只吃水果。画一张画,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



  季匋民这个人物原型,是民国时期寓居上海的高邮籍画家王陶民(1894-1940)。王陶民,名甄,以字行,擅画花鸟、走兽,兼擅指画,并工诗及篆刻,曾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教授。季匋民不仅出现在《鉴赏家》中,也出现在《岁寒三交》中。《鉴赏家》写季匋民作画,《岁寒三交》写季匋民为人。

  《岁寒三友》的主人公,也不是季匋民,而是开绒线店的王瘦吾、开炮仗店的陶虎臣和画画的靳彝甫,他们是一块长大的朋友。画家靳彝甫的手艺,虽是三代家传,毕竟不出名,所以“除了每年端午,他画几十张各式各样的钟馗,挂在巷口如意楼酒馆标价出售,能够有较多的收入,其余的时候,全家都是半饥半饱。”靳彝甫有一盒爱若性命的宝贝,就是三块田黄印章:“吃不饱的时候,只要把这三块图章拿出来看看,他就觉得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大画家季匋民得知此事后,上门拜访,并开价二百大洋,想收购靳彝甫的田黄。靳彝甫没有直接回绝,却说“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舍此性命。”

  季匋民非常欣赏靳彝甫,并没有因为买卖不成不高兴,反而饶有兴趣地看了靳彝甫祖父、父亲和靳彝甫的画作,并鼓励他去上海开画展,还叮嘱他,等卖了画,有了钱,一定要做两件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在季匋民的帮助下,靳彝甫在上海开了画展。画展虽然不算轰动,但也卖出几十张画。不仅报上发了消息,一家画刊还选登了他两幅画作。王瘦吾和陶虎臣看到报上的消息,都替他高兴:“彝甫出名了!”画展一结束,靳彝甫便按照季匋民的嘱咐,行万里路去了。

  靳彝甫一去,就是三年。等到靳彝甫回乡时,开绒线店的王瘦吾、开炮仗店的陶虎臣,都因生意不顺先后破产,生活穷困潦倒。靳彝甫听说两位好友的遭遇后,脸都没洗,就上门探望,每家丢下五元钱,也没有多余的安慰话,只说:“你等我一天!”


  第三天,靳彝甫约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楼喝酒。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封洋钱,外面裹着红纸。一看就知道,一封是一百。他在两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

  “先用着。”

  “这钱——?”

  靳彝甫笑了笑。

  那两个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块田黄给季匋民送去了。

  靳彝甫端起酒杯说:“咱们今天醉一次。”

  那两个同意。

  “好,醉一次!”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舍此性命。”刚刚“行万里路”回来的靳彝甫,肯定已囊中羞涩,面对穷困潦倒的两位好友,毫不吝惜地卖掉了爱若性命的田黄。相较王瘦吾、陶虎臣二人,靳彝甫更多是一个艺术家的形象,不仅有个性,还有一点侠气。

  做人,就应该有一点侠气。


  汪曾祺是一个有画家情结的人。

  汪曾祺的画家情结,应缘于他父亲。汪曾祺父亲,也是一位画家:“父亲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是画家,会刻图章,画写意花卉……他画画,我小时也喜欢画画,但他从不指点我。他画画时,我在旁边看,其余时间由我自己乱翻画谱,瞎抹。”(《多年父子成兄弟》)

  靳彝甫的三块田黄,也有来历。汪曾祺曾在《我的父亲》一文中说明:“刻印的人多喜藏石。父亲的石头是相当多的,他最心爱的是三块田黄,我在小说《岁寒三友》中写的靳彝甫的三块田黄,实际上写的是我父亲的三块图章。”

  晚年的汪曾祺,亦热衷画画。关于画画,汪曾祺在《书画自娱》一文中说:“我不会下棋,不爱打扑克、打麻将,偶尔喝了两杯酒,一时兴起,便裁出一张宣纸,随意画几笔……我没画过素描,也没有临摹过多少徐青藤(明代文学家、画家徐渭)、陈白阳(明代画家陈淳),只是‘以意为之’。我的画画,自娱而已。”


  汪曾祺作画,往往随性而起,随意而为。下面条等水开的片刻时间,他也能提笔画一只蜻蜓在荷苞上振羽飞舞。有时看见老伴买回的菜蔬,也会以菜蔬入画。许多小幅画作,构图极其简单,只是寥寥数笔,或是一花一草,或是一鸟一虫。1988年10月间的一幅画作,是八只蹲在一处的小鸡,题为“人民代表大会”,令人忍俊不禁。

  吃果子作画的季匋民,总让我想起作画的汪曾祺。汪曾祺作画姿势,比季匋民更潇洒,他右手持毫,左手则插在裤兜里,或者夹一支烟。许多画者,都不习惯在人前作画。汪曾祺从不惮人前作画,能任凭围观而熟视无睹。尤其酒后,兴致浓时,能一气作画数幅。



  2000年2月,汪曾祺去世近三年后,其子女将他的一百多幅字画编辑成《汪曾祺书画集》,并将书画集赠送给了他所热爱的家乡高邮和热爱他的朋友们。

  汪曾祺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往期文章

——————————————

朱自清与鲁迅:隐藏心底的敬意
学而优则“士”

杜甫与李白

喜欢“闲聊”的孔子

端午·屈原·渔父

渔父乱弹
此平台仅发布广陵渔父本人及朋友的文学作品,欢迎交流,欢迎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