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吴文英在《声声慢﹒咏桂花》中说:“浓香最无著处,渐冷香,风露成霏。”意思是如果天气一旦转冷,虽然桂花的香气犹存,桂花却要像雨雪般纷纷落下。
10月16日,气温骤降,出杭州市区去陈立老师锦绣钱塘的家,一路上雨霏霏,颇有梦入江南晚来秋意境。今年全国的桂花相约迟开,所以现在赶上怒放,杭州城也迎来《声声慢》改版。
陈立老师原本住杭州市区东山弄,陈晓卿说,“这里有两样东西更重要:一个是东山农贸市场,杭嘉湖平原的应季时鲜,总会不停变幻着出现在这里;另一个,就是学者陈立教授的家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如过江之鲫游进陈晓卿口中“杭州最繁忙的客厅”,吃饭、喝酒、聊天,享受“陈氏时光”,烹煮思想盛宴。
陈立老师是著名的“杂家”,他的研究覆盖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药学以及台港澳问题,被丁磊称为“行走的百科全书”。他信奉“一粒米中藏世界,半边锅内煮乾坤”哲学思想,大中华区慢食协会主席乔凌曾有这样解读:善于把常人眼中的一桌普通饭菜,像胶片一样回放到厨房菜场、山野田间,在四季轮回中探本溯源,以最丰富立体的光谱、最朴素平实的理念揭示出美食的本质,以及人类与饮食的关系。
从东山弄到锦绣钱塘,陈立老师解释说:好多东西放不下。搬到锦绣钱塘后,以前蜷缩在一起的书籍、字画等有了舒展,我们的访谈就在茶香氤氲中慢慢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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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遗不是装修,要看你的菜品有没有用到非遗产品,用到多少非遗产品。在产品不足以支撑的时候,装修太重反而会拖累你。
厨师的功力是用味觉来实现对消费者的审美,这点川菜做得非常到位,但是现在有三个因素干扰得厉害,一是普遍的口味偏重,口味偏重有个大问题,包括重辣、重油、重盐,就是细微的味觉变化表现不出来,就好像去听一首重金属音乐都是低音炮,声部、乐部等,在配乐方面的变化就搞不清楚,这跟味觉是一样的;二是有些过度的刀法表现反而破坏了食材的完整性,对食材的纹路、肌理和味道是有影响的;三是发酵非常重要,发酵是体现一方风味的最近距离,但普遍做得并不好。
我先跳开讲一下,徽州的发酵跟浙江绍兴发酵就很不一样,徽州的发酵中会有臭鳜鱼、刀板香、毛豆腐,是把乳酸菌、酵母菌跟霉菌平行进行发酵,所以它是一个轻度腐败,但是重度“好色”这么一种菜系。可是绍兴很不一样,绍兴的酵母菌跟乳酸菌是为曲菌垫底的,所以它是霉、糟、臭、腌这样一类的口味,重度的霉口,他们发酵的表面上看只是参与了霉菌、酵母跟乳酸,其实这背后都是因为徽州跟绍兴的不同,它有不同的这种气候、地理、水文、湿度、气压,菌群完全不一样。
图 | 徽州毛豆腐
四川的发酵是得天独厚的,得益于四川盆地的气候条件,菌群也不一样,大量发酵制品像豆瓣、泡菜、芽菜、冬菜、大头菜等,但是没有被充分发掘出来,或者说体现得不充分。有一个重要因素,你们用不用荣县的陶制品?
荣县的陶制品是不上釉的,而且荣县的陶土跟江苏宜兴跟云南建水陶土都大不一样,它的含铁量较少,含铜含锌量很高,因此它透气不透水,而且呢很光滑。我觉得过往的非遗当中包括郫县豆瓣,所有的发酵用的都是荣县的,因为现在经济发展了,很多地方有大的产能面世,但是陶土的性质有很大不同,比如说现在大量的使用湖南、江西的,它本身对当地的微生物种群,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图 | 四川阴豆瓣
为什么郫县豆瓣用的是蚕豆,而没有用黄豆?我们都知道,制酱跟制酱油最好的地方是在北回归线的两边,这里日晒跟夜露最平均,而且日晒的阳光,跟空气中的湿度是最匹配的,离开了特殊的地理条件就不能够这样做酱油。在浙江有一个酱油的制作方法叫子母酱油,不制曲,用当年的头道酱油来重新做,为一个曲种来发酵煮熟的黄豆。
可是在四川阴湿而且阳光不足,做不到把黄豆发酵,所以发酵了蚕豆。四川整个酱,被附着的菌群跟菌群之间代谢的过程是独有的,这跟其他地方的酱是不一样的。所以,你不恢复到当地的这种纬度、阳光、水和气压的这些条件与过程,你制出来的酱油就会跟海天、李锦记这种没区别,所以得用你自己的方法。这就是非遗。
了解川菜,我觉得有几个纬度,应该给你带来一些思路。首先,一定要了解袍哥,袍哥的起源是长江的纤夫和管理纤夫的人,他们如果要在一起谋生存,就一定要齐心合力,他们以其抗争的不但是自然环境,而且还有盘剥他们的那些东家,所以他们才有这样子的一个凝聚力,靠什么凝聚呢?你想只有长江沿线的码头,为什么有站着吃饭的习惯?
因为他没有时间吃饭,还有一个就是要求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能够快速的补充能量,因此他并不特别讲究那种非常高端的食材,就像内脏等下角料,这种具有丰富的物质元素以及能量元素的材料,他们大量的使用,所以这其实是川菜的底色,包括后来兴起的火锅,包括蹄花、豆花,都是这个系列。
图 | 四川蹄花汤
第二个呢就是填川,特别是湖广填川带来了很多外部世界对不同饮食的需求。第三个,要了解士大夫怎么去招待他们的同僚,因为他要表现自己不是山高皇帝远,我有好东西,所以是诚心诚意的,把一些最基本的味型表达出来,所以川味简单讲就是一个“怪味”,他的味就是与众不同的。你看变脸,他要吸引人家对自己的注意力,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变脸的,那怎么办呢?变味。就是他的变化是吻合在一起的。
是川菜的潜能没有发挥出来。宁波菜、台州菜的兴起跟浙商的兴起有关,所以不要光是看甬府、新荣记,你要看淮扬菜的兴起,看徽菜的兴起,看粤菜的兴起,背后都是经济实力的兴起。川、闽没有这个特点,但不等于川、闽本身没有特点,就是你不要跟着他们学,结果新路子没学会,老路子忘了,不会走路了。
我最近一次去澳门的美高梅吃了一次蜀道,结果令我大失所望,尽管大家都说好吃的不得了,但我认为是他一上手就做错,他竟然用四川的烹调方法,烹调了一条龙虾,这个呢我觉得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表现蜀道的话,我在想你不扎根在土地上面,你要利用别人的经验。我为什么讲这句话呢?因为用甬府跟新荣记都是海鲜,用海鲜的方法,包括新荣记最近做的那个臭豆腐麻婆豆腐,都是这个思路,这个思路是可以讨巧,可以让人眼前一亮,但是你所有的餐饮,实际上是你的烹饪与胃肠道菌群的长期互动,这个他做不到。
图 | 新荣记·鱼子酱臭豆腐
我不是给他们敲丧钟,在他们之前杭州有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餐厅,他不但开到了北京上海东京香港,20年前他一年在全球开了 28家,最后倒闭了,问题就是用这种创新的方法去博眼球,博大家的关注。
有句话说,会吃要三代人,不用三代人,但是你餐饮的味型不能被年轻人牵着走,年轻人的味觉体验不像我们讲的视觉体验与听觉体验,是一个数字体验,视觉可以数字化,听觉也可以数字化。味觉是个模拟信号,永远不能数字化。味道一定是被老师傅带的,一定是被爷爷奶奶带的,一定是被爸爸妈妈带的。所以我觉得要做这种非遗,要做川菜的一种永续,就应该盯着爷爷奶奶,盯着爸爸妈妈,不应该盯着年轻人。
川菜有这么深的持续力,还是要挖老川菜。你们现在那个油底肉,现在还能买到四川产的吗?你仔细看看,哪里生产的,哪个公司生产的,是出口日本的。我觉得你们完全有条件把这个油底肉做成最好的,你们回去就试一下,用坛子肉加上宜宾南溪的豆腐干,然后用郫县豆瓣酱做成回锅肉,那也很棒。既然讲非遗,就要多挖这种民间的、传统的味道。
你扛不住压,就不能成为一个长期主义者。做餐饮,一定有压力。我刚才讲袍哥,你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以前黑社会收保护费靠什么?靠拳头,所以我帮你维持正常营业,你每年交保护费。现在网红靠什么收保护费啊?靠流量,靠差评。扛不住压力,别做餐饮。流量不是修罗场,是名利场。
你还是要踏踏实实的,就川菜本身这个立脚点就在“川”,是川的物产,川的烹调技法,川的一些配料,加上川的味道,所有这些基础都是四川本地的微生物在起作用。
四川的微生物种群跟徽州跟绍兴就是不一样。我举几个例子,我们都知道日本人吃生鱼片是要用芥末的,那是青芥。在北京吃芥末白菜,用的是黄芥末。一个是用山葵磨制,一个是用芥菜籽磨制,但芥菜籽磨制的黄芥末,在法国的牛排当中也用,可是你们四川有个极好的芥,是菜籽油壳磨成的芥,这个芥菜在你们四川有个单独的吃法叫“冲”,冲菜。这个东西是四川独有的,那么你怎么样子把它发扬?它现在没有发扬开来。
图 | 中国芥末·冲菜
还有一个,翘脚牛肉现在竟然都用黄牛做,这是大错特错。跷脚牛肉当年流行的时候是水牛,因为牛在农耕时代是重要生产工具,吃牛是犯法,只有老弱病残牛才能吃,当时都是水牛,那么这个水牛怎么做呢,就只能反复的炖烂,没有办法用现在黄牛的做法做。水牛肉的吃法,目前在全国的考证当中大概只有你们四川做成翘脚牛肉。怎么样都是很有价值的东西。
还有广安的咸皮蛋,是用碱加盐共同发酵的,非常独特,蛋白是松花的黄色,蛋黄是一个类似咸鸭蛋有油的,很有意思,这在中国也是唯一的。
所以,非遗不是一个概念,非遗是具体内容。怎么把内容做出来,怎么把菜的根源找出来,怎么好吃,再加上唯一性,年轻人就会喜欢。
图 | 广安咸皮蛋
我觉得思路不能这样想,经营要好,但有没有想过经营的基础是什么?经营的基础是内容,没有内容的话,你为了经营去堆砌内容,其实你很累,而且经营也不能被你变成是一种能够盈利的手段。
不论是餐饮,还是一个工厂,甚至一个国家,强大的根本实力,是你有什么东西,而不是你表达了什么东西,所以我觉得这里面没有坚持,因为你如果做的东西,是符合市场的需求的,你没有需要坚持的东西,你只是不断的去适应他,问题是怕什么呢?
这个市场被各种流量各种媒体描述成为一个你不了解的,你只好听他的,你很累,结果经营者没有内容。那没有内容怎么办呢?大家一样,那只好内卷降价,或者把品质下降,所以内容是首位,内容和经营是不同的两码事。
内容的基础是,你对自然、食材、微生物的了解和你对人群的了解,你其实本质上是一个大自然的搬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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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特别说明:
以上正文均从陈立口述中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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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喜欢的川菜是哪道呢?